第 54 章(原51/52))
    一切都?太過突然, 顧識茵甚至來不及有何反應,便如一條狼狽的魚,被人摁在了船窗之上。
    她臉兒?朝外?, 雪脯緊壓窗沿,痛得麻木的同時, 因脖頸被他?死死掐着, 呼吸亦變得稀薄困難。
    “明郎, 明郎。”
    他?像是很生氣的樣子,随時可能對她施暴。她終于慌了:“你不能這樣……我不喜歡你這樣……”
    “求,求你……不要這麽對我……”
    呼吸越來越困難, 她氣息微弱地求着饒, 淚落如珠。
    沒有回應, 男人卡在她頸上的力道只?增不減,他?心中很清楚,這女人嘴裏從沒一句真話,是她騙了謝明庭, 是她在玩弄他?的感情, 不給她一點苦頭?吃,她永遠不知回頭?。那麽, 他?又何?必顧及她的臉面?
    他?不會碰她,但他?必得要她向謝明庭道歉!那個人好騙, 他?卻沒有那般好騙!
    每一次,聽見他?為了她那些明知是假的謊言而心軟, 他?都?覺得無?比愚蠢和可笑!
    偏偏謝明庭會信, 每一次, 只?要她做一點點的退讓,他?都?會信。被這個女人耍得團團轉!
    他?今日非得替他?好好教訓教訓她才是!
    心底波瀾又起, 是另一個靈魂在掙紮抗拒。男人暴怒喝道:“回去!”
    “廢物!孬種!她給你灌迷魂湯了是嗎?你就?這般護着她?”
    “她總是這樣,巧言令色,所說的一切好聽的話都?說騙你的!偏你像個傻子一樣信她那些鬼話!我真不明白,我這分明是在幫你,不讓她吃些教訓,她又怎可能真的服從你?”
    身後急語聲聲,如雷霆滾在識茵發頂。聞見這一聲,恐懼中又蘊出一絲詫異:
    他?在同誰說話?
    然她既被按在船壁上,根本瞧不見身後情形,而這間船室中似乎只?有他?們沒有旁人,這話更不像是對自己說的,他?到底在做什麽?
    心底那點疑問很快被壓在心底,男人暴怒地将她抱過來,意識到終究逃不過,她眼淚簌簌地落下。
    旋即卻是一陣天旋地轉,兩扇船窗因乍然的撞擊在風中急轉時,她背心已撞上榻板,一陣火辣辣的鈍痛。
    顧不得吃痛,她強忍疼痛地從榻上爬起來,想要逃走。男人卻已走了過來,眉目冰冷,渾身戾氣。
    視線再次對上,他?陰戾的目光更似千萬把鋼刀朝她飛來。識茵懼怕得牙齒皆在發顫。
    她這時已經?害怕了極點,眼淚都?如斷了線的珠子,落雨般打下。他?伸出的手指似被燙到,終于冷靜了一些。聲卻厭惡:“哭什麽。”
    “往常你不是叫得挺開心的嗎?現?在又哭什麽?”
    她仍在哭,一邊哭一邊求饒:“你放過我吧。”
    “……求求你,明郎……騙你是我不對,我以後都?不會再騙你了,你放過我好不好?”
    “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明郎……你要這樣,我真的沒辦法喜歡你了……”
    身前的男人卻好似聽見了什麽好笑的話,驀地嗤笑出聲:“明郎?”
    “你是叫我,還是叫他??”
    叫我,還是叫他??
    識茵不明所以,好在,那股強烈得似要殺人的戾氣似在眼前消失了。男人伸手輕擡起她下巴,将她一張臉左轉轉右轉轉看了稍許,眼中露出一副“不過如此?”的譏諷。
    卻是對她道:“聽着,你呢,若打量我是他?或者是謝雲谏那種蠢貨玩意兒?,被你哄一哄便可以蒙混過關、供你驅使拿捏,可就?打錯了主?意。”
    “我說過,不愛他?,就?去死。你可以試試,看看我能不能殺了你!”
    不愛他?,就?去死?
    落在發頂的字字句句都?如刀劍寒冷,識茵這才意識到從方才到現?在,他?說的始終都?是一個“他?”字。可他?自己不就?是謝明庭麽?他?分明在控訴她欺騙了他?,現?在為什麽又說“不愛他?就?去死”?
    他?口?中的他?,到底指的是誰?
    尚不及想明白那話中深意,他?眼中一冷,已覆身過來捉她。
    她以為是要強迫,登時恐懼地哭鬧着,随手抄起榻上的一切東西去砸他?,一邊朝角落裏縮着,不讓他?近身。
    更不知道為什麽,分明眼前這個人就?是謝明庭,她卻會覺得他?是另一個人!更有種強烈的預感,落在他?手裏,她讨不得好的!
    他?或許會真的殺了她的!
    然而,榻上的東西越丢越少,男人的臉色也越來越陰,忍耐值也已到了極點:“蠢貨,你給我出來——”
    “向他?道歉,快些!說,你會一生一世愛着他?!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眼前的這個人陌生又暴戾,就?像是完全不認識的人一般,瘋言瘋語,更不知在說什麽。識茵早被這樣的他?吓得六神無?主?,哪裏還說得出完整的句子。
    她只?是顫抖地裹着被子嗚咽着,像頭?受驚的小獸,眼中明瑩瑩皆是淚水。
    忽然,四目相對,她瞧見他?似是一怔,眼中戾氣暫褪一瞬,旋即極清晰地掠過一絲痛苦。
    識茵心裏莫名頓了片刻,正不知發生何?事之時,那張俊秀如玉的臉開始急劇變換着臉色,陣紅陣青,眉頭?緊鎖,冷汗如雨,似乎極是痛苦。一只?手還保持着那個伸出來捉她的姿勢,另一只?手卻握掌成拳,欲往自己肩胛處砸下,又似被無?形的藤蔓挽住,死死僵持在半空。
    他?到底在做什麽?
    識茵愈發害怕,正不知所措時,忽然聞見他?高聲喝道:“陳礫!”
    陳礫卻是早在門外?聞見動靜了,先前顧忌着識茵,他?不敢貿然進屋。此?時聞見呼喚,再顧不得男女之防和喊他?的是哪個侯爺了,匆匆破門而入!
    門扉“砰”的一聲被撞開,巨大的響聲令室中的二人意識都?清醒不少。男人面上的痛苦霎時消失不見,他?暴怒回首:“你來做什麽?!”
    “我是在替他?教訓這個滿嘴謊言的女人,別?不知好歹!”
    陳礫面色一沉:“侯爺,得罪!”
    語罷,他?快
    銥誮
    速走上前來,一掌擊在他?頸後。男人頓如遭了個霹靂,旋即倒了下去。陳礫手忙腳亂地将他?接住!
    方才那股無?孔不入的戾氣頓時消失了。榻上,識茵頓時看傻了眼!
    陳礫将昏迷過去的主?人安置在另一張軟榻上,旋即便要出去。識茵忙叫住他?:“等一下!”
    她裹在被子裏,一張臉還驚魂未定地綴着玉露。問:“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時至如今她也算看出些端倪了。方才,謝明庭分明就?跟被奪舍了一般,全然變了一個人。
    若非如此?,又為什麽口?口?聲聲要她給“他?”道歉?他?分明不将自己看做是謝明庭!
    陳礫神色一暗,心間掙紮良久,還是決定将一切事情都?和盤托出:“夫人,我若是告訴了您,您可不可以原諒侯爺今日的所作所為?”
    *
    謝明庭再醒來時,已是日暮黃昏。
    後腦宛如宿醉後鈍鈍的疼,頸後亦是一陣疼痛,他?掀開沉重的眼皮子,瞧清屋中的情形,視線忽然重重一頓。
    榻上原本堆放的布被都?被蹬至了榻下,身下的錦褥也變得淩亂不堪。船窗斜斜開着,随着船行水上的搖晃發出陣陣輕微的吱呀,淩亂的衣物與?撕碎的布條一直從船窗邊流水般蜿蜒至榻前。
    糟了。
    他?心頭?一顫,迅速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然環顧屋中,哪裏卻有識茵的影子?慌忙起身:“茵茵?茵茵?”
    他?所有的記憶都?還停留在将她找回、與?她争吵的時候,之後再發生了什麽,自是不知。
    但瞧着眼前的光景,分明是……分明是那個人來過了。不知他?對茵茵做了什麽,可有傷害到她。
    她人又去了哪裏?總不能,那個人将她扔下船去了吧?
    謝明庭心急如焚,忙出船室尋找。
    識茵這時已穿好了衣裳,在另一間屋中聽陳礫講完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聞見他?的聲音,知道他?已醒,陳礫慌忙起身趕回。
    “侯爺……”
    二人在船室門口?遇上,謝明庭還不及詢問方才發生了何?事,他?身後又現?出另一張臉,是顧識茵。
    她身上衣裙已經?更換一新,視線對上,又瑟縮地避開了。
    謝明庭驀地一愕,登時心如刀絞。
    她……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是的吧,她怕他?怕成這樣,必然是方才那個人吓到她了。不知他?有沒有傷害她……
    “茵茵。”他?盡量平和着語氣喚她,“你去哪裏了,我找了你很久。”
    “我……”識茵下意識看了眼陳礫,旋即改口?道,“方才你突然暈倒,我害怕,就?出來找陳礫商量。”
    她沒有說實話,謝明庭卻瞧出了一些端倪。心間酸澀忽如流水漫過,他?勉強笑了笑:“那你先進去吧,我去船艙外?轉轉。”
    說着,便越過她和陳礫,向船艙外?走去。
    陳礫見狀也忙跟出去。聞見船艙門在身後合上,識茵這才松了口?氣,原本凜繃的雙肩一瞬放松下來。
    她撐着發軟的身子,緩步走回那間一片狼藉的船室。本以為見了他?會憤懑會恐懼,但不知為什麽,瞧見他?看向自己時眼中的忐忑時,她竟是——止不住的心酸。
    謝明庭這時已經?走到了船艙外?,憑欄遠眺。陳礫紅着臉跟上來:“侯爺。”
    “她怎麽說?”他?冷靜地問。
    陳礫沉默。
    “你已經?告訴她了?”
    陳礫還是沉默,算是承認了。
    謝明庭心下忽然都?茫茫然一空。
    她從來就?不喜歡他?,如今既得知了他?這個病,自然更不會接受他?。
    上天又為什麽要這樣對他?,讓他?患上這樣的病,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不能擁有……
    “罷了。”他?有些洩氣地嘆氣,“遲早也要被她知道的,你告訴她,總比我自己說好,不是麽?”
    雖如此?說,心內卻實在不好受。陳礫斟酌着想安慰他?幾句,他?又面色陰沉地回過頭?來:“若有下次,你……”
    謝明庭欲言又止,終究還是說了下去:“就?把我捆起來。”
    茵茵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夫婦之間本該坦誠,原本就?不該瞞她。
    但有一點很重要,他?不能再讓自己傷了她——瞧見她方才對他?的懼怕,那個人,一定是對她做了什麽了。
    “是。”陳礫道。
    方才他?沒有及時進去,是擔心看見什麽不該看的。眼下,有了侯爺的這句吩咐,下次他?倒是知道該怎麽做了。
    可是夫人呢,她本就?不能接受侯爺,現?在得知了侯爺有這個病,豈不是更不會接受他?了?
    陳礫心下一時又有些後悔,或許,方才他?不應該告訴夫人的。
    *
    謝明庭從船艙外?回來之時,識茵已調整好了心情,正在妝臺邊梳妝,目光相撞,又是下意識地閃躲。
    自成婚以來二人何?曾有過這般光景,他?心裏蜂蟄了般疼,在她身旁坐下:“抱歉。”
    “方才,是我失控,吓着你了。我向茵茵保證,以後,都?再不會有下次了。”
    他?沒有過多解釋,識茵卻明白。方才陳礫已經?告訴了她一切,他?說,謝明庭的身體?裏還住着另外?一個靈魂,是那年親眼目睹公爹慘死留下的後遺症,每當情緒急劇變化時,便有可能被那個靈魂占據身體?,從而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來,但若事後問起他?發生了什麽,卻是不知。
    與?他?平素的清冷溫和不同,他?體?內的另一個靈魂暴戾殘忍,一但叫他?控制身體?,後果不堪設想。好在他?也很少出來,只?會在遭遇重大刺激時才會占據他?的身體?。十數年間,陳礫只?撞見過兩三次。
    但從今年以來,卻是為她發病了兩次。一次是在鹿鳴院,一次,就?是今天了。
    且與?從前病發的情形又全然不同——這是第一次,他?的身體?被對方完全占據。
    謝明庭的事,她本不該關心。可那人高馬大的漢子甚至紅着眼跪下來求她,求她不管心裏怎麽想,不管心裏喜不喜歡謝明庭,都?不要再說不喜歡去刺激他?,招來他?的瘋病。
    事實上,想起方才那個暴怒的他?,識茵亦有些後怕。
    那和平素的他?實在是相差太大了,她想,就?算出于自身的安危考慮,她也只?能暫時順着他?。
    她不說話,謝明庭心中的愧疚倒如雨後春草,一寸寸在心間瘋漲。
    方才她手臂上的那些痕跡他?也是瞧見了的,青青紫紫,一瞧便知她受了那個人多大的罪。換做是他?,是不舍得那樣對她的。心疼的同時,又有些懊悔,懊悔方才沒能控制住自己。
    他?取了藥,冰涼的藥膏,随指腹抹平在傷處。識茵小心翼翼觑了他?側臉半晌覺得不像是方才那個人,心間斟酌了許久,才溫聲開了口?:“你以後別?這樣了。”
    “我只?是一時氣話而已,難道你騙我騙得那樣慘,我連一句‘不喜歡’的氣話都?不可以有麽?我只?是太生氣了而已。明郎,我不跑了,也可以和你在一起。但你不能,不能這樣欺負我……”
    說至末句,她竟落了淚,持着帕子一點一點在頰邊擦拭着,低頭?輕泣,是茉莉沐雨而綻的楚楚可憐。
    謝明庭一顆心都?似随着她眼淚直直下墜,伸手欲攬她,卻被她躲開,只?好抿抿唇輕聲地保證:“以後不會了。”
    未尋回她時,他?原本有很多話想和她說,想問問她這幾日過得可好可有受苦,可一見了面,又演變成無?窮盡的争吵。
    他?好似天生就?不善于愛人一道,總将她越推越遠,再加之受了那句刺激,一時心緒失控,才釀成大錯。
    她既答應留下,不管是真是假,他?都?願意相信。日後,他?好好待她,凡事都?順着她。沒有争吵,自不會再讓那個人有機可乘。
    識茵的眼淚本就?是假的,是以哭了一陣便放下帕子,淚眼盈盈望他?:“那你起誓,以後不許這樣了,不許逼迫我,我不喜歡你這樣。”
    “我喜歡你像從前一樣,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從前在伊闕的時候,郎君不就?是這樣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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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卻變得這般森然可怖,威脅我不愛郎君便要殺了我,又要我如何?能喜歡郎君……”
    她說着說着又捂臉恸哭起來,謝明庭卻将她手拿開,又輕輕地問:“茵茵的意思是,只?要郎君變成以前的樣子,茵茵就?會喜歡郎君嗎?”
    女孩子怯怯點頭?。
    ——一個溫潤如玉的君子,總比随時可能發病的瘋子好。
    他?便微微笑了,如明月出雲,滿城天光霁。輕輕将她擁入懷中:“好。”
    實則他?如何?不知她是在趁此?拿捏他?。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動提起伊闕,提起他?們之間那段沒有争吵沒有龃龉勉強稱得上甜蜜的日子。但在那個人出來之前,她還同他?劍拔弩張,仍舊耿耿于懷從前的事,僅僅半日而已,怎可能叫她回心轉意。
    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能喜愛他?,如果她真的喜歡那樣的他?,他?自然願意為她換一身溫和的皮囊。
    二人誰都?沒提方才他?發病的事,識茵原想問,然再一想想,他?卻似不想別?人提他?的病。畢竟,他?方才眼中流露出的情緒,分明是……
    自卑。
    ——是的,連中三元的狀元郎,年紀輕輕即居高位的大理?寺少卿,竟也會自卑。
    看起來,這件事,對他?的打擊不小。
    她歷來不是揭人傷疤的人,也就?只?好換了個話題:“我餓了。”
    “我去讓人備飯。”謝明庭道。
    “等一下。”識茵叫住他?,含淚雙眸受傷小鹿般彷徨忐忑,“你……近來有沒有吃藥?”
    她還是不想生育,不管她的丈夫是不是他?都?是一樣。生孩子那樣疼,她又不喜歡他?,憑什麽要給他?生。
    可這幾日他?都?碰了她,加之從前被他?關在密室時也有過幾次,便有些害怕……
    有沒有吃藥?
    謝明庭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應是他?的避子湯。不知為什麽,分明他?也不想要孩子,如今,竟也會為了她這一句心裏并不是滋味。
    或許,她是在嫌棄他?吧,嫌棄和他?生下來的孩子也會像他?一樣,是個身體?裏還住着另一個人的怪物。
    是了,他?這樣的怪物,原本就?不配有子嗣的。
    “知道了。”
    思緒很快回籠,他?溫聲地答:“茵茵既不喜歡,以後,我都?會吃的。”
    *
    當日,船只?駛出東陽境內,又沿着運河,向東南行駛。沒過兩日,便到了山陽郡。
    山陽郡距離江南諸郡已是不遠,沿路行來,淑景清明,雪浪黏天,兩岸青山植被蓊郁,于冬日蕭瑟的天氣中,倒是很難得的山水翠綠的景象。
    謝明庭立在船頭?,極目遠眺前方白霧濛濛的運河水面。
    過了山陽,便是江都?、京口?、建康,義興。
    雲谏才在建康緝拿了吳興沈氏等幾個大族,全部?執送京師。泱泱大族一夕覆滅,如今他?既到江南,那些漏網之魚又豈會善罷甘休?
    他?自己不怕,卻擔心會連累茵茵。
    謝明庭想得出神,連識茵走至身後也未察覺。一件披風輕輕落在肩上,回眸見是她,謝明庭微微詫異:“你出來做什麽,船上風大,也不怕吹壞了身子。”
    識茵搖搖頭?:“久在船艙也悶得很,所以出來走走。”
    這幾日二人尚且維持着表面上的風平浪靜,許是怕刺激着他?,又或許是可憐他?,近來,她待他?倒是難得的和顏悅色,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眼下,她便是來同他?送披風。
    謝明庭心間微暖,捉過她手置于掌間替她暖着:“不是還有湯圓兒?陪你嗎,怎會悶?”
    這時船只?靠近前方的一片蘆葦蕩,識茵想起那讓自己暴露的小貓還有些氣,才要開口?,耳邊忽然羽箭疾響,一只?火箭自朔風中淩厲打來,死死釘在他?肩上。
    謝明庭乍然白了臉色,拽着她的手直往船艙裏躲:“小心!”
    那箭來得突然,他?才拉着識茵側身避閃,又有數只?羽箭疾雨般打下,嗖嗖嗖地釘在甲板上,一陣淩厲之聲。
    陳礫見勢不妙,迅速組織侍衛抵抗,一面又命船夫迅速将大船駛離了蘆葦蕩。
    識茵被他?裹挾在衣袍之下進了船艙,回頭?再望時,這才發現?方才他?們所站的地方已經?密密麻麻插滿了羽箭,她懵了一下,頓時頭?皮都?為之發涼。
    回身過去,見那只?羽箭已深深釘入他?左肩裏,面上霎時也慌了。
    “你受傷了?”
    大船這時已在轉向,颠簸頓生,然而船艙外?的羽箭破空聲依舊不絕如縷。謝明庭捂着受傷的那半邊肩膀滑落在甲板上,倚船壁而坐着,面色陰沉如水。
    “大概是為着雲谏來的。”他?道。
    朝廷的事,識茵也隐約知道一點,知道謝雲谏曾在江南查案大大得罪了當地的士族,這樣的事未必沒可能發生。
    然,瞧見他?肩上的傷,憶起方才他?的以命相護,又是一陣沉默。
    她原以為他?這個人并非是真的喜歡她,畢竟一直以來,他?從不在乎她的意願,對她就?像對待一個玩物,那麽,他?口?口?聲聲的喜歡她,又能有幾分真?
    但方才,又的的确确是他?用身體?護着她,僅僅只?是占有欲,就?能到這個地步嗎?
    “先進去再說。”她最終壓下了那些情緒,扶他?進屋。
    船艙外?羽箭疾響,原先趴在自己窩裏的湯圓兒?受了驚吓,此?時正瑟瑟發抖地躲在醫箱之後。她伸手将湯圓兒?扒開,懷抱着醫箱走回他?身邊:“那箭得拔出來才行,你忍一忍。”
    她說這話的時候,榻上的謝明庭卻已脫了衣袍,手擒在箭尾上用力一拔,羽箭與?皮肉分離,霎時血若泉湧。
    他?用中衣按着那處傷口?,無?視了漫下指縫的鮮血,語聲淡淡:“這樣,不就?行了嗎?”
    識茵捧着醫箱的手都?僵在半空,面色無?奈。
    這個人,真就?是個瘋的。
    但轉念一想,他?的身體?他?愛怎麽糟蹋怎麽糟蹋,與?她何?幹。若是因了受傷而行動不便,或許她還能趁着這段時間離開。
    那處箭傷說深不深,箭镞沒入肌理?也不過半截指腹的距離,但好巧不巧,正釘在那處舊傷上,她不會處理?傷口?,唯将藥箱抱給了他?。
    謝明庭用未受傷的那半邊臂膀倒酒清洗過傷口?,灑過金瘡藥,全程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只?是到了包紮的時候,就?不得不她幫忙了,他?看她一眼,識茵會意,略略猶豫後拿過紗布,替他?包紮起來。
    為着上藥,他?上半身的衣服已經?全脫了下來,筋肉遒勁,塊壘分明,窄腰勁瘦,肩寬臂長。除卻那道可怖的傷口?與?蜿蜒的鮮血,竟也可以稱得上賞心悅目。
    盡管已經?見過許多次,但青天白日的與?他?這般近距離接觸,識茵還是有些臉紅,只?能佯作沉着臉,目不斜視。
    船外?風聲蕭蕭,厮殺聲都?已小了下去,船內更是安靜得只?聞刀裁紗布的聲音。她蹲坐在他?身前,小心翼翼地将紗布穿過他?胸膛與?臂彎,仔仔細細地替他?包紮着,唯恐觸着了他?傷口?。
    彼此?距離很近,呼吸心跳可聞。謝明庭一直靜靜看着她目不轉睛的眉眼,直看得那張粉面桃腮不受控制地慢慢變紅,像煮熟的蝦子一般,而她自己卻強行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着手上的動作,實在有趣。
    心下便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他?用未受傷的那只?手将她抱過來,擡起女孩子瑩潤的小下巴,問:“茵茵不看我麽?”
    識茵被勘破心思,臉上不由更紅,她哀怨地瞪他?一眼,“看了,行了吧。”又不是沒看過……
    “那我好看,還是雲谏好看。”
    他?們兩個不都?長得一樣嗎,有什麽好看與?不好看之分。識茵想。
    旋即才明白過來他?之所問,冷笑着拍開他?手:“我又沒看過,你想知道,你自己去看啊。”
    原來她沒看過啊。
    謝明庭心情忽然變得很好。
    他?無?聲抿唇,唇角那抹笑意卻怎麽也掩不住。半晌,才道出一句與?眼下毫不相幹的話:“你看,我都?這樣了。晚上,大概得茵茵自己……”
    識茵手上動作頓時一滞。
    她盡全力才控制住撲上去把他?嘴撕爛的沖動,氣得臉上通紅:“你閉嘴!”
    他?是有病嗎?青天白日的就?說這些!
    謝明庭果真
    LJ
    住了嘴,薄唇微微含笑,墨如黑曜石的眼中笑意微微促狹。
    近來二人可謂如膠似漆。
    大約是她真的回心轉意了,這幾日她很黏他?,夜間也如湯圓兒?一般纏着他?。
    他?也許久沒享受過她的主?動了,即便知道她內心并不馴服,但感情之事,總要兩情相悅才更有趣不是嗎?
    實則識茵不過是自忖船行水上逃不走才由着他?,此?時既被點破,好像她日日念着那種事一般,便極是生氣。
    她惱怒地扯着兩端紗布重重一系,謝明庭頓時眉頭?一蹙,顯然是牽動了傷口?。
    識茵只?好又替他?松了一些,嘴上仍嘀咕:“疼死算了,反正長着張嘴也只?會氣人。”
    只?會氣人嗎?想起白鹿山上的那次,謝明庭微微抿唇,不言。
    他?蒼白面色慢慢恢複自然:“還可以為茵茵解藥。”
    他?還有理?了?識茵羞憤地想。
    再且,她替他?包紮,只?不過是看在他?方才以身護佑她的份上,再加上他?行動不便罷了,可不是和他?打情罵俏!
    他?簡直不要臉。
    回過神,目及他?肩上的那道舊傷,她怒氣又無?可奈何?地熄滅了:“你這處舊傷,到底是怎麽來的。”
    大船這時已經?駛離了方才的蘆葦蕩,羽箭聲、厮殺聲都?已在水霧茫茫中遠去。謝明庭披衣坐在榻上,面上的戲谑淡下來,他?漠然道:“我六歲時,父母第一次吵架,母親得知了父親與?有夫之婦往來的事,勃然大怒,想殺了他?。”
    “我替他?擋了一劍,就?是如此?。”
    婆母竟然暴戾至此?。
    識茵聽得一陣心驚。
    也難怪招來他?這個病。有這樣的母親,謝明庭養成這樣的性格,真是一點兒?也不奇怪。
    “所以你不能和雲谏在一起。”出神間,謝明庭又開了口?,“母親疼愛雲谏,就?算你們搬出去,她也不會善罷甘休。”
    她和誰在一起,又關他?什麽事。
    識茵心裏才生出的幾分諒解又如煙雲散,面上卻是笑盈盈的,偏抱住他?受傷的那邊胳膊:“茵茵哪兒?也不去啊,茵茵喜歡郎君,茵茵就?陪在郎君身邊,一輩子也不分開!”
    女孩子身前的盈盈柔軟正壓在他?胳膊上,牽動肩上傷口?,又是一陣錐心刺骨的刺痛。
    知她說謊,謝明庭戲谑瞄她一眼,還要開口?,這時陳礫已走到了船室門邊,見狀紅了臉似欲退下。他?道:“進來。”
    陳礫停在門邊,報了方才遇刺、有侍衛與?船工被羽箭所傷之事,因船行水上,對方又隐秘在蘆葦蕩裏,不便去追,因而并沒獲得對方線索。他?問:“侯爺,此?處已是山陽境內,咱們要報官嗎?”
    謝明庭沉吟片刻:“不必了。”
    “過了山陽就?都?是繁盛的大郡,他?們不敢的。将船改為商船,警惕一些便是。”
    江東諸郡勢力錯綜複雜,報官也是枉然,只?會白白地浪費時間。
    *
    如謝明庭所料,接下來的兩日,船行水上,倒是風平浪靜。
    又十日,船只?經?水路,抵達了義興郡境內。
    彼時,識茵還不知道的是,此?刻,有關新任長官強占弟婦的流言已在州郡內傳得沸沸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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