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回去的?路上, 謝明庭腿傷複發,識茵挽住他一側胳膊,扶着他慢慢往回走。
原本若只是咬傷還不至于此, 但當夜他被罰在院中跪了一晚上,傷口裂開。今日既出來走了這麽一遭, 又開始作痛, 走起?路也一瘸一拐的。識茵只好扶着他。
途中卻遇見周玄英, 他正帶着他那幫這幾日也不知道住在哪兒的?屬下,提着一挪紫檀木匣,喜笑顏開地往家中走。
“楚國公這是做什麽?”識茵不解地問。
謝明庭看了一晌, 諱莫如深地笑?了:“等?着看吧, 回去後又有?好戲看了。”
這時周玄英也已瞧見了他們, 見識茵正挽着他并肩立在傘下,宛如玉蘭依芳樹,俨然一對璧人。
分明是一模一樣的?臉,可謝明庭這張, 就是比雲谏來得與顧氏女和諧。
目光相撞, 他亦笑?了一聲,謝明庭立刻冷淡地移開視線。
他也不在乎, 同識茵颔首示意?,轉身往回走。心中則想, 看來他的?計劃還是管用的?,那顧氏女果然還是喜歡謝明庭些, 雲谏, 怕是要?輸了。
等?回到宅中時, 識茵才明了周玄英帶回去的?那些木匣是做什麽的?。原是一挪食盒,裏面盛着一碟碟色香味俱全的?飯菜, 俱是他從新安郡最大的?酒樓鹹福軒帶回的?,猶然冒着熱氣。
他将匣中原盛着的?菜肴一一取了出來,擺放于食案上,又人模狗樣地作揖:
“小婿不才,置辦下這桌酒席賠罪,還望岳父、岳母大人恕罪。”
太上皇夫婦的?反應卻很奇怪。秦衍驚道:“這是你今天買的??”
下一瞬,龍顏大怒:“我們才幾個?人,你就買這麽多??你是存心浪費嗎?你知不知道姑蘇現?在正在發洪水?知不知道普天之下有?多?少百姓連飯都吃不飽?你身為皇夫,國之小君,怎麽還有?心思鋪張浪費?”
“去,把這些飯菜都給朕退了!真?是看見你都煩!成天就辦不好一件事!”
周玄英被訓得有?些懵,忙道:“小婿只是依家人之禮,想向岳父岳母賠不是……”
岑櫻忙上來打圓場:“今晨的?急報,姑蘇海潮大漲,決堤了,淹了好幾個?村鎮,連州府都淹了,你阿舅才吃不下飯的?。”
——秦衍雖然退位,但仍舊替女兒盯着江東這半壁江山。各個?州郡的?情況,都由他麾下的?蒼龍府一一傳來。
又訓丈夫:“你對玄英吼那麽大聲做什麽?這又不是在尚書臺,他能知道這些?他也是好心,今天一早就出去給你置辦酒席了,想孝順你的?心有?什麽錯。”
秦衍依舊臉色鐵青,周玄英被訓得懵懵的?,不知要?如何辯解。在旁邊圍觀了全場的?謝雲谏與識茵亦是大氣也不敢出,唯謝明庭道:“姑蘇堤壩牢固,平江府地勢高峻,即便漲潮,也不至于淹沒州府。眼?下也不到海潮大漲之機,恐是人禍。”
周玄英眼?睛一亮:“我這就上書,讓小魚派禦史過去。”
于是衆人都沒了用飯的?心思,謝雲谏原本還有?些醋哥哥和識茵親密相挽着回來,在這肅穆的?氛圍之前,那點?不合時宜的?不悅也就收了回去。
謝明庭依舊憂慮重重。
太上皇擔心姑蘇的?洪災,其實他也有?些擔心郡裏的?情況。已經是七月上旬了,馬上就是八月秋汛,義興毗鄰太湖,若是屆時大雨漲水,淹沒了沿岸的?良田可怎麽辦?
雖說他臨走之前已經吩咐屬官加固堤壩,但他人不在郡中,總擔心郡中會出亂子。更?擔心那些士族會再起?叛亂,報複他不要?緊,卻會殃及百姓。而他今年所做的?一切努力,也都将白費。
只是茵茵,又怎會願意?和他回去呢?
但變故總是來的?很快。
夜裏小院有?人敲門?,遞進來一封信,次日清晨,用早飯的?時候,氣氛遠比昨日沉凝。
太上皇是一貫的?靜默寡言,但這一次,就連一向愛笑?的?太上皇後也變得憂心忡忡,眼?睛微微紅腫,似是哭過了。
“我們得去江西了。”秦衍開門?見山地說道,“有?急事,今天就走。”
原來岑櫻的?養父長平侯謝雲怿隐居在江西上饒,他們原本就打算去江西看望,因新安郡風景優美,又遇上識茵,才暫住了小半年,打算在中秋之時趕過去。但昨夜書至,卻言長平侯病危,不得不提前離開。
太上皇後身世複雜,襁褓之間即遭不幸,将其養大的?正是出身陳郡謝氏旁支的?長平侯謝雲怿,這也是她讓謝明庭兄弟喚她姑姑的?原因。自得了消息來,昨夜哭了一晚上。但不想幾個?小輩擔心,便沒說明原因。
周玄英帶謝氏兄弟過來原就是負荊請罪,三人也将返回義興。如此一來,識茵的?去留就成了個?問題。
秦衍于是問:“阿茵呢,有?什麽打算?”
“你若是想留在新安,房子就留給你。”
這話?一出,謝氏兄弟二人的?目光就齊刷刷落在她身上。識茵臉色漲紅:“我……”
“我想去荥陽。”
秦衍卻嘆了口氣:“你是想去找聞喜是嗎?”
聞喜是宗室女,殺害她母親的?那樁案子是他親自下旨判的?,自然清楚。
從他知道這孤女的?身世起?,便一直等?着她來問。
“你母親……謝知冉,的?确是她殺的?,剖腹取子,不久就死去了。朕将聞喜廢為了庶人,就是如此。”
即雖一早就知道這個?答案,但識茵仍是心存了一絲希望,此刻被太上皇明明白白地說來,便如被憑空潑了一抔冷水,徹底心如死灰。
但更?令她絕望的?卻不是這個?,而是那句“剖腹取子”,那豈不是說明……那些流言…… 那些流言都是真?的?……
阿娘她,當真?就是伯母和堂妹她們說的?那樣……
她神情如怔,原本清靈如山水的?眸一瞬落下眼?淚來,顆顆清滢分明,有?如露珠。
分明尚且隔了一段距離,卻似落在謝明庭心上,燙得他心尖亦是微微一顫。
他輕蹙眉,猶豫一瞬後輕将人擁入懷中,當着衆人的?面兒細語輕聲地安慰。
大約人在傷心的?時候總是格外寬容和脆弱,識茵并沒有?推開他,一只柔若無骨的?纖手用力地攥着他胸前衣襟,臉兒貼在他脖頸下,閉眸無聲淚流。
她在依賴他。
感知到這一點?後,謝明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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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都微微加快。
盡管她口口聲聲不願原諒他,盡管她口口聲聲不願認他是丈夫,可是這些不經意?之間的?情感流露,還是說明她是在意?他的?。
越想心頭跳得越快,在弟弟想殺人的?目光裏,他不動聲色地将她抱得更?緊。
而既有?他在,岑櫻他們作為外人也不好勸解。謝雲谏愈發氣窒,但見識茵如此傷心,不知該生氣還是該擔心她。
最終是謝明庭先開了口:“這樣吧。”
“如果茵茵願意?,就和我們回義興去。我可以照顧好她的?。”
謝雲谏不甘示弱:“還有?我。我也會照顧茵茵!”
謝明庭沒理會,只問識茵:“茵茵,你願意?嗎?”
識茵還沉浸在确認失母的?悲傷之中,聞言也沒有?反應過來,淚珠撲簌而下,哽咽不能語。
謝明庭又溫聲道:“老實說,讓你一個?人留在新安,我們都不放心。你要?想當訟師,我們回義興也可以。郡守夫人親自為當地婦女做主?,不是也很好嗎?”
“或者?你想去京城投奔你表兄,也可以。你大概還不知道,你表兄今年考中進士了,現?也在太學為官,将你舅舅一家都接到了京城,眼?下正張羅着為他娶親的?事。你若是願意?,我們不會再逼迫你。”
她被淚水打濕的?眼?珠輕輕一動,終于回過神來:“我表兄……竟要?娶妻了嗎?”那她又豈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去打擾他們?
“嗯。前幾日的?書信。”謝明庭道。
表兄既要?娶親,那她是不好過去叨擾了。可若是回義興……她愣愣擡眸,看着眼?前清風霁月般的?郎君,這個?人,他……她還可以相信嗎?
他會不會又把她騙回去,然後關起?來?
可……仔細想想,似乎是從到了義興之後,他好似真?的?有?為她在一點?點?改變,再不曾行過逼迫之事,她是不是還可以再信他一次……
識茵心內都如流水曲折,百轉千回。又有?些氣惱,為什麽自己也這般不中用,面對他時如此心軟。這時謝雲谏也可憐巴巴地央求:“茵茵,你就和我們回去吧。”
“你一個?人在新安,我們真?的?放心不下的?……你不是說只要?我們不吵架、同心協力治理好義興,你就會回來看我們嗎?那現?在就回去檢驗我們成果好不好?”
兄弟倆都乞求地看着她,當着兩位長輩的?面,識茵越發羞得雙頰暈紅,星眼?如波。
“好。”她有?些羞澀地應。
事情就此敲定了下來,當日下午,幾個?小輩送了太上皇夫婦乘船東去。
二人并沒說突然離開的?原因,分別之時,太上皇對女婿仍是一貫的?沒有?好臉色:“回去吧。”
“小魚派你來江南自有?正事要?做,你在我們這兒已經耽誤夠多?了,回去之後,就好好輔佐明庭,別再像從前一樣胡鬧了。”
分明他才是皇夫,國之小君,哪有?讓他去輔佐臣子的?。周玄英只敢在心間埋怨,面上則是嚴肅地應下了:“岳父大人教訓得是,小婿知曉!”
于是棄岸登船,正式分別。船只漸漸駛離渡口,岸上小輩們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岑櫻挽着丈夫的?手臂回船艙,問:“你前回不是說,阿茵她阿娘的?死和武威有?關嗎?怎麽也不告訴她?”
秦衍反問:“不是你說的?,‘兒孫自有?兒孫福’麽?我們又為何要?插手那般多??”
“可這不一樣啊。”岑櫻道,“這是父母之仇哎,你現?在不說,後面只會鬧出更?大的?矛盾吧?”
二人對視一眼?,同時想起?當年因他隐瞞父母之仇險些令她流産、連小魚也不能出生的?事來,俱是面色微黯。秦衍道:“是和武威有?關,聞喜只是個?替罪羊,事情,是武威指使着做的?。但我不說,是想回頭去信給謝明庭,讓他自己坦誠。”
實則依他之見,阿茵對那姓謝的?小子也并非沒有?感情。這是女子歷來被馴化得心軟、重情之故,即使遭受了來自男人的?傷害,也會惦念舊情,心生諒解。
不過謝明庭看起?來并不知道這些恩怨,這時候就拆散他們,似乎對他也不公平。不過,真?正喜歡一個?人還是應當做到坦誠才是,所以,選擇權就交給他自己好了。
*
秦衍夫婦離開的?次日,謝明庭也不得不返程了。
他會來新安郡,完全是被周玄英裹挾過來的?,此時距離離開郡中已經七八日,時近中元,離八月秋汛越近他便越擔心郡中情形,是以同周玄英商量了後便啓程了。
他們走得匆忙,但“訴訟娘子要?走”這個?消息還是被謝明庭有?意?無意?地傳了出去。于是次日,識茵剛出院門?時,院外的?小巷即被前來相送的?婦人擠滿了。
釵光鬓影,香風撩撩。
“秦娘子,聽說您要?走,真?是不好意?思,沒來得及準備,之前多?虧了您我等?才能重獲新生,一點?薄禮不成敬意?,還望您收下。”
“秦娘子,新婚快樂啊。”
“秦娘子……”
巷子裏俱是她從前幫忙打過官司;的?女子,她們大多?自己婚姻不幸,這時因聽說她未婚夫來接她回去完婚,便特意?過來相送,既是表達感謝,也是祝福她婚姻美滿。
只見她們把一只只系着紅綢的?盛禮物的?小籃都塞上車來,巧笑?倩兮,嘴裏說着祝福她新婚的?話?。識茵既驚訝又尴尬,又不好拒絕,手忙腳亂地推辭着,直至謝明庭從院中走出來,淡笑?着謝過婦人們的?好意?。
于是人群中又發出陣陣驚聲——秦娘子的?這個?丈夫,長得也太好看了吧?
他既出來,識茵應付起?來倒從容許多?。又悄悄埋怨他:“你又亂傳我什麽流言!”
“我警告你啊,你要?再耍花招,我立刻就走。”
“只說你要?走,別的?,可什麽也沒說,想是那日你說我是你未婚夫的?話?傳出去了吧。”謝明庭低聲與她耳語。
頓一頓又道:“你在新安待了這麽久,幫助過這麽多?人,你要?走,人家還不能來送送你嗎?”
“我……”識茵一時語塞,看着眼?前一張張洋溢着真?心笑?容的?臉,眼?睛微微酸澀。
她起?初并沒有?那麽高尚,只是為了安身立命,她拿了錢,就該為她們發聲為她們奔走,她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她們并不欠她什麽。
但她們卻将她視作救贖,特意?在她要?走時前來送她,發自真?心地祝福她……她又何德何能,配得上她們的?尊崇和祝福呢?
院子裏,謝雲谏聽着外面的?陣陣祝福聲,面色亦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他因不想給她帶來麻煩而未出院門?,這會兒聽着那些婦人祝福她和哥哥,心中卻十?分不是滋味。
分明他才是茵茵名正言順的?丈夫,此時卻連光明正大站在她身邊的?資格也沒有?。更?令他難過的?,卻是茵茵的?态度,她好像……的?确更?喜愛哥哥一些……
怎麽辦……
他有?些絕望地想,茵茵好像真?的?要?偏向哥哥了,他該怎麽辦啊??
*
八日之後,衆人回到了義興。
這幾日都在下雨,綿綿無有?盡時,行程也就耽誤了些。連綿不絕的?大雨将郡城裏的?粉牆黛瓦都氤氲成天青色,人的?骨頭縫裏都似泛着水汽,與之同時,太湖的?水位漸漸也逼近了大壩的?警戒線。
回到義興的?那個?晚上,最令謝明庭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大壩垮了!”
暗沉無光的?雨夜,一聲驚呼宛如驚雷炸在郡府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