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和他回去?
識茵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
半年?未見,
依譁
他好像清瘦了許多,原就輪廓分明的臉頰愈發瘦削,橘黃燭光下冰冷鋒銳得像刀鋒一樣。她不自禁伸手?去拂, 指尖僵在半空,又似有一瞬的凝固。
捕捉到她眼中的一絲心疼時, 謝明庭心髒都為之微微跳動。他握住了那只有如白?玉蔥根的手?, 放在了臉上。
四目相對, 識茵面色微赧,微微掙紮着想收回去。他眼裏卻唯有誠摯的歡喜,握着她手?捧在唇邊輕吻着, 從指尖到手?背, 宛如最虔誠的信徒, 在蒙受觀音的甘露。
識茵指尖都酥麻一片,顫如蝶翼。卻也沒?再掙紮,半晌,唯微微嘆了一聲:“明郎, 你為什?麽?就是不明白?呢。”
“我不是告訴過?你, 營營青蠅,讒人罔極。我喜不喜歡你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不能忍受我們這種不容于世俗的關系。”
“我始終曾是你的弟妹, 這一點?,始終無法改變。我不想, 不想将來事情敗露, 落得個聲名?狼藉的境地。”
但?對于他而言, 她的喜歡就是最重要的。謝明庭想。
“可是只要你願意?接受我,這些事, 我自會?想辦法擺平的。在義?興的時候,我們不是就做得很好嗎?”他溫聲說。
“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看法罷了。”識茵道,“明郎,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的。”
她還是怕,怕有朝一日,他們的事會?暴露。怕她會?被千夫所指,連自辯都不能。
複将目光轉向了案上白?玉鎮紙下壓着的訟紙:“其實我現在的生活很好。雖然粗茶淡飯,雖然也有招致報複的風險,可我每天都過?得很充實。這裏的生活,讓我感覺到我是一個有用的人,而不是誰的妻子,誰的所有物。”
“所以你讓我跟你回去,我是真不想回去。明郎,我已經有我自己的生活啦,我很滿意?現在的自己。所以,就算我喜歡你,我也不願意?舍棄。”
就算她喜歡他,也不願意?舍棄。
謝明庭在心間将這話過?了一遍,心髒似是被刺了一下,微微一震。
他有些怔神地看着燈下盈盈微笑的女孩子,分開?不過?半年?,她真的變了很多。若說從前的她只是一株依形勢變化的菟絲花,現在的她,眼神中卻多了一絲松竹似的堅毅。
他好像隐隐約約知道她的答案了,修眉微颦,飛速地壓下了心底的失望:“好,我不逼你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你喜歡我嗎?”
喜歡他嗎?
識茵也在心底這樣問自己。
最初的時候,還是有一點?吧。他們也曾有過?蜜裏調油的時候,從最初洞房相見将他認作夫君時的歡喜,和後?來“确認”他就是夫君後?的一心一意?。彼時,不管是藥效作祟還是出于某方面的需要,她的的确确是有些喜歡他的。
後?來,後?來她在義?興郡看到了他的種種改變,雖然一直不願承認,但?好似,對于那樣的他,她是有些動心的。只是這一切都抵不過?世俗的眼光和流言蜚語……
“好了。我知道了。”久也沒?等?到她的答案,謝明庭深吸一口氣,打斷了她的沉思。
他溫聲道:“茵茵,我不逼你了。”
“從前的事是我不好,我今晚過?來,也只是想和你當面說聲抱歉。這次我會?在新安待上一段時間,你慢慢想,我不會?再逼你。走的那天,我等?你的答案。”
“之前你在信上說讓我好好治理義?興,善待百姓。我自問我也都做到了。可見世上沒?有難事,只要用心去學。所以,如果可以的話,還請給我一個機會?,讓我重新學着愛你,好嗎?”
他好似是退了一步,但?目光灼灼,仍舊緊緊攝在她臉上。識茵心跳莫名?有些亂,只覺這話又是說來诓她。
難道她不同意?,他就會?放手??
這可一點?兒也不像他。
識茵心頭?一顫,思慮都亂如春麻。她微垂着眼,避開?他視線,沒?答應也沒?否認:“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正是這時,門外響起了謝雲谏刻意?壓低的聲音:“茵茵,你睡了嗎?”
二人同時一愣,視線落在那緊拴的門栓之上,門上緊接着傳來拍門聲:“茵茵?你在嗎?你怎麽?不說話啊?”
“我……”她口舌都似打了結,才要解釋兩句,門外的謝雲谏聲音一瞬提高數度,很是氣憤的樣子:“是不是謝明庭在裏面?”
這院子不很大,他們三今晚都被安頓在東廂房居住。結果他去洗漱的功夫,哥哥和玄英就都不見了。他知道玄英多半是跑去了廚房找吃的,可謝明庭呢?自然就是來找茵茵了!
他可真不要臉!
謝雲谏氣得臉色通紅。
櫻姑姑分明說了,他們誰都不許來打攪茵茵,他怎麽?就這麽?厚臉皮?又來爬|床?謝雲谏頓時氣不打一處出,将門板拍得震天響:“謝明庭?謝明庭你是不是在裏面,你給我出來!我不許你欺負茵茵!”
屋內,識茵臉上燒得通紅,一個勁地推他:“你快走!”
深更半夜,男女居室,實在尴尬。她不想讓伯父伯母知道他今晚過?來了,好似她背着他們又跟謝明庭來往一樣。
謝明庭薄唇微動,原還有兩句親密話想和她說,但?見小娘子面色焦灼、哪裏還顧得上苛責她,匆匆轉身行至內室的窗邊,跳窗離開?。
幾乎是同一時刻,門扉被她打開?,檐燈下照出謝雲谏一張擔憂又氣憤的臉。他立在門邊恪守着岑櫻立的規矩不曾進屋,先是掃了眼她身上尚算齊整的寝衣,随後?問:“我哥他人呢?”
“沒?,沒?有啊。”識茵吞吞吐吐地說。
謝雲谏卻是看着那扇洞開?的、猶在夜風中顫顫的窗棂,心中頓時明白?。
他幽怨又失望地看着識茵:“茵茵,你為什?麽?總偏心他!”
說完,他徑直丢下她跳窗追了過?去——笑話,櫻姑姑都說了讓茵茵自己選,謝明庭還敢半夜爬窗來騷擾她,把柄都送到了他手?裏,他不要是傻子嗎?
月影幢幢,燈影晃漾。謝明庭在西廂房後?牆與院牆之間的夾道裏穿行着,身後?猶傳來弟弟氣急敗壞又刻意?壓低的“站住”。
他步子疾快,衣袍在夜風中窸窣作響,有如風舞旗動。還未走至廚房的地界,忽聞見幾聲混亂的犬吠,月光暗影下,唯見周玄英手?捧着什?麽?狂奔而來,神色慌張,後?面還跟着狂追不止的阿黃。
“讓開?!快讓開?!”
周玄英慌不擇路地朝他奔來,一陣風似的近了。謝明庭十輩子也沒?見過?那般滑稽的場景,以至于一時竟忘記身後?緊追不舍的弟弟,愣在原地。
下一刻,周玄英似踩着了什?麽?東西朝前一滑,他手?裏的東西便在夜色裏明晃晃地劃開?一條銀線,徑直朝謝明庭打來。月光暗影下,唯覺腿上一陣鈍疼,有什?麽?東西砸到了他腿上,而幾乎是同一時刻,那原還追着周玄英的阿黃忽朝他疾奔
弋?
而來,一口咬住了他腿!
鑽心之疼。
巨大的沖擊力幾乎要将他掼在地上,謝明庭踉跄後?退了兩步才立住了,謝雲谏這時也已趕了過?來,扶着哥哥的後?背将人扶穩了,極度震驚地問:“這是怎麽?回事?!”
月光之下,原先撞在謝明庭腿上的東西已經滑到了地上,是一團生肉與一方碎成兩瓣的瓷碗。而那咬了人的罪魁禍首正委委屈屈地叼着那被摔碎的瓷碗,嘴裏發出一陣低低的嗚咽之聲。
周玄英原本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正在道旁的花木中換氣。見狀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再直不起腰。
原來他今天餓了一天了,就只中午洗碗時順了幾根生黃瓜啃,到了晚上,岳父大人仍舊沒?給他好臉子看,也就自然而然沒?有吃上飯,實在餓得兩眼昏花,趁着夜裏摸到了廚房中找吃的。
可廚房裏哪有什?麽?吃的,連中午剩下的幾根黃瓜也被做成了晚膳,正當他失望而歸時,阿黃卻鬼鬼祟祟地溜了進來。
只見它十分熟練地銜開?水桶蓋,将桶中沁在冰水裏、為明日做飯用的一盆肉叼了出來。周玄英實在餓,遂從狗嘴裏奪食,端過?那碗便跑。自然被阿黃窮追不舍,又好巧不巧的撞上了謝明庭,不慎腳下一滑将那碗肉潑在了他腿上,恰被阿黃一口咬住。
黑夜裏就唯有周玄英的笑聲與阿黃可憐兮兮的嗚咽聲,格外清晰,謝明庭面色陰翳,袍袖下十指都緊緊攥掌成拳。謝雲谏又氣又擔憂,把腳一跺扶着哥哥回房了。
這邊的動靜自然瞞不過?伏青梧,謝明庭被弟弟扶回房中的時候,他已扣響了正房的門。
屋內,秦衍才給妻子講過?《太平廣記》裏收錄的《離魂記》,講一對被強行分開?的有情人魂魄相随、生死?相依的故事,唬得岑櫻又是害怕又是感動得淚眼汪汪,直往他懷裏鑽。正是情意?綢缪、将要相擁着睡去之時,門外響起了伏青梧的禀報:
“陛下,殿下。”
“謝郎君被阿黃咬了。”
夫婦二人俱是愣住,被阿黃咬了?
不怪他們驚訝,阿黃繼承了它爺爺黃耳的溫順,從不咬人,這又是大晚上的,怎會?跑到東廂房去咬了謝明庭呢?
等?他們匆匆穿好衣服趕到時,連識茵也趕了過?來,正不知所措地立在門邊,愣愣地看着屋內。
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謝明庭離開?還沒?有一刻鐘,便被阿黃咬了。
她幼時常聽說被狗咬後?重病不治之事,故而一直有些怕狗。好在,阿黃一直都待在家裏,不與外面的狗來往,被它咬了應該也問題不大。只是——
真正令她難堪的是事情驚動了伯父伯母,待會?兒盤問起來,豈不是,連謝明庭半夜來找她的事情也要一并暴露?
心頭?頓時又埋怨起他來。他可真荒唐啊!好端端的非要半夜來找她!這下好了!得被伯父伯母罵一頓不說,還被阿黃咬!
卻也沒?什?麽?責怪他的心思,識茵心思惴惴,擔憂地朝他看去。屋內燈燭明明,謝明庭臉色蒼白?,正坐在榻上,由弟弟小心翼翼地擠出傷口裏的惡血、塗抹金瘡藥後?,用紗布包紮傷口。
事發之時,那坨生肉好巧不巧正撞在他腿上,阿黃撲上來時,就剛好滑落了下去,以至于阿黃将他的腿當作了那肉,一口咬下去自然毫不留情。
錐心刺骨的疼。
被識茵瞧見,也實在丢人。
謝明庭略覺頭?疼,擡起眸,見識茵正擔憂地望着自己,目光相撞,又立刻閃躲着收回視線。他先是微微一愕,心內旋即有如暖流湧過?,連那傷口的疼痛也消失不見。
他就知道,她心裏始終是有他的,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岑櫻的驚聲打斷他的思緒:“這到底出了什?麽?事?”
又拿手?拍着阿黃的頭?,教訓阿黃:“你怎麽?咬人啊!不是讓你不許咬人嗎?你聽沒?聽進去啊!”
阿黃一臉委屈,耷拉着頭?縮在榻邊。周玄英則幸災樂禍地立在燭光暗影裏,緊緊抿着唇只是憋笑。
堂堂陳留侯、義?興郡守,居然被狗咬,說出去,得讓人笑掉大牙。真是天助他也!
回頭?,他得和封思遠那老男人也分享分享這笑話,讓他一起來笑謝明庭。
在暗夜裏旁觀了全場的伏青梧卻是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禀來——從周玄英摸進廚房,到阿黃誤傷謝明庭。自然,也包括謝明庭今夜爬窗的事。
岑櫻又驚又氣:“你,你們真是……”
一個楚國公,一個陳留侯,俱是世人眼中清貴無比的人物。結果一個與狗争食,一個半夜爬窗,這幾個小輩,真是把她作為長輩的臉都丢盡了!
她怒道:“不想睡覺今晚就別睡了!都給我去院子裏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