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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會疼嗎?”
    靜寂的黑夜裏,這一聲問詢有如冬日檐頭撲簌簌的雪。
    識茵本沒有睡。
    這是她新婚後第一次和丈夫躺在一張床上,但兩人關系冷淡,只比陌生人好上一點,加之方才之事這會兒正是尴尬,不過閉着眼裝睡。
    靜默半晌,她低聲答道:“不疼,只是有些酸。多謝郎君關懷。”
    謝明庭沉默不語。
    他問的并不是她的手。
    方才……和她糾纏的時候,他記得他将人推在牆上了,雖非有意,但的的确确傷着了她。
    可又能說些什麽呢。
    她本該是他的弟妹,他們之間不該有交集,今夜的事已經偏離了他對這段關系的掌控,也違背了綱常倫理。一切只該當作沒發生才是。
    但願待雲谏回來,也能掩蓋順利,将這件事永遠隐瞞下去。
    彼此無言半晌,謝明庭披衣起身:“早些休息。”
    他下榻離去,動作輕得靜寂裏只聞門聲喑啞,識茵側過臉時,紗櫥那頭的燈火已經亮起來了。
    識茵有些不解。
    他為什麽要走呢?
    方才,他并沒有拒絕她的親近,雖閉着眼不肯看她,可那隐忍的模樣,也說明他并非完全沒有動情。
    他會意亂情迷地吻她,會和她輕言細語地說抱歉,會默許她對他做親密之舉,但他似乎不願意和她睡在一張榻上……
    可都已經那樣了,是不是睡在一起又有什麽區別呢。他到底在堅持什麽呢。
    她又想起方才窺見的情景,月光打在他俊挺的鼻峰與眉骨上,如同照在一尊美玉打造的神祇,清冷端嚴,只可遠觀。偏偏因她染上世俗的欲念,有如墜入泥淖的美玉,或是落入凡塵的谪仙……
    識茵心頭有些亂,她側過身子,壓下心頭亂撞的思緒。
    胡思亂想什麽呢。
    她在心裏埋怨自己。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為在陳留侯府留下來而已,他那麽冷淡,對她也不好,難道她還要喜歡他麽。
    *
    次日,臨光院。
    麒麟院中的侍女一早便來了院中禀報,得知長子昨夜竟在次媳房中待了一個多時辰,武威郡主喜笑顏開:“真成了?”
    侍女笑着答:“奴婢們都看着的,世子可是把少夫人按在牆上親呢!”
    屋中伺候的多是跟随武威郡主多年的仆婦,胡人婦女潑辣大膽,陽光明媚的花廳內笑聲一片。
    武威郡主也跟着笑了兩聲:“那……元帕呢?”
    侍女臉上的笑容便一僵。眼瞅着郡主臉上笑容也淡了,一起跟随過來回話的雲袅忙跪下答道:“不是的,後來,後來世子走了,沒和少夫人過夜,所以,所以也就沒那個,不是少夫人失、失貞……”
    她對這位新過門的少夫人有好感,溫溫柔柔的,對待她們這些下人也和顏悅色,沒
    麗嘉
    什麽架子。擔心女君誤會,忙替她辯解。
    武威郡主也聽了個明白,感情這二人還是沒有實質性的進展,方才侍女們所奏,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罷了,離她想要的結果相去甚遠。
    她耐着性子問了幾句昨夜的事,得知長子昨夜的反常,當即吩咐:“派個人去宮中問問明泉,到底怎麽回事。”
    明泉是涼州公府的家生奴才,跟在楚國公周玄英身邊伺候,武威郡主有時想打聽宮中事情,就派人去找他。
    武威郡主心裏很明白,就以長子的性子,要等到他主動,實屬比登天還難。
    昨夜一定發生了什麽,才會促成他二人的破冰。
    然而,還沒有等到派出去的人回來回話,卻先等到了宮中的賞賜。前來送禮的是女帝身邊的內侍總管內侍監梁識,笑眯眯地将一方包裝精美的紫檀木镂花長匣放在他手裏:
    “二公子,這是陛下賞賜的《瑞雪圖》,您快謝恩吧。”
    好端端的,賞什麽畫。
    跪在後頭一道接迎的武威郡主眼皮一跳,心中難免嘀咕,難道女帝真看上了兒子不成。
    識茵低着頭跪在婆母身側,眼睫亦是一顫。《瑞雪圖》,這是前朝丹青聖手龍華山祖師南華子的傳世之作,母親生前曾與人九上龍華山也未得見,原來竟是在宮裏麽。
    不妨梁識又叫住她,依舊是笑得一臉和善模樣:“這位是少夫人吧,陛下也有賞賜,請您來接旨吧。”
    識茵擡眸一瞧,院中還放着十幾口紅木柳釘箱子,竟然全是賞給她的,不免受寵若驚。
    “陛下說了,這樁婚少夫人結得委屈,她與咱們二公子也算是表兄弟,這些,是作為表姐賞賜給您的新婚之禮。”梁識笑着解釋。
    如何個委屈法,這院中之人唯有識茵不懂,謝明庭面無表情,武威郡主臉色微暗。
    送走宮中的內侍後,識茵将那些賞賜都交予婆母存之庫室,自己則同夫婿一道返回麒麟院。
    侍女們都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給二人留以單獨相處的時機。
    然歷經了昨日的事,這會兒彼此正尴尬着,加之謝明庭本就生得四肢修長,步子邁得又快,識茵起先還能勉強跟上他,走了一會兒竟只有小跑着了。她只好開口叫住他:“陛下賜給郎君的《龍華瑞雪圖》,可以、可以給妾看看麽。”
    這一聲杳杳渺渺,又夾着幾分女子的輕喘,謝明庭回過身來,才見她已落在後面,秀美的臉上紅彤彤的,煞是嬌媚。
    他微不自然地移開視線,停下來等她:“你喜歡畫?”
    她點頭,雙頰不知因何漫出一點窘迫:“我母親生前酷愛丹青,我曾聽她說過這幅畫,聽說是南華子唯一傳世的作品,故而想見一見。”
    謝明庭還不明白她此時的窘迫乃因其母出自畫工之家,屬于不入流的“百工”之流,但她很少有求他之事,何況只是這般微不足道的請求。
    他看着她眼底那自以為藏得很好的羞赧,微微颔首:“你既想看,回去我交予你。”
    他放緩腳步,二人并肩朝院子去。還未至垂花門前卻有管事帶着個人候在門邊了,正是昨夜領他去徽猷殿的小侍衛。
    他看上去不太好,上前行禮時一瘸一拐的,嬉皮笑臉地遞過一封信:
    “這是楚國公命小的拿給您的,還請您過目。”
    謝明庭面色冷淡,接信後徑直進院。
    識茵不明所以,詫異地掠了那人一眼亦跟了進去。
    “聖上為什麽要送這幅畫給郎君。”
    二人同入書房,謝明庭将盛畫的匣子交予她,自己另揀了一張楠木交椅坐了,預備拆信。
    “你覺得呢。”他漫不經心地說着,目光全然沒離開手中箋書。
    雖是問她,實則他心間是明白的。聽聞昨夜之事後,女帝嚴厲處罰了身邊服侍的人。至于周玄英自己,因其兼任尚書令,不能像以往犯錯的後妃僅僅幽禁冷宮,又因其女帝之夫的身份,亦不能像罪臣一般革職收監,大概也就是降職圈禁,暫不予入侍。
    然以周玄英之所為,分明是以呷醋為由,行蔑視君威之實,早晚會遭至清算。
    故而,女帝今日賜這幅畫給他,一是以雪來勉勵、敲打他;
    二則,父親生前雅好丹青是京中出了名的,他曾為求這一幅《瑞雪圖》九上龍華山向南華子的弟子求取,卻不能得。後來這幅畫不知因何落在周玄英手裏,女帝今日賜給他,也算是賠禮道歉了。
    只是他究竟不是父親,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人也好,物也好,一旦過于沉溺就會帶來禍患,他沒有什麽喜歡與不喜歡的。
    更不會像父親一樣,因丹青一道與一個有夫之婦糾纏拉扯,背叛母親,招致報複。
    識茵此時已将畫卷全然展開,果然不愧是傳世的名畫,那畫卷上繪着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景致雖廣,纖毫可見。氣韻生動,栩栩如生。
    筆法精妙,更如春蠶浮空、流水行地,俱得後晉名家顧恺之的神韻。她欣賞了一會兒才答道:
    “白雪是純潔之物,我想,聖上或許是想用這幅畫誇贊郎君性情高潔吧。”
    他拆信的指在丹朱色的封面上略略一滞,忽而移過視線來,意味不明地反問了一句:“你也覺得雪是至純至潔之物?”
    這一聲裏似蘊着幾分輕蔑與嘲弄,識茵更為那個“也”字不解:“世人不都這般認為麽?”
    “白羽雖白,質以輕兮,白玉雖白,空守貞兮。未若茲雪,因時興滅。玄陰凝不昧其潔,太陽耀不固其節。”她念出南朝謝莊《雪賦》裏的句子。
    ——白羽雖白,質地不堅;白玉雖白,徒守堅貞;都不如這白雪,随時節降落融化,夜幕不能掩藏它的皎潔,驕陽也不能湮滅它的氣節。
    謝明庭低頭飲茶。
    “節豈我名,潔豈我貞。素因遇立,污随染成。”
    “氣節從非雪的美名,潔白也不是它的堅貞。它遇潔淨之物就維持潔淨,遇污穢就變得渾濁。可見白雪從無什麽高潔之說,只因表面的雪白掩盡一切腌臜與罪惡,世人便被迷惑。你又怎知聖上賜這幅畫是在誇贊我而不是提點我呢?”
    “這也是《雪賦》裏的句子,你不知道嗎?”
    識茵被說得有些懵。
    這的确是《雪賦》的句子,但聖上禦賜,總不能是借畫來罵他表裏不一吧?她只能讪讪地應:“郎君這見解倒是新奇……”
    謝明庭擱下茶盞,不言。
    他原以為她較尋常女子聰慧,現在看來,倒是高看她了。
    心下不知因何生出幾分失望,他不再理會顧識茵,垂眸看起信來。
    這一瞧卻是一怔,雙眸死死鎖在了紙上。識茵不禁喚他:“郎君?”
    他回過神,面色如常地将信收在袖間:“沒什麽,你若喜歡,那畫便給你吧。”
    禦賜之物,他也如此大方,識茵有些驚訝,抿唇道了聲謝。
    謝明庭的心思卻還留在那封信中,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周玄英在信裏說,他昨夜所中的藥名曰“十日醉”。
    顧名思義,這藥會維持十日,分四次發作,分別是第一日、第三日、第六日和第十日,非交合不能解。
    非交合不能解。
    謝明庭一把攥住了那封箋書,面色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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