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初聽到這句話?的時?候, 識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說這句話的是謝明庭?謝明庭會?說這種話??
她臉上神情都似僵硬,震驚地看?着他久久沒有回過神。目睹了她眼中的驚吓,謝明庭便知自己?說錯了話?。微咳一聲又恢複了往日的淡然:“你不喜歡我說這話嗎?可雲谏……”
他沒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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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慣常瞧見弟弟這般的, 什麽“你親親我抱抱我”那些話?,遠比方才那句肉麻, 就如上一次在義興, 還曾可憐巴巴地撲進她懷中哭, 她也并沒有什麽厭惡的樣子,反而很溫柔地安慰他。
為?什麽輪到了他,她便是這樣的神情。
他雙目依舊緊緊地攝到她臉上, 是在等待她的答案。識茵愣了一瞬, 臉上僵硬的神情這才慢慢恢複:“……怪吓人的。”
就像他從?前?總愛一本正經地與她說冷笑話?一樣, 那不會?讓她覺得好笑,只有種毛骨悚然的陰冷。
“再說了。”她嘗試着與他講理,“你是你,他是他。我從?來都不會?将?你們兩個人搞混的。你有你的性情, 他也有他的性情, 為?什麽要學?他呢?”
她算是發現了,謝明庭這個人, 偶爾,會?下意識地學?着雲谏的行事, 就如雲谏從?前?送了她簪子,他就自己?也做了對?來送給她。而他方才那句話?, 又怎麽是他說得出口的?換作雲谏來還差不多……
當?初在府裏的時?候, 丫鬟們不是說他不喜歡被當?作雲谏的麽?眼下又是為?何?
她其實隐隐猜得到那個答案, 覺得荒唐的同時?,又莫名有幾分嗔惱。他就那麽蠢嗎, 為?何就篤定她就是喜歡雲谏呢?
“我……”謝明庭下意識想要解釋。其實他方才還真的沒有要學?弟弟,是周玄英告訴他,要示弱、扮可憐。可他所接觸過的人裏,就只見過弟弟那般,自然也就只有向?記憶中的弟弟取經了。
識茵卻繼續說了下去:“你以後也別這樣了。你不是說了嗎,不會?逼迫我,讓我自己?選,就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知道再說下去也是枉然,他沒再強求,密長眼睫沁着笑意微閃了閃:“嗯。”
她慢慢替他将?傷口包紮好,低垂着眉眼,想了想才問他:“還疼嗎?”
他原該是繼續周玄英的計策,然想起她方才那幅見了鬼的神情又默默将?話?咽住:“還可以忍受。”
識茵便沒再問什麽,低頭默默整理着藥箱。謝明庭知道她上完藥自己?便再沒機會?留她了,忍不住道:“你可以不走嗎?”
“茵茵,你今天已經陪了他這麽久了,可以勞煩你多留一會?兒,再陪我說說話?嗎?”
他真的很想念她,自那日路遇沉塘之事後便發了瘋一樣的想,他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和她說,是以昨夜明知事發後太上皇夫婦會?發多大的火,也一樣冒險去找她了。
識茵卻是逃避地撇過臉:“我還有訟狀要寫,改天吧。”
“我可以幫你。”他脫口道,又問,“你明天還要出門嗎?我陪你。”
她還要有所顧慮,謝明庭道:“反正,今天不是他陪你去的麽?一人一天也該輪到我了吧。若是你擔心遇見什麽熟人,我和他不長得一樣麽?你又在擔心什麽?”
“還是說,茵茵是在擔心我的傷?所以才不允?”
他将?她慢慢轉過身來,漆黑如墨的眼睛都因這一句漾開些許清亮又愉悅的笑意。
“你……”識茵一陣語塞。
她當?然知道這話?是故意激她,使她不能拒絕,可同樣的,她也想不出理由來反駁。畢竟——若不是擔心他,巴巴地跑來送藥又是因為?什麽?
她當?真是賤得慌!
她便沒應,心內仍舊為?了方才的事亂如春麻。謝明庭便當?她默認,雙手輕輕掌着她肩湊近了去,想要親吻她唇。
識茵正猶豫着要躲開,他已停下,唯鼻尖與她輕碰了碰,将?她松開。
她臉上微紅,心間卻沒來由地松了口氣,道:“我回去了。”
語罷,輕輕從?他懷中抽身,轉身開門出去。
謝明庭坐在榻上,唯目送着她離開。
他還是不欲将?她逼得緊。
不知道為?什麽,自從?失去她一次後,他總會?想到那日得見的婦女沉塘事,害怕若再逼她,再見到她時?,就會?是冰冷池水中一具屍體。
眼下,就算已經重逢,他也依舊沒有半分安全之感?,會?心生害怕,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雖是如此說,次日清晨,正當?識茵準備出門時?,謝明庭卻擎傘出現在她身後。
天空正下着濛濛細雨,打在鋪地黃葉上發出嘀嗒的清聲。謝雲谏正回房去拿雨傘,回來時?瞧見她身旁已杵了一個哥哥,霎時?不高興了:“你做什麽。”
“你腿上不是才被咬傷了嗎,不好好待在家?裏,又想到哪兒去?”
謝明庭掠他一眼:“就那點傷,有什麽大礙。”
“好啊。”謝雲谏頓時?氣不打一處出,真真恨不得上腳去踢他,“沒大礙,沒大礙你還裝可憐,讓茵茵給你上藥,我說謝明庭你真是越來越不要臉了啊??”
謝明庭不理弟弟,撐着傘溫和看?向?識茵:“茵茵,我陪你去好麽。我們很快就要回義興了,在新安的這段日子,我想多陪陪你。”
“正好,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我在這方面?還略有心得,想來于你還有幾分作用。”
語聲脈脈,溫和如春風,實在不像平日的他。識茵頸後都生出一片細小顆粒來,加之那個案子她的确還有幾分不明之處,有他在确也從?容些,她支吾應了聲:“嗯。”
二人遂出了門,來到昨日識茵所造訪的那戶人家?裏,婦人見到她身後的謝明庭,還當?是昨日的謝雲谏,便笑着招呼:“唷,秦家?兄長這又來了啊,還真是棠棣情深,一刻都放不下啊。”
謝明庭卻糾正道:“是她的夫君。”
婦人面?上的笑意便有些讪讪,不明所以地看?向?識茵。識茵面?色微紅,也只能順着這話?答:“您別聽他胡說,是未婚夫。”
随後以言語岔開,和婦人有說有笑地進了廳堂去。
其實是樁很簡單的案子,婦人姓林,因其夫常常酗酒毆打她,便産生了和離的想法,奈何一直不能如願。
這次,又一次遭受丈夫毆打後,她躲回了娘家?。但丈夫卻再一次上門,争執間,竟連她的父母也一并毆打。婦人氣得要告到官府去,卻被郡守認定“夫妻感?情尚未破裂”,只命二人分居,案子隔日再審。
後來,她便找到了識茵,想請她出面?幫忙訴訟,由官府義絕。
識茵起初覺得這案子沒什麽太大的問題,畢竟,“毆妻之祖父母、父母”是寫進《魏律》中可判處義絕的情形,昨日來了解情況後,回去就完成了訴狀。但今日,情況卻莫名有些變化。
昨日還義正嚴詞一定要義絕的婦人忽變得唯唯諾諾起來,陪着笑道:“秦娘子,要不,要不咱們就別告了吧。”
“他昨兒來認過錯了,認錯态度也良好。我想,也不是不可以原諒……”
識茵微微驚訝,神色又很快恢複自然:“昨日夫人曾親口告訴我,他打你,不是一回兩回了。”
“請夫人想清楚,過去的事,無法再成為?證據。但這次他打你父母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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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到官府了的,已經成為?呈堂證供,若這次放棄,下次再想義絕就很難了。”
出于維護社會?穩定的需要,《魏律》對?于義絕的情形規定極其嚴格,只有“毆妻之祖父母、父母,殺妻之外祖父母、叔伯父母、兄弟、姑、姊妹”等少數六種極為?惡劣的情況才會?由官府判處義絕,若不離婚,也要處罰當?事人為?期一年的勞役。但若原告撤訴,自然不會?遭受任何刑罰。
旁觀者清,她一眼就能看?出對?方是為?了躲避勞役才來求和的,可惜婦人自己?卻似不這麽想。
她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他的性子我了解,他既說不會?再打了,應當?就不會?了……再說了,就算離了,不還得嫁人嗎……誰又能保證下一個更好呢……”
“秦娘子,真是不好意思,這本是我們的家?務事,倒叨擾您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勞煩你這兩天為?我忙上奔下……”
二人在涼亭中交談的時?候,謝明庭便一直安靜地候在一旁。
識茵則是面?無表情。
在新安郡擔任訟師的這小半年以來,她不是沒見過對?丈夫心軟的女人,但是像今日這位主顧一般被打得遍體鱗傷還想着原諒的女人,也着實少見。
佛不渡人人自渡,當?事人自己?不願,她也沒辦法。
話?已然說至這個份上,識茵也沒有再待下去的理由。她沒有收對?方銀子,也婉拒了婦人留他們用飯的請求,只将?那紙熬夜所寫的訴狀從?懷中取出:“狀紙我已經寫好了,夫人想告就去告吧,若不想告,就拿它去生火。”
“小女子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說完,她起身淡漠轉身離開,謝明庭撐傘走在了她身邊。
一直到離開那戶人家?很遠她也沒說一句話?,感?知到她的沮喪,謝明庭問:“怎麽了。”
他腿上還有傷,走路難免有些不便,識茵也放緩腳步等着他。她搖搖頭:“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麽這樣……”
說是“她們”,是因為?這樣的事不是第一回遭遇了。她所經手的這類案子,十之二三都會?因為?男人的求和而反悔。以至于識茵最初還會?苦口婆心地勸,到了後來,則連勸解也很少。
最初,她懷着滿腔熱血,覺得自己?是在治病救人。但現在,她能感?覺得到,她的心,變得越來越冷,就如方才婦人說不想告了時?,最初的驚訝過後,她內心沒有一絲波瀾起伏。
謝明庭道:“你畢竟接觸的案子還少,等接觸多了,見慣了,也就不會?生氣了。”
識茵停下腳步,回過身靜靜睇他:“所以,你的心這麽冷,就是因為?見慣了這些嗎?”
“算是吧。”謝明庭道。
他所見過的那些要案中,丈夫的做法遠比毆打妻子兇殘,與妻母通|奸的、毆殺妻子親屬的,而即使是這種極端的情況,獲得妻子原諒的也不在少數。但許是很早就勘破了人性的自私虛僞,他并不覺得驚訝。
識茵想想也是,他過去是大理寺少卿,大理寺是什麽地方,全國司法最高機關,複核各自大案要案的地方,所接觸的罪惡自然比她看?到的要多得多。
也難怪養成那般陰冷怪癖的性子……
她默默在心裏腹诽,擡眼觑了眼黛青的天色:“走吧,找個地方吃飯,我請你。”
二人随便在路旁找了家?食肆落腳,識茵要了兩碗極簡單的清水面?,沒有一絲葷腥的面?湯裏漂浮着幾撮湯面?與幾根青菜,便是他們的午飯。
這樣的菜肴自然和過去做郡守夫人時?的錦衣玉食相去甚遠,謝明庭原本是不挑食之人,但一想到她這段時?間以來似乎都是過的這樣的日子,便有些心疼。道:“這樣的飯菜,你也吃得下去。”
“這有什麽。”識茵捧着湯碗,慢慢地道,“我從?小過得就是苦日子,不似你陳留侯家?大業大。”
“你父親不是進士出身嗎,怎會?讓你吃苦。”
“父親只是個六品小官,微薄的俸祿養活我們就已經很難了,哪裏有什麽閑錢去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
謝明庭道:“誰告訴你,我幼時?就過得好了?”
嗯?不是嗎?
識茵好奇地瞥他一眼,眼中充滿了考究。他卻微微赧顏,改說起了方才的事:
“罷了,那案子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勸她是沒用的,固執的人,不撞南牆是不會?回頭的。”
識茵不解搖頭:“我只是不明白,明明我已經很努力?地想拉她出泥沼了,為?什麽她就是甘願陷下去呢?”
“這有什麽。”謝明庭擱下碗筷,與她分析,“這世上大多女子都是心軟的,她們能有勇氣站出來想要離婚就已經很難得了。但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
“惦念舊情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她們離婚後很難生活下去。出嫁就是夫家?的人,中途回家?,娘家?多了張吃飯的嘴,父兄能高興嗎?而若娘家?夫家?都不能依靠,她們要如何養活自己??”
“能找到你的,大抵還有些家?業才敢義絕。更多的貧苦人家?的婦女,卻只能默默忍受。因為?她們沒有退路,離開夫家?,自己?也生存不了,大多會?被娘家?改嫁,誰又能保證下一個就更好呢?況且如此一來,或又會?受到流言蜚語的攻擊。”
“但開國時?其實不是這樣的。我皇魏上承北朝,乃是由鮮卑等游牧民族建立的王朝,最初也就繼承了游牧民族的風氣,婦女地位較高。彼時?的洛陽,由婦人把持門戶,争訟曲直,造請逢迎,代子求官,為?夫訴曲,皆是女子。車乘填街衢,绮羅盈府寺,雖說尚比不上男子地位,但婦女的地位遠勝南朝,也不介意婦人二婚。如果是那個時?候,你覺得今天那位夫人還會?有這樣的顧慮嗎?”
識茵聽得懵懵的,唯是追問:“那又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謝明庭靜默了一瞬才答:“因為?改制。”
“胡族的那一套游牧民族遺風畢竟不适合統治中原國家?與幾千萬漢人,開展改制、學?習漢家?制度是必然的。可随着胡族與漢人的融合,在繼承漢人先進制度的同時?,也就一并把儒家?那些男尊女卑的糟粕繼承了過來。以至于随着時?間的推移,婦女的地位反不如前?。”
這話?其實頗有幾分妄議朝廷之嫌,但更令識茵驚訝的卻是他話?中對?“男尊女卑”思想的不贊同,問他道:“你也是男子,你這樣為?我們說話??”
謝明庭卻道:“你錯了,我并不是為?你們說話?。在我眼中,并沒有什麽男子女子之分,男子與女子,都不過是帝國的徭役和賦稅。把女子馴化在家?,是朝廷的損失。”
識茵心頭才湧現的幾分好感?又煙消雲散。她沒好氣地道:“你還真是夠煞風景的!”
哪怕他心裏這麽想,就不能說好聽點兒麽?這般冷血孤僻的人,還想人家?喜歡他呢……識茵默默在心裏嘀咕。
但她仍是問:“那依你之見,有什麽解決的辦法嗎?”
他搖頭:“沒有。”
“一個家?庭的財力?物?力?總歸是有限的,試想一下,如果你不是生在官宦之家?,你會?有機會?識文?斷字嗎?如果你有哥哥和弟弟,那你們家?會?更傾向?于培養誰?培養你?你将?來能做官扶持整個家?族嗎?所以就算你的父母再開明,他們也只會?允你讀書習字,不會?像你舅舅家?傾其全力?供你表哥讀書。而換作其他普通老百姓,他們連養活自己?都是困難的,更別說是讓女子去讀書。”
“家?如此,整個國也就如此。一個國家?的資源總和是有限的,而占據話?語權和資源的是男人,那麽,他們自然而然就會?打壓女子,馴化女子,強調男尊女卑。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
“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要想改變這一點,還是得先讓百姓富足,然後才能改變更多。所以這次在郡中分土地時?,我是按人頭分的。出嫁的婦人,可以分得丈夫等同數額的一半,未出嫁的,則分得兄弟的一半,和離改嫁,歸于她們個人,不再劃歸族中;死亡的,則收歸公有。自然——我是為?了讓婦人也參與生産。”
“不過她們有了田地,有了賴以生存的資本,你今天的那些擔憂才能慢慢改變。總之,慢慢來吧。”
識茵被他這番長篇大論說得微微震住,久久也未能回過神。
這是她全然不曾想到的事,怔神的同時?,又為?他能一眼看?到問題的症結所在而心驚而敬佩。她甚至忍不住想,謝明庭,這個人,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他看?似冷血無情,卻總能體恤百姓,說他們的許多罪過不過是因為?沒能吃飽飯才産生的,歸根究底是朝廷與官吏的失職。
但同樣的,他看?似心懷黎庶,卻在她誇贊他時?,輕描淡寫地說起他們不過是帝國的賦稅和勞役,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富國。
這,就是他的道嗎?
謝明庭忽又睨她一眼,似笑非笑:“不過話?又說回來,一夜夫妻百日恩,茵茵,你也會?這麽想嗎?”
識茵一噎,繼而恨恨地瞪他:“你還是說正事時?顯得更讨喜些。”
心裏卻是砰砰的,仍是為?了方才他那番話?而心驚——盡管不願承認,盡管他的那些話?其實她自己
PanPan
?也不是想得很明白,但她總覺得,這樣的謝明庭,的确比往日的那個他讨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