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月挂中天,夜涼如水。
湢浴中,謝明庭有如老僧坐定一般一動不動地坐在浴桶裏,身體裏沸騰的熱意因遇涼水而暫時冷卻。
臉上的汗幹了又濕濕了又幹,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晃動着影子的沄沄清水。
遲疑着伸出手,五指修長,如白玉剔透。
乍一觸到水面,卻又收了回去。
不行。
太髒。
腦中猶自天人交戰着,門外隐隐約約響起一道聲音:“郎君呢?”
是顧識茵回來了。
他倉促回過神,嘩啦啦地自水中起身跨出浴桶,取過毛巾擦拭更衣。
屋外,侍女們羞答答地答:“回夫人,二公子在浴室裏頭呢。”
不怪她們羞赧,她們還是第一回瞧見那樣的大公子,像一頭贲張的獸,分明身上衣裳齊整,卻叫人瞧了就腿軟。
識茵有些發愣。
今夜是宮宴,她少不得要随婆母應酬,也就在宮中耽誤了會兒才回來,正奇怪不見了夫婿,卻瞧見湢浴裏亮着燭火。
可郎君怎麽會用這一間湢浴?他從她嫁過來便很少進屋,是在西廂房那邊另開辟了處房舍作為浴室,寧可舍近求遠也絕不用這間。
起初她都覺得,他疏遠得像是有意在避嫌,今夜怎麽卻肯了?
這原就是他的房間,她自不可能怪他鸠占鵲巢,只隐隐覺得奇怪,以手扇風壓着臉上隐隐的熱意進了屋子。
方才在宴席上飲了些甜酒,回來的路上吹了一路的冷風也不見好。
下一瞬,湢浴的房門打開,謝明庭走了出來。
他已換好就寝的中衣,眼底濃郁得有如山雨欲來前天空沉重的墨色,識茵疑惑地看着他。
她敏銳地察覺到今夜的他似有些不對勁。
他就像是一捧行走的熔岩,說不出來為什麽,只覺得有什麽東西在暗夜裏湧動,拂過來的熱意迫得她喉嚨發緊。
臉上的酒意也因他拂過來的那陣氣息愈燃愈烈,識茵不禁後退了一步,他卻看也未看地徑直掠過身旁,識茵擔憂地伸手拉住他:“郎君?”
他的手腕很燙,燙得識茵指尖一顫,幾乎登時松開。
卻有更強勁的力道将她甩開:“放手!”
識茵沒有防備,險些被這一甩掀到地上去,踉跄兩步抓着旁邊的桌子才站住了,桌上擺着的青釉茶具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她震驚地擡起臉來看着眼前這個幾乎陌生
依譁
的夫婿。自成婚以來,他待她從來彬彬有禮,盡管并不親近,也從未有過這般兇厲的時候。
這到底是怎麽了。
燭光裏,謝明庭亦察覺了自己的所為,回過頭有些歉疚地看着識茵。
她正驚恐地望着他,像一只落入羅網的青雀兒,瘦弱又可憐,而他是獵人。
心底湧上歉疚,暫時壓下了原本的不适,他垂眸,朝她伸出一只手:“抱歉。”
“我……誤飲了酒,不是遷怒于你。”
原是如此。
識茵莫名松了口氣,搖搖頭示意無礙。
她将手遞給他,盈盈微笑:“那郎君稍候,妾這就命人去煮醒酒湯。”
謝明庭拉她起來,她順勢欲起,不妨足下一滑,直直朝他身下跌去,謝明庭眼中一跳,手疾眼快地俯身扶住了她。
識茵落在他懷裏,他半蹲着身子,強勁有力的手臂有力地攬着她後背,撐在她腰後以防她掉下去,另一只手亦攥着她半邊手臂,想要拉她起來。
二人的距離在暗夜裏失了邊際,識茵尚是不覺,伏在他身前微微地喘,白皙纖細的脖頸在燭光裏亮如蜜脂。
蘭香細細,在暗夜間悄然流淌。謝明庭原本高高築起的心防忽然間潰如齑粉。
識茵這時才回過神來,想擡頭叫他放開她,方才那股迫得她喉嚨發緊的氣息卻再一次出現,如滾.燙的手撫着她後背,她茫然地擡起了眼。
夫婿眼眸沉沉,眸中幽幽燃着兩簇暗火地看着她,目光陌生而深邃。
“郎……郎君?”她有些不解,又不知為什麽緊張得聲音皆在抖。
謝明庭卻早已辨不清外物了。方才冷卻的血液都在經絡裏重新沸騰,那股陌生的念想如山峰巨浪地疊上來,在眼前深一重淺一重,天地萬物皆歸混沌。
卻有幾幅畫面漸漸地清晰起來,一霎是當日上元燈會棋盤後、華燈下少女明瑩如玉的下颌,一霎是他代替弟弟拜堂時拂開扇子時得見的明珠秀色,又有一霎,是方才徽猷殿軒窗上映出的男女親密交吻的影子……
黑影拂落,暫得一瞬清明,他看着眼前那張一張一合的唇。
她似在說些什麽,是當夜洞房花燭時擡眸嬌羞喚他的“郎君”。
他想也未想,忽然撐起懷中人的後腰迫她迎向自己,覆首吻了上去。
識茵驚恐地睜大了眼!
留守屋中伺候的幾個侍女早已看呆了眼,直至此時才反應過來,紛紛通紅着臉拉上門跑走。
識茵也回過了神,通紅着臉承受着他愈來愈激烈的親吻,正當她猶豫着是回應還是推開之時,他忽又一把拽過她,就着這唇齒相連的纏綿,狠狠地将她壓在了牆壁上。
女子柔弱的身體撞在牆壁上發出重重的悶響,背後漫開一陣鈍痛,識茵吃痛地悶哼:“郎君……郎君……”
“別在這裏……”
身為人婦,她知道她不該拒絕夫君,但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兒,若這般衣冠不整地被他按在牆上成事,與娼女何異。
許是這一聲“郎君”終于喚醒他的神思,謝明庭腦中乍歸清明,他松開她,将頭埋在了她肩上,籲籲地換氣。
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只知她身上的茉莉馨香能讓他獲得平靜。
燭火微朦,四下裏寂靜無聲。
耳邊呼吸疾亂,如雨疾,如珠滾。
識茵有些尴尬。
她再是黃花閨女,到了這個地步也該回轉過神來了,郎君這般,怕是中了藥。
否則以他前幾日避她避到天上去的架勢,怎麽會親近她。
果然,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松開她被捏得發紅的手腕,移開了臉。
“抱歉。”他低低地致歉,“我不是故意的。”
“方才誤飲了些髒東西,吓着你了。”
識茵以為婆母差人送來的——她一向盼着他們圓房,也未多想,搖搖頭示意無礙:“妾是郎君的妻子,郎君對妾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又關切地問他:“郎君是很難受嗎?”
妻子。
他唇瓣微動,笑意頗有些譏諷和苦澀。旋即應了一聲:“我再去洗洗。”
識茵這才明白他方才在湢浴裏做什麽,一時臉上也紅了。但……
這倒是難得。
她在心間悄悄想。
這至少說明她的夫婿潔身自好,并無什麽眠花宿柳的癖好。否則,她也是不喜的。
越想越紅了臉,她将他扶至榻上坐下,為難了片刻後道:“郎君且等一等。”
語罷,獨自進了湢浴。
謝明庭不明所以,坐于幽暗中側過眸看她背影。倏而沒來由地想到,她今夜,似是飲了酒。
是山陰的甜酒,清甜馥郁,像六月熟透的蜜桃,豐沛而多汁。非但不讓人讨厭,反倒讓人沉沉欲醉……
那些腌臜的欲念又湧上來了,謝明庭閉一閉眼,将心間萬般情緒都壓下去。
不久,識茵去而複返。
她已褪下了今夜赴宴的外衣,手臉也清洗過,手上還拿了方浸透涼水的軟巾,走至他身前:“妾來服侍郎君。”
謝明庭擡眸,眸中微蘊不解。
鬼使神差的,他并沒有推開她。
……
屋中的動靜全部平息下來後已是子時,室內燭火盡燼,月光如流水溫柔瀉入窗中,羅帷上閃爍着水銀一般的明明光輝。
帳內,二人并肩躺在繡着鴛鴦戲水圖案的錦被下,靜默得幾能令人窒息。
“會疼嗎?”正當識茵以為身邊的人已經睡去時,他忽而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