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這廂識茵剛剛逃出柴房, 另一邊,正在用午飯的周氏就已經得到了消息。她震驚地摔了碗筷:“什麽?她跑了?”
又惡狠狠地罵她:“還真是下賤庶民的出身!這麽能?跑!去,把?她給我抓回來!”
來禀事的部曲卻戰戰兢兢地應:“可是夫人, 她,她被路過的行商救走了。”
“救走了?!”
周氏慌張地吼道:“那就去追啊!”
“可是, 可是……”那?部曲急得?要哭, “追不?上啊……”
屋外落雪紛飛, 剪玉飛綿,屋內,周氏的心?都似懸在冰冷的刀尖上, 攥着帕子, 不?住地繞着桌子走來走去。
這可怎麽辦, 這可怎麽辦,若是被謝明庭知道那?顧氏不?見了,她要怎麽換回丈夫和兒子?屆時莫說是換回,他只怕會直接将?她弄死!
所以, 無論如何, 她都必須瞞下這件事!
周氏焦灼地想了一刻,忽然站定了腳步:“去。”
“給謝明庭寫信!現在就交換人質, 立刻馬上!”
一個時辰後,遠在義?興郡中謝明庭收到了這封快馬加鞭送來的書信。
往常書信一來一去折騰大?半天是常有的事, 蓋因周氏不?想叫他們知道自己的位置,派人送信總是頗多折騰。這一回卻是直截了當地送到了郡府, 不?得?不?說有些反常。
聽?說新?的信件到了, 謝雲谏着急地走進花廳:“她怎麽說?”
謝明庭才剛剛看罷, 俊眉長斂:“她在信中要求我們立刻帶着吳氏父子過去,否則, 就要殺了識茵。”
“怎會如此?!”謝雲谏驚惶呼道。
分明約好?的時間是二十五日,而他們亦打算在今夜發動突襲,反正他們手裏也還有吳氏父子,大?不?了失敗了再?做交換。為什麽周氏會突然變卦?
“哥……”他不?自禁看向哥哥,神色十分慌張。謝明庭卻還平靜:“先去吧。”
又寬慰弟弟:“別怕,她的目的是換回她丈夫兒子,在這之前?,不?會對茵茵做什麽的。”
*
周氏新?約定的地方換在了煙黛山下不?遠處的一處官道上,按照信中內容,她會提前?用馬車帶着識茵等候在前?方路口,等他們人到後,先行将?吳氏父子歸還給她,放他們離開後才會将?識茵放下車。
周氏的理由是他們處于強勢地位,不?能?确定是否會在離開後對他們産生追捕,故而要确定安全了才肯放人。謝明庭同意了。
兄弟二人帶着押縛吳氏父子的囚車趕赴約定的地方時,天色冥冥,黃昏薄霧如一陣陣輕紗蕩在銀裝素裹的山谷之間,道路厚厚的積雪上,兩排車轍印有如盤桓的長龍。
此處離約定的地方尚有二三裏的路,因雪後放晴,車轍并未被覆蓋,倒是非常清晰,而除車轍以外,還有許多紛亂的腳印,似是周氏等人帶着識茵已先行過去了。
“等下。”
隊伍正在前?行,謝雲谏卻突然擡起了手,止住了隊伍。
“侯爺,怎麽了?”跟随在側的燕栩不?解地問?。
“這車轍的印跡不?對。”謝雲谏跳下馬來,以指測量着車轍的深淺。
“除卻駕車的車夫,加上周氏自己和識茵,車上至少也該有三個人。可是你看,這車轍的印跡如此淺,由此推之,車上的人不?會超過兩個。”
——只怕,在前?方等着他們的,只是一駕空車。
燕栩雖然也掌兵,到底沒有過野外行軍的經驗,只疑慮地看向兄弟二人。謝雲谏又同哥哥交換過一個眼神,謝明庭道:“我們兵分兩路,你帶着他們過去,不?見到夫人不?許放人,我和雲谏另去個地方。”
衆人遂分頭行動,謝明庭二人帶了百餘人隊伍入山,銜枚疾走,不?過半個時辰,便行至事先探得?的那?處山莊。
莊子之外,門邊與瞭望塔上俱是空空如也,門外的雪地上更?是不?規整地分布着衆多腳印,顯然才經歷了一場逃離。兄弟二人勃然變色:“不?好?!”
莊中所有房間都已人去樓空,殘留的生活用具七零八碎地滾落一地。最終,是謝雲谏先找到那?處柴房:“哥,你快來看……”
門扉洞開的柴房裏,正散落着那?件謝明庭随信送來的狐裘,雪白皮毛之上,已經落滿了塵灰。
裘衣之旁的幹草堆上,則遺落着那?串由謝明庭親手挑選、又親手挂上去的鈴铛項圈,玉珠金鈴,在将?暗天色中瑩瑩閃爍。
謝明庭快步上前?,拾起那?串鈴铛項圈放進了懷中!
心?下不?知為何慌亂得?厲害,非她遭遇不?測的不?祥預料,而是對于另一種猜想的擔憂。他擡頭看了眼牆上洞開的窗戶,慌忙轉身追了出去。
還是沒有任何蹤跡。
得?益于午後的那?場大?雪,等他們循着洞開的柴房窗子尋到那?片發生沖突的雪地上時,白茫茫的大?雪已經掩蓋了所有的印跡。
謝明庭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雪地,心?下如浮白霧,茫茫然一片。
他所有的冷靜自持都在這一刻分崩離析,如春日河面的浮冰,在陽光下肢解粉碎。身側的弟弟也已徹底沒了主意:“哥……你說句話啊,現在怎麽辦?
依譁
”
“茵茵她人呢,你不?是說她在這裏的嗎,她人去哪裏了啊。”
謝雲谏急得?要哭,早紅了眼眶,語聲哽咽。謝明庭漸從那?片虛空似的恍惚中回過了神來,神色晦暗:“走吧。”
“先去見周氏。”
他心?中已有了個猜測,卻不?知是不?是。
二人帶着隊伍去而複返,天色漸晚,積雪明明,耀如白晝。等到了約定的路口,燕栩正與那?身披貂裘的青年婦人對峙。一個堅稱車中有人,一個則把?守着裝人質的囚車寸步不?讓,隔着一片淺淺的雪地,如隔楚河漢界。
“謝明庭!”
遠遠瞧見策馬疾馳而來的謝明庭,周氏立刻喚道。
“人我已經給你帶了過來,按照約定,你應先把?同兒和我郎君還我,為何卻又不?遵守約定?”
她這時已經慌亂到了極點。她身側的馬車裏自是沒有人,只是她的冒險之計,但?對面的囚車卻明晃晃地站着她的丈夫同幼子吳遙,因無帷幔遮掩大?雪,幼子被凍得?哇哇大?哭不?住地喚母親。
母子連心?,兒子的哭聲不?啻于刀鋒割在心?上。但?無論她如何威逼,燕栩就是不?肯先把?兒子丈夫還給她,堅持要等謝明庭回來。
周氏的丈夫吳懷志是個瘦弱高?挑的青年人,受了這些天颠沛流離的苦,眼中唯有疲憊。他勸周氏道:“燕娘,收手吧。”
“罪是父親犯的,子承父罪,自是應當。何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又能?逃到哪兒去呢?”
周氏氣結地吼他:“你住口!我不?許你說這些喪氣話!”
“我馬上就能?救你們出去了,你又胡思亂想什麽?!”
夫婦倆說話的間隙,謝明庭也已策馬行至了衆人眼前?。他無視對方身後全副武裝的部曲,徑直奪過長|槍,一槍挑開馬車上垂着的氈幕。
槍出如龍,帶出的白光亦如白虹貫日。而他氣勢淩厲凜冽,周氏及一衆部曲來不?及遮掩,反被他吓得?退後幾步。
車廂之中,什麽都沒有。
謝雲谏立刻暴怒地策馬過來,一槍撂倒好?幾名?部曲,槍尖逼至周氏頸前?:“說!你到底把?人藏在哪兒了?!”
他憂心?識茵安危,并未注意到身側的兄長已經垂下了頭,雙目一點一點生出猩紅,握槍的手都因極度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身後的護衛一擁而上,迅速擒拿住一幹烏合之衆。最後的希望也在眼前?破碎,周氏心?如死灰,竟是連抵抗都放棄。
“什麽叫我把?她藏在了哪兒。”她笑起來,原本溫婉的面容上此刻滿是諷刺,“謝府臺姍姍來遲,應該是去找過了吧,怎麽,您那?般會算計,會算不?到她去了哪兒?”
“可您說……”周氏目光幽幽,故意掠過謝雲谏落在他身上,“她為什麽要逃呢,她不?是應該相信謝使君會來救她嗎?又為什麽要逃呢??”
“還是說,她寧可冒着風險逃出去,也不?想再?待在您……”
她話音未落,“呲”的一聲利器刺破皮肉的聲響,是謝明庭徑直将?那?杆長|□□進她胸中。鮮血霎時噴湧而出,濺在皚皚的白雪與他幾與白雪同色的臉上,紅白相間,妖異又詭麗。
謝雲谏吓壞了:“哥……”
他忙沖上去,按住他持槍的手:“不?要做傻事啊……”
朝廷命官私殺犯人是何等的罪過,何況殺了周氏女,他們才是什麽線索都沒有了。
哥哥卻沒有看他。他垂着眼,不?知因何而微微地喘氣。謝雲谏又喚了他一聲,他才擡起臉來茫然看向他,眼睛裏的煞紅在一點點褪去。
眼前?的這個哥哥變得?十分陌生,就仿佛從來不?認識一般。謝雲谏也不?知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不?知所措地握着他冰涼的手,給他以安慰。
扭頭又惡狠狠地逼問?眼前?的女人:“你到底說不?說?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是不?是?”
“我不?知道。”周氏捂着受傷的前?胸,五官都因劇痛扭曲在了一處。
“我人都落在你們手裏了,還有什麽好?騙你們的呢。顧氏,是自己逃走的,途中撞上了過路的游商,将?她救下了,就是如此。”
身體裏那?個沸騰的靈魂在冷卻在消退,在弟弟的安撫下,謝明庭漸漸平複了下來。
他閉了閉眼,心?中那?柄始終插着的鋼刀又開始在心?髒間翻滾攪動,一陣撕心?裂肺的痛。
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從看到那?串遺落的鈴铛時他便猜到的,茵茵,倘若,不?是被人擄走,是她自己要離開呢?否則,她又為何獨獨要遺棄他送她的鈴铛?
她那?個人總是那?樣的,表面上似是已經原諒了他,或許內心?從沒釋懷。
而天地茫茫,她一個弱女子又能?去哪裏?若是連救她的人也不?懷好?意?又該怎麽辦?
*
此刻,前?往吳興郡的馬車上,顧識茵才剛剛醒來。
她受了凍,又連日來的擔驚受怕沒睡過一個好?覺,這一覺難免就睡得?長了些。此時朦朦地睜着眼,打量着周遭的環境。
這是架華麗又寬闊的馬車,車室內熏着名?貴的蘇合香,坐具、卧具、熏香燈飾一應俱全,一看便知主人的身份非富即貴。
模模糊糊的視野裏,唯瞧見車中坐着對中年夫婦并一只黃犬,她揉揉眼從柔軟的床榻上爬起,黃犬已經湊近了來,婦人也關懷地探過了身:“你醒啦?”
“你還好?嗎,可有傷到哪裏?”
另一邊坐着的中年男子則相貌清俊,白膚秀目,手裏持着一卷《商君書》。聞言淡淡撇過臉來:“先給她喂些東西吧。都這麽久沒吃東西了,怕是扛不?住。”
“知道啦知道啦,這些事還用得?着你說嗎。”婦人佯作不?滿地嘟哝,神情語聲竟還如二八少女一般嬌俏。又笑吟吟地拿過幹糧和水來:“姑娘,你慢些吃呀,可別噎着了。”
二人俱是衣飾華貴、氣質不?凡,待她十分友善。識茵心?下感懷,愣愣地捧着饅頭:“你們是……”
婦人道:“我姓岑,叫岑櫻。這是我丈夫,姓秦,單名?一個衍字。我們是過路的客商,下午瞧見你被人追殺,暈倒在雪地了,就把?你救下來了。”
“你年紀比我女兒還小呢,就叫我伯母吧。吶,不?要害怕,我們沒有惡意的。”
識茵點點頭,态度十分誠懇地致謝:“茵茵謝過伯父伯母救命之恩。”
“你叫茵茵啊。我也叫櫻櫻呢,倒還真是有緣分。你是哪個茵字呢?”
識茵便說了名?字,岑櫻又問?起她家住哪裏,父母是誰,如何一個人跑出來,又被那?麽多人追捕。
這本是尋常的一句問?候,識茵卻沉默了許久。
“小女子是洛陽人氏。”她垂着羽睫慢慢說道,“本随夫君外放在義?興郡,後來夫君得?罪了當地的山匪,他們便把?我擄了出來,想要以此要挾夫婿。”
她說至此處,那?車中坐着的中年男子忽然擡目看了她一眼。岑櫻則關懷地問?:“那?,你家在義
弋?
?興城嗎,要不?,明天我們找人送你回去?”
識茵卻凄楚地搖搖頭:“我不?想回去。”
回去,回去又做什麽呢。她有些心?灰意冷地想,又周旋在他們兩個之間被逼着選一個嗎?
她對雲谏有愧,也曾經想過用餘生補償他,但?他護不?住她,讓顧識茵這個名?字都死了。
至于謝明庭……或許從前?和近來,她是動過心?吧。但?那?些淺薄的喜歡也不?足以讓她去愛他,況且周氏定然是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了,她回去又要怎麽面對沸騰的流言呢。那?種頭上仿佛懸着刀柄随時都會落下來的擔驚受怕的日子,她也實在是過夠了……
想到這裏,識茵急切地攥住了對方的衣袖:“夫人,您可以帶我離開這裏嗎?我不?想回去。”
“您帶我随便去哪裏就好?,等到了城裏,我自己就走,我可以自己生存的,不?會給夫人添麻煩。求求您,求您不?要送我回去……”
女孩子拉着她一只衣袖輕輕細細地哭,若失群的小鹿彷徨可憐。瞧着那?張比女兒還要稚嫩不?少的嬌豔面孔,岑櫻心?下也軟了下來。
“那?就尊重你的意願吧。”她道,“正好?,我們要去新?安,你就和我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