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洛陽, 紫微城。
紫殿龍霭拂拂,宮闕瑞雪森森。
今日是上元,宮中按例是要大宴群臣的。但女帝陛下似乎不勝酒力, 早早地離了席返回自己的徽猷殿。
她沒讓宮人跟随,身側就只丈夫周玄英——今夜既是十五, 按例他是要侍奉的, 然?走至寝殿之?時?, 一道清越的男子聲音宛如殿中熏着的龍涎香飄出:“臣封思遠拜見陛下、楚國公。”
殿中之?人正是封思遠,周玄英立刻就不滿地嚷出了聲:“你怎麽來了?!”
封思遠還?不及說什麽,原似喝得醉醺醺的女帝輕飄飄一眼似飛刀掠過去:“自然?是我叫來的, 你有意見?”
周玄英面色晦暗。
初一十五是《周禮》賦予他的權利, 就算小魚不想要他也會來看看他, 封思遠終究只是個側室,哪裏配來打擾他們。
不過今日是元夕,他雖不高興面上倒也沒有過多流露。嬴懷瑜有些欣慰他的懂事?:“好了。”
她和顏悅色地勸他:“不過叫思遠過來喝個酒說些事?而已,你怎麽一點兒也不大度。”
“和他們那幫老頭子喝酒煩死了, 還?是咱們三?人在一塊兒自在些。去, 讓禦膳房再?送兩?壺椒酒來,咱們也好好說說話。”
“我去吧。”封思遠微微笑道, 說着便出去了。
咱們三?人。
周玄英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幾?個字,一口後槽牙都幾?乎咬碎
心道, 封思遠可真是不要臉,
殪崋
他和小魚的二人世界, 到底還?是被他插進?來了。
酒過三?巡, 三?人都有些熏熏然?。佳節倍思親, 女帝放下盛酒的赤玉卮,悠悠嘆道:“也不知道我阿娘阿父他們怎麽樣?了。”
她今年二十四歲, 其父太上皇嬴衍尚在人世,于四年前傳位于她,自己卻攜太上皇後寓情山水,連元日也未回來。
封思遠含笑答:“才來的書信,臣還?沒來得及禀報呢。太上皇和太上皇後現在宣城境內,此刻應當已在去往新安的路上,或許,還?會經過義?興。”
“新安好啊,江山共開曠,雲日相照媚,就是……”
她有些擔心,不描而翠的蛾眉深斂,輕輕地籲出一口氣?:“就是離江左太近了,我不放心。”
新安郡在錢塘以西,錢塘距離三?吳已是不遠,從軍饷貪墨案,再?到刺殺郡守,江東士族實在太過狂妄。
他們如果夠聰明,應該知道她派有思去義?興是做什麽了,保不齊會狗急跳牆。
再?且,她的小叔叔越王嬴徹正就藩會稽,保不齊那些江東大族會與宗王互相勾結,發動叛亂。
她的擔憂封思遠自然?明白,寬慰她道:“小魚莫憂,有伏将軍在呢。”
女帝點點頭:“那就好。”
眼中笑意稍斂一瞬,她又問:“那有思那邊呢,又怎麽樣?了?仲淩沒給他添什麽亂子吧。”
“還?好,我們的人說,他們兄弟倆近來配合默契,倒很是和睦。”
“前次誘敵、請君入甕,因有思有傷,也是仲淩自告奮勇扮作?哥哥瞞過了叛黨,真真是‘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呢。”封思遠言笑晏晏地說。
周玄英心中卻是一陣無名的火。
小魚是在關心謝明庭,封思遠那麽高興做什麽,他可真是會裝大度!
卻也只得安慰自己。算了,封思遠也就是個側室,他用?得着什麽大度,他連大度的資格都沒有。
“陛下可真是偏心。”他語氣?酸酸地嘀咕,“仲淩從來都是表面上二五不着調,實則深沉謹慎最顧全大局,什麽時?候壞過事?。”
“倒是那個謝有思,看起來省心,卻惹了一堆事?出來,偏偏陛下還?偏心他。”
謝氏兄弟中,他和謝雲谏的關系較好,蓋因二人相同的涼州背景,但此時?卻難說究竟是為?好友抱不平還?是因了看不慣另一個。嬴懷瑜也不拆穿他:“也好。”
“仲淩此去打的旗號是喪妻外出散心,要他掌兵,實在名不正言不順。我看江南那塊地兒必起叛亂——幹脆,等開了春你還?是親自過去一趟,幫幫他。”
周玄英一噎,幾?乎立時?就要跳起來。
要他過去,究竟是幫仲淩,還?是幫謝明庭?亦或是單純便宜了封思遠這老男人?
謝明庭不是很厲害嗎?又為?何要他過去?
然?他也明白,女帝陛下決定?的公事?從來不容他反對,只得垂頭喪氣?地應:“是。”
*
江南,義?興郡。
月皎風清,燈燭熒煌。
郡府的火情已得到了有效控制,是燃放煙花的小吏不慎将煙花與爆竹對準了府垣,倒燒起來。謝明庭趕到時?,就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
只是才處理了陽羨吳氏這頭惡虎,他在義?興郡的威望可謂如日中天,四周圍觀的百姓實在熱情,圍着這位新郡守噓寒問暖就是不讓走。謝明庭索性命人開了府門,引百姓入府衙,親見高年,問民疾苦。
謝雲谏趕至郡府的時?候,府衙已被百姓圍了個水洩不通。他艱難地擠到最前面去,檐下懸挂的大紅燈籠映出他張望失措的臉:“哥……”
謝明庭正在接見一位上了年歲的老人,詢問對方今年的收成,見弟弟孤身前來,心頭頓時?巨跳。
“老人家稍等,我先失陪一下。”他和顏悅色地道,旋即離席和弟弟走至角落裏。百姓的議論聲随之?響在身後:“那位就是使君的弟弟呀……”
“模樣?長得可真俊,和咱們府臺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這時?謝明庭已拉着弟弟走至了屏風後,他壓低聲音問:“不是讓你陪着她嗎?茵茵呢?你怎麽一個人來了?”
今夜這火來得奇怪,加之?上元節無宵禁,他原就擔心弟弟會趁此機會帶識茵離開,無論如何也不該是他孤身來此。
外人面前威風凜凜的小将軍此時?張皇得像一只小獸,六神無主地攥着哥哥衣袖:“哥,茵茵不見了,我把茵茵弄丢了,茵茵不見了……”
“你快,你快讓人去找,我已經讓他們關閉各個城門了,可要是她在這之?前就被弄出城門,可怎麽辦啊……”
他今年已經快要二十三?歲,但意識到自己犯了錯的時?候,卻還?和幼時?一般,下意識地依賴哥哥。
就像很多年前,冒失的他弄髒了父親收藏的傳世名畫時?,也這般通紅着眼走到哥哥面前,乞求他的幫助。
謝明庭眉宇驟然?一緊,“哐當”一聲擒住弟弟衣領将人壓在了廂房門上:“謝雲谏!你把話說清楚!”
“什麽叫你把茵茵弄丢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謝雲谏語聲哽咽,臉上流下兩?行悔恨的淚水:“是……我今晚支開你,本想帶茵茵走的,可誰知……誰知……”
誰知,挑個面具的功夫,她人便不見了,問攤子的商販也說沒瞧見。
他心知不好,慌忙掉頭去找。然?而燈市人海如潮,置身人流中,轉瞬即被吞噬。無奈之?下,他只得通知燈市附近的警衛幫忙,同時?通知各個城門關閉城門,為?防她被奸人所擄運出了城去。
但說來不巧,今夜的這場出游本是為?了帶茵茵離開而設計,故而那地方事?先他并沒有安排太多警衛——這些天他幫着哥哥訓練州郡軍,自然?在軍中說一不二,極輕易便将人支開。也是因此,尋人的難度大大增加,而等到他通知到各個城門關閉城門,更是事?發的小半個時?辰後。
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謝明庭臉色陣白陣青,眉目間擔憂與恍惚都如走馬燈交替馳騁。他迅速叫來了燕栩和陳礫,命他們帶隊去尋人。
他自己亦匆匆要出門。謝雲谏忙拉住他:“哥……”
他眼眶深紅,目光凄郁,惶惶然?不知所措。謝明庭回過頭來,卻是失望地看着弟弟:“雲谏,我原以為?你比我更懂得愛人,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不顧茵茵意願的事?。看來,我們都高看你了。”
“你分明知道,才鏟除了一個吳氏,有多少人盯着我們伺機報複,卻還?為?了你自己的一己私情,全然?不顧她的安危!”
“你有沒有想過,她一個弱女子,沒有半分可以傍身的功夫,若是她落到他們手裏,會遭遇什麽?!”
“我……”謝雲谏亦是悔痛地說不出話,哥哥的話仿佛一把又一把的利劍直往他心頭捅,他無法?辯解什麽,亦擔憂識茵的安危,兩?行長淚落下來,徹底地彷徨無助。
謝明庭深吸一口氣?,搖搖頭失望地走開:“雲谏,你最好是祈求茵茵不會有事?,否則,我們就一起給她陪葬吧。”
*
這夜的後半夜,義?興下起了雪。
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掩去了地上的車轍痕跡,颠簸的馬車裏,識茵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時?,瞧見一道纖麗的女子身影坐在身前,而她雙手雙足俱被繩索捆縛,頸後依舊鈍鈍地疼着,是方才被人打暈所致。
“醒了?”
她頸上還?懸着那串鈴铛,輕微的掙紮間便傳出陣陣鈴音,女子回過頭來,車中燈火幽微,映出對方的臉與識茵驚訝的神情:
“是你……”
将她從燈市上擄走的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在太湖邊見過的陽羨吳氏的長房長媳,周氏。
識茵心念電轉,很快卻明白了過來——對方雖出身義
弋?
?興周氏,卻嫁給了陽羨吳氏的長房嫡子,并育有一子。前時?,陽羨吳氏事?發之?時?,是她的叔父、義?興郡的二把手通判周鴻親自來求的情,請求謝明庭放周氏和離,這才免于流放。
但很顯然?,對方并不承這個情,竟趁着元宵佳節、燈火鬧市,衆目睽睽之?下地派人将她擄走!
她又想對她做些什麽?
周氏則冷笑,掀開簾子一角,讓車外明明如月的雪光映照進?來:“妾也很驚訝,會是夫人。”
“怎麽,你不是謝使君的夫人麽,怎麽跟宣平侯在一起?妾又該如何稱呼夫人呢?是顧夫人,還?是蘇夫人?”
識茵默然?無應。
車窗外林木飛馳退後,似是往西。她強作?鎮定?地問道:“那麽,你想做什麽呢。”
周氏神色冰冷:“夫人覺得呢。”
“你丈夫——哦不,你大伯抓走了我的丈夫和兒子,我難道就不可以用?你去換他們嗎?我的遙兒才七歲!那是他祖父、他父輩做的惡,和他又有什麽關系?陽羨吳氏固然?犯下過罪孽,又為?什麽要報應到他身上?”
母子連心,既提到兒子,周氏難免有些失态。而想起那個伶俐可愛的孩子,識茵也默了片刻。
她與周氏之?子也曾有一面之?緣,彼時?,那粉妝玉琢的孩童還?曾替她擦汗,自也是不忍心的。然?國有國法?,卻也只能?道:“令郎确屬無辜,但朝廷并沒有判處他死刑,只是流放。況且國家律法?如此,連坐,也是為?了警醒世人不要作?惡。”
“我管律法?做什麽。”周氏冷笑,“我只知道,陽羨吳氏做的事?江南就沒有哪個士族不做!憑什麽謝明庭來之?前這麽久都相安無事?,他一來就要拿我丈夫和兒子開刀!又憑什麽,我們吳家辛辛苦苦幾?代人積攢的家業,要毀在他手裏!好好的送他田地他不要,卻要拿去分給那些下賤的庶民!還?要打着為?了這些庶民的旗號,來盤剝我們!”
“士庶天隔,庶人生來就只配做我們鞋底的泥,我們并沒做錯什麽,是謝明庭要沽名釣譽,故意拿我們開刀。”
這回,識茵的沉默卻比往日更久。她道:“我聽說,義?興周氏的老祖宗也僅僅只是舉孝廉的出身,地位出身,又比普通百姓好得到哪裏去呢。”
周氏臉色驟變。
最終卻是嘲諷一笑:“算了,和你扯這些做什麽呢,你又做不了主。”
“夫人放心好了,我不會殺你,我只是要用?你和謝使君做筆交換。”
天将亮的時?候,馬車駛進?附近的煙黛山,此處已與臨縣接壤,離義?興郡尚有一段距離。識茵被拽下馬車,攘進?一座修建在山腳的莊子裏。
她被關在柴房中,雙手仍被反剪,扔在柴堆旁。周氏眉目倨傲:“這些天,就先委屈夫人先住在這裏。”
“您放心,妾這就給謝使君寫信,讓他來接您。妾對你們的事?情也不感興趣,謝使君什麽時?候把我丈夫兒子還?回來,妾就什麽時?候放了夫人。”
一旁的仆役則問:“女郎,要不要随信附點什麽東西回去,否則對方可能?不會信。”
周氏點點頭:“也好。”
她視線在識茵身上轉了一圈,先是在她頸上系着的鈴铛項圈上微微停頓了片刻,旋即又不屑移開——時?下只有幼童和家裏養的寵物貓才戴這個,理應不是什麽信物。這顧氏女還?真是小家子氣?,竟然?在脖子上戴這個!
想了想,她擡手指了柴堆上散落的雪白狐裘:“那把這件狐裘給謝使君送回去吧。自己妻子的衣物,總該記得才是。”
山路迢遠,義?興城裏,謝明庭接到對方的談判書信與那襲狐裘時?,已是次日下午。
他和謝雲谏兩?個一夜也未曾阖眼,眼皮子底下浮着深深的烏青。城中各個地方都被找遍了,依舊沒有半分她的蹤影。倒是當夜把守西城門的軍士說,當夜有女子駕車出城。
至此,識茵被擄走的事?,已然?可以算得上板上釘釘。
眼下,得知識茵在周氏手裏,他竟大大松了口氣?。
至少,周氏是個婦人,又有求于他,情況尚且可控。
“你來看看吧。”他将信件交給弟弟,“是陽羨吳氏的掌家媳婦。”
謝雲谏一顆心急劇地懸起又落下,慌忙搶過信件看了起來:“可前些日子周鴻不還?替她來求你、讓她和離,這才免于流放的?她,她這是恩将仇報啊?!”
“女人為?了孩子,自是什麽都做得出來的。”謝明庭道。
旋即卻沉默了一息——不,這話也不全對,至少母親便遠不是這樣?。
或許他死在外頭,她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換就換!”謝雲谏此時?已經看完了信,神情激動地道,“哥,先把茵茵換回來。至于她要的那兩?個人……她竟敢如此算計茵茵,我決計不會讓她好過!”
謝明庭嘆了口氣?:“也只能?如此了。”
當日,他親自拟信回複對方,同意交換。但她的兒子丈夫俱已在流放途中,派人追回尚需時?日,請求延緩幾?日,于元月二十五日正式完成交換。
信件輾轉送回周氏手中,周氏見信卻大怒:“二十五日……二十五日!真等到那時?候黃花菜都涼了,誰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在拖延時?間?!”
“去……把她的小衣給我脫下來,給謝明庭送去。就說二十日那天我若是在西山紫竹林見不到我兒子丈夫,這麽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可就要便宜那些肮髒的長工了!”
信件發出去後,她又去往柴房,親自奚落那落難的美人:
“看來謝明庭對你也不怎麽樣?嘛,知道你在我手裏也不急不慌。”
“怎麽辦呢,夫人若是沒有了利用?價值,我可只有将夫人送去配小子了。”
她自然?不是真要如此,只是久見不到丈夫孩子,疑心謝明庭戲耍她,是故特意要叫顧識茵也嘗嘗她終日惶惶難安的滋味。
方才便是一群健婦闖進?來,不由分說地剝了她的衣服扯下她貼身的兜衣,識茵害怕地縮在角落裏,将自己緊緊抱作?一團。
對方原本秀麗溫婉的臉上此刻淬滿了怨毒,她忍不住道:“你也是女子,為?何要對同是女子的我如此惡毒?”
周氏眼中迸射出陰寒的光,近乎歇斯底裏:“那謝明庭也是士族,又為?何要對同是士族的我們趕盡殺絕?!”
識茵啞口無言。
她不是士族,她沒辦法?将自己置于周氏的位置感同身受。但她曾親眼見過義?興郡百姓無田可種、只能?拾雁糞充饑的苦難,她知道謝明庭打擊吳氏是對的,她不願意自己成為?他的累贅!
可對方今天就敢直接剝了她的衣裳了,誰知道下一次她會做什麽?難道真要将她扔給那些長工侮辱嗎?
巨大的恐慌似嚴寒的天氣?将她自上而下地籠罩,她有些傷心地想,謝明庭……謝明庭呢?都已經第五天了,他為?什麽還?不來救她?他是不是真的不會管她了?
他為?什麽還?不來救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