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在謝明庭的?勸解下, 謝雲谏暫時沒再提回洛陽的事。
時近年底,郡中諸事繁忙,這日, 謝明庭與弟弟下到義興下轄的幾個縣去檢查河道整修的?情況,獨留識茵在府中。
窗陰無賴, 她在窗邊看一卷謝明庭留下的?《麟趾格》, 不?久雲袅進來, 禀報慈幼莊完工的?事。
城郊原有處陽羨吳氏被查封的?莊子,因了近來的?洪災,不?少幼童失去雙親, 成為無家可歸的孤兒。謝明庭便将他們收留在那處莊子裏?, 一面派人動工改造, 今日便是完工之期。
既為一方父母官,這樣的?事原是分內之事。她放下書:“好,你讓人去準備馬車,我這就過去。”
因了從?前周氏拐走她的?事, 但凡她單獨出門, 謝氏兄弟都會派遣随從?跟随。這次也不?例外?。
臨到出門,識茵對着馬車旁圍着的?十數名健壯軍士, 哭笑不?得?。
“我們是去看望孩子們,帶這麽?多人真的?好嗎?”
雲袅則堅持道:“侯爺之前就吩咐過了, 但凡夫人單獨出門,身?邊都得?帶上他們, 以免遭遇不?測。”
因了從?前她于鬧市中被人挾持的?事, 在她個人安危的?問題上府中上下總是出奇的?一致。謝雲谏更是早早地親自從?州郡并中挑選了十幾名長相兇狠、威武健壯的?士兵, 充當她的?侍衛。
識茵只好同意,遂啓程, 前往位于城郊的?慈幼莊。
莊子在郡城西邊一
依譁
裏?的?位置,馬車在莊園門前的?兩個石獅子旁停下,孩童的?歡笑聲從?莊中傳來,清脆如溪水濺玉。
慈幼莊的?管事早已率着一幹雜役恭敬地候在門下,一番見?禮後便要迎識茵進去。十幾名士卒立刻湧上前,浩浩蕩蕩地在前開道,倒把那老管事吓得?趔趄退後幾步,摔倒在地上。
“幾位壯士,幾位壯士可真是生得?威武啊……”他僵硬地笑着,花白的?眉毛都似跟着打顫。
“罷了罷了。”
識茵有些無奈地道,“你們還是留在外?面吧,在外?面就吓到了管事,進去以後,吓到了孩子可怎麽?好。”
幾人只嘿嘿地撓頭笑:“侯爺就是看俺們長得?兇,才叫俺們來保護夫人呢!”
知他們是好心,識茵也笑了。
然這是在義興,這座慈幼莊也是郡府下屬的?結構,哪有那麽?多危險。
遂只帶了雲袅進莊,跟随而來的?将士全都候在了莊外?。管事佝偻着背點頭哈腰地将二人迎入莊子裏?。
這莊子原是陽羨吳氏的?産業,進入莊內,觸目假山影壁,花草奇石,白牆曲折如龍蛇疾行,靈草冬榮,猶有松青柳碧。
莊內靜悄悄的?,并無孩童的?身?影。
識茵有些奇怪,方才在莊外?時,孩童的?聲音便很明顯,如何進莊之後,卻不?見?人影。
管事笑眯眯地道:“啓禀夫人,孩子們現在膳廳用飯呢,要不?我現在去請他們過來?”
她搖搖頭:“不?必了,我自己去吧。”
思緒回籠,又覺是自己多思了。這是吳家從?前的?宅子,大家族人多房子也氣派,膳廳修得?裏?面些也是情理之中。
越往裏?走孩童的?聲音則越清晰,無疑證明了她的?猜想,身?在膳廳外?的?院子時,便連孩童們追逐打鬧與打碎鍋碗瓢盆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她聽見?有老婦人唉聲嘆氣地道:“別跑,坐下慢慢吃!仔細摔了碗!”
屋內嘈嘈雜雜,似是有二三十人之多。識茵邊走邊問着莊內的?情況,主事亦一一回答,很快,就到了膳廳門口。
那膳廳的?門卻是虛虛開着的?,裏?面并無一人,方才的?那些動靜也消失不?見?。主事笑眯眯地說?:“顧夫人,請吧。”
阖郡皆知她如今的?姓氏是蘇,何來的?顧夫人?識茵心中已騰聚起不?好的?預感,戒備地看着幾人:“你們到底是誰?”
那主事也不?再與她虛與委蛇,徑直掰過她肩将她往屋中推,雲袅吓得?尖叫,扭頭欲往外?跑出去報信,也被剩下的?丫鬟仆役擒住,将主仆二人強塞進屋子裏?。
一進入屋中,識茵徹底愣住了!
屋中哪有什麽?打飯的?廚娘與追逐打鬧的?小孩子?空蕩蕩的?大廳內,唯有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以及,一名伶人裝束的?男子!
“楚兄真是寶刀未老,不?愧是我們會稽最負盛名的?口技藝人,技藝還是這麽?的?出神入化。”那主事笑着說?。
會稽,口技。
識茵迅速反應了過來,目光都變得?驚恐!
那“主事”又撕下面上的?□□,露出一張年輕而陌生的?臉:“原本?想去城內擄夫人的?,結果城防嚴得?跟銅牆鐵壁似的?,鑽都鑽不?進去,就只好用此法?子咯。”
“顧夫人,請和我們走一趟吧?”
幾人得?意地嘲諷着,又哈哈大笑起來,毫不?留情面。
識茵已猜到他們是誰的?人,恐慌過後,倒也迅速鎮定了下來。她将雲袅護在身?後,只警惕地問:“你們把那些孩子怎麽?樣了?”
“放心,都好好地關着呢。”主事微笑着說?,“能?不?能?活命,就看夫人肯不?肯配合我們了。”
*
卻說?那十幾名侍衛在莊外?等了半個時辰也沒?見?識茵出來,不?免着急,撺掇着侍衛長進去打探打探。
然也有人說?:“夫人喜愛孩子們呢,難免會久一些。”
侍衛長想了想也覺不?對:“怎麽?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了?還是進去瞧瞧吧?”
幾人不?再猶豫,急急忙忙地進入莊中,整座慈幼莊卻是早已人去樓空,哪裏?卻有夫人身?影?侍衛長頓呼不?妙:“不?好!快去禀報使君和侯爺!”
一個時辰後,身?在回城路上的?謝氏兄弟即得?到了識茵失蹤的?消息。
“不?見?了?”謝雲谏驚得?幾乎從?馬背上摔下來,一把拎住侍衛長的?衣領,“說?清楚!什麽?叫夫人不?見?了?!我叫你們去保護她,你們就是這麽?保護她的?嗎?啊?”
他又急又氣,怒火攻心之下,竟将人掼至了地上,徑直砸出個大坑,謝明庭厲聲斥道:“雲谏!”
謝雲谏霎時住手?。
他頹然垂下頭,如一頭贲張又被迫收斂的?獸,眼眶紅如泣血。
他知道他不?該表現得?這麽?心急,茵茵畢竟不?是他的?妻子,他沒?有心急的?資格。
可上一次,上一次就是他把茵茵弄丢了,多虧遇上了太上皇才沒?讓她遭什麽?難。這次呢?這次又是他選的?人辦事不?力讓她陷入險境,叫他如何不?自責?
四?周一時肅穆如死,侍衛長喘息着爬起請罪:“屬下該死,還請使君責罰!”
謝明庭口吻尚平和:“好了,先不?要急。”
“事情到底怎麽?回事,你現在,再與我說?一遍。
實則他亦心急如焚,但弟弟、下屬都六神無主的?時候,卻還得?強撐出幾分冷靜,理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才能?知道她的?去處。
侍衛長遂将事情和盤托出,末了,不?無慚愧地說?:“也是屬下無能?,未能?識破那夥人的?詭計。”
“可是有一點屬下不?明白,我等初到時,孩童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的?,為何進去之後卻一個人影也沒?有?”
謝明庭此時已然全部明白,那夥人——竟是趁他們不?在,先行占據慈幼莊。随後又扮成慈幼莊的?管事,将識茵騙去擄走。
那地方本?沒?有多少守衛,歸根究底,是自己讓他們抓到了破綻。他瞬一瞬目,将心頭煩亂的?思緒都壓下去,對弟弟道:“你聽過隔壁戲嗎?”
“隔壁戲?”謝雲谏驚叫出聲。
“對。”謝明庭微微蹙眉,“只聽其聲,不?見?其人,以聲音模拟百獸之态,軍旅狩獵、群豬争食皆不?在話下,何況是孩童哭聲?!”
他們就是這樣騙過識茵的?!利用女子對于孩童天然的?親近、令她放松了警惕!
想到這裏?,他再不?掩飾自己對越王的?厭惡:“真是卑鄙!雞鳴狗盜之徒,盡出于嬴徹門下!”
謝雲谏這時也聽出幕後之人,唯擔憂地追問:“哥,那識……那阿嫂
弋?
怎麽?辦?”
“沒?事。”謝明庭內心喜憂參半,卻還只得?強撐出一份淡定安慰弟弟。
“他擄走識茵,是為了對付我們。識茵暫且不?會有事。”
“只是……盡快上書陛下吧。”他沉重地嘆一口氣,“越王,怕是不?久就要反了。”
*
不?出謝明庭所料,是年歲末,越王據會稽而叛。
會稽郡守本?就與越王蛇鼠一窩,是以只象征性地抵抗了幾下便“沒?”于敵手?,越王拿下會稽後,北邊的?嘉興、吳郡,南邊的?臨海望風而降,叛軍兵峰直指義興南邊的?吳興與錢塘。
八百裏?快馬加急,軍情傳至洛陽已是十日之後的?夤夜。女帝原已睡下,被周玄英與兵部的?敲門聲驚醒,披衣起身?,自封思遠手?裏?接過書信後看罷,随後狠狠将書信掼在桌上。
“這個越王!”
“朕早就料到他要反,沒?想到竟然這麽?快!”
只她也沒?有想到,嘉興、吳郡還有臨海竟然裝都不?裝,直接投降,看來,有思在南邊搞的?那幾項土地制度真是挖了他們祖墳了!
兵部與尚書臺、中書臺的?人都跪侯在寝殿外?,殿中就唯他們三人。青雀銜環的?桐枝燈上,鯨膏做成的?蠟燭明明如水,映出女帝頸間的?細微齒印。
周玄英第一次沒?有呷醋,俊冷眉目都被清冷的?燭光映照得?冷峻。他冷靜地問:“叛亂已起,江南靠一個謝有思可不?夠。陛下打算派誰去?”
“你去。”嬴懷瑜想也不?想地道,“一來你才從?江南返回,對那邊情況熟悉。二來,你出面即是朕出面,不?愁鎮不?住下面各個郡縣。屆時朕也會讓楚王叔從?江陵順流而下來援助你,換作是旁人,還真不?一定壓得?住他。”
“好啊。”周玄英終究還是忍不?住冷笑出聲,“反正這段時間臣不?在陛下身?邊,陛下一樣過得?很好。既然陛下身?邊有沒?有臣都一樣,那臣去,也省得?在京城礙了陛下的?眼。”
“玄英!”女帝厲聲斥道,“這都什麽?時候了!”
周玄英臉色亦是一變。
實則他自然知曉國事要緊,也知曉眼下這情形自己去最為合适,他只是進來時又看見?封思遠習慣性呷醋罷了。聽聞這幾個月他不?在,封思遠可謂是獨占聖寵,他在新安被岳丈大人打、餓肚子,在義興幫着謝氏兄弟盯上盯下,封思遠卻日夜得?以陪在小魚身?邊,小魚更是寵他到連藥也不?讓他吃,當真是鸠占鵲巢、寵妾滅妻啊!
而如今他才回來,小魚就巴不?得?趕他走一樣,一副他打擾了他們的?模樣。她真是忘了誰才是她的?夫婿了!
封思遠知曉他是在怨恨自己,忙主動請纓:
“臣也去。”
“臣雖不?曾經歷戎馬生涯,但還算通曉政事,軍務之事,尚可以輔佐國公。”
周玄英卻是冷笑:“你?算了吧。”
“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扛,連內帷之中都伺候不?好,我要你何用?一來我憑什麽?帶着你刷軍功,二來,區區一個越王,陛下的?兩位國公就都要出馬,這也未免太瞧得?起他。”
這話未免太過尖酸,而十萬火急的?軍情之前,他竟還有心思呷醋!
女帝的?忍耐值已然到達極限,才要發作,周玄英忽然斂容正色,在她身?前跪了下來:
“臣請命,願為陛下馬前之卒,統率三軍,攘除奸兇。還江南百姓以太平。”
女帝的?怒氣只得?随之抑下:“思遠也去。”
她轉向封思遠:“大軍的?糧草運輸都交由你來做,好讓玄英沒?有後顧之憂。”
“是。”
*
卻說?當日識茵被越王的?手?下擄走,她被眼蒙黑布、耳塞棉花,就這樣渾渾噩噩不?辯晝夜地在馬車上颠簸了五六日之後,待到重見?光明,已在一座陌生的?營帳內。
連夜的?趕路使得?她十分疲累,被人從?睡夢中搖醒許久,三魂六魄也未歸位。冷不?丁身?前又傳來一個不?算陌生的?聲音:“醒了?”
她睜開眼,強光散去後,入目一張妖冶飛揚的?臉,挽起的?長發有大半垂在鬓邊,臉上施有粉彩,似是瓦舍的?伶人。正是當日在義興見?過的?越王嬴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