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當?着?衆人的面, 他此舉未免太過驚世駭俗,識茵直至指尖觸到他溫熱唇瓣時才?反應過來,霎時如遇燃火, 臉上微赧收回了手去。
所幸衆人相隔甚遠,除卻坐在身旁的謝明庭, 也只瞧得見“傩神”牽了郡守夫人的手?, 似是某種新奇的驅疫儀式。
人群喧鬧半點不減, 甚至有好事者笑着?起哄:“給使君也來一個!給使君也來一個!”
傩戲發展至如今,已由最初莊嚴神聖的驅疫儀式走下神壇,變得與民同樂。謝明庭唇邊亦浮起淺淺的笑, 朝弟弟望去?。
但謝雲谏只在二人座前轉了個圈, 幾個騰空的跟鬥後, 便回到驅傩的隊伍,繼續那古老而盛大的儀式。
……
這?夜,傩儀直到子?時方歇。
夜幕深藍,明月也悄悄匿進了雲層裏, 馬車軋軋行過空闊的街市, 車輪聲格外清晰。
車中?,識茵小心地在謝明庭身後墊了個隐囊, 好讓他坐得更舒服些。随後輕嘆口氣,問:
“雲谏他是怎麽了?”
想起方才?的情形她還有些後怕, 好在是他戴着?傩戲的假面,無人知曉他真實身份, 否則……
她真不敢想象會是什麽樣的情形。
“你?不喜歡嗎?”謝明庭靜靜睇她。
“雲谏今日演傩戲的事未有與任何人說過, 連我也沒有。我想, 他特意瞞着?,是為了讓你?高興。”
讓她高興?
識茵愣了一下。
她認真地想了一刻, 除卻最後的驚吓,她的确是喜歡的,而即使是被他牽着?手?“除疫”之時,內心的喜悅也大過事情洩露的驚恐。
她又想起青年方才?驚天的一躍。屋檐離地十丈,如此危險,稍有不慎便會骨折,但他卻只是為了使她高興。
一時之間?,她又覺得自己似是不知好歹了些。雲谏從?不會做傷害她的事,今日之事定也是經過一番考量的。他為她親演傩戲、如此辛苦,她卻只擔心會不會影響她名聲……
這?的的确确有些過分。
想到這?兒,她略微紅了臉:“我自是高興的,只是不明白,雲谏為何突然如此……”
為何如此麽?
謝明庭微微瞬目。
兄弟連心,茵茵不知,他卻是能猜到的。雲谏單純善良,也并非輕浮浪蕩之人,即使知道不會真的暴露二人關系,也不會令茵茵擔驚受怕。
他今日這?般一反常态,只怕是……
打?算離開了。
*
次日,謝明庭起得很早。
趁着?識茵還在熟睡,他步出?寝房,去?到弟弟的那一間?院落。
如他所料,弟弟已起來了,正将一挪輕便行裝放進鋪開的包袱布裏,動?身收拾着?行李。
他走進去?,微變了神色:“你?要走?”
“不然呢?”擡眸看清是他,謝雲谏自嘲扯唇,“謝明庭,我在你?這?裏已經耽誤一年了,朝廷幾次來信催我都沒回去?。我對你?已經仁至義盡,我不欠你?。”
“我幫你?的也已經夠多了,我難道就不配擁有我自己的事業麽?”
“我不是這?個意思,雲谏。”謝明庭淡淡解釋,“我知道,是我欠你?。”
“我是你?哥哥,我知道你?想離開的緣由是什麽,阿弟,你?想追求你?自己的事業我不會攔着?你?,我只是不想……”
他只是不想,弟弟是因為他和茵茵離開。
誠然這?是從?前的他夢寐以求的事,因為他喜歡茵茵,因為他那低劣的占有欲,總之,他不願與旁人分享她,哪怕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也不行。
但現在他才?幡然醒悟,兩個都是他生命裏至尊至重之人,兩個他都不能失去?,不能傷害。若雲谏真的就這?樣負氣離開,他只怕就會失去?他……
“你?要真知道也好。”謝雲谏沮喪地別過臉,眼淚已在眼眶中?打?轉,“好好待她,別再?欺負她了,就當?是為了我。”
說完這?一句,他不再?搭理哥哥,失落地繼續整理着?行裝。
謝明庭神色也是極黯然。
他按住他收拾行裝的手?:“阿弟,我知道這?話說來或許很虛僞,但我的确是意識到自己的錯了,茵茵的事是我對不住你?,我很抱歉,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這?大約還是婚變以來他第一次推心置腹地同弟弟道歉,謝雲谏心頭略微好受了些,吸了吸鼻子?,語聲輕微哽咽:
“道歉有用嗎?現在好了,她喜歡的是你?,我一點機會都沒有了,你?該滿意了。”
“既然如此,我放手?還不成麽?你?就非得要強留我看你?們?倆夫婦恩愛?!”
這?回謝明庭無法再?言。
他道:“那再?陪我比場劍。”
“還記得小時候父親教我們?的劍術嗎?再?陪我練一次。”
“陪你?做什麽,我可沒那麽閑。”謝雲谏沒好氣地說,“我還要趕路呢,再?說你?傷不是還沒好全麽?省得又把傷口弄裂開了,還要勞煩茵茵照顧你?!”
謝明庭不再?多言,徑直拿過他包裹裏的劍走了出?去?,謝雲谏無法,只好摘下壁上另挂着?的一把劍動?身跟上。
這?廂,識茵醒來的時候,室中?已不見了謝明庭人影。她疑惑地洗漱過,抱着?湯圓兒走出?房門。
“郎君他人呢?”她問守在外面的雲袅。
一連問了好幾個才?尋到前庭之中?,假山白石旁的空地裏,兩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正在比劍,一如白鶴輕盈矯健,一如麒麟勇猛威武,兩道身影一玄一白,如翻空龍鳳纏鬥在一處,劍式疾快淋漓,辯不清人影,但聞兵刃相接的清脆。
他傷都沒好全,怎麽就和謝雲谏比上劍了?識茵心急如焚,忽聞謝明庭道:
“攻書學?劍能幾何,争如沙塞騁偻羅。手?執綠沉槍似鐵,明月,龍泉三尺斬新磨。
堪羨昔時軍伍,謾誇儒士德能康。四塞忽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
這?正是二人幼時練劍時謝雲谏常念叨的那首《定風波》,乃以武士口吻嘲笑學?文的哥哥,詞中?暗藏劍式。如今二人再?度比劍、再?吟起此句,卻是反
麗嘉
過來了。
謝雲谏知曉哥哥是在借将起的叛亂挽留自己,意謂他這?個儒士擔不起江南的風波,當?即反擊道:“三策張良非惡弱,謀略,漢興楚滅本由他。霸王虞姬皆自刎。當?本,便知儒士定風波!”
——你?不是自诩儒士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怎麽就非得要他留下了?
不過就是要強留他在這?裏,看着?他和茵茵卿卿我我甜蜜恩愛罷了!
他心中?有氣,下手?不由得帶了幾分力道。若論武,哥哥原就不及他,如今又帶着?傷,一個不察竟被他擊退數步、向後撞倒在假山上。
“哥?”
謝雲谏臉色一變,當?即棄了劍朝哥哥奔去?:“你?有沒有事?”
識茵遠遠在回廊裏瞧見,忙将湯圓兒丢給雲袅,急匆匆地趕去?。謝明庭倚在山石上,一張有如冠玉的臉都褪作如雪的蒼白。
他忍着?後背叫山石劃破的疼痛,搖搖頭道:“氣發夠了嗎?那是不是可以留下來再?陪我幾日?”
謝雲谏雙眸一黯,眼角餘光瞥見自回廊趕來的識茵,當?即火冒三丈:“謝明庭!你?的詭計又得逞了!”
知他誤會,謝明庭也未解釋:“阿弟,如果你?一定要走,也請暫留幾日,容我設宴餞別,而不是現在這?般負氣似的離開。”
謝雲谏一心只擔心他的傷勢,沉着?臉将哥哥扶起,這?時識茵也擔憂地走了過來,還不待她開口,謝明庭微笑道:“沒什麽,我和雲谏比劍玩,一時不察腳下一滑,不礙事。”
他把劍扔給弟弟,謝雲谏轉身即提拎着?兩柄劍離開。
額上都是冷汗,還說不礙事。
識茵板起臉來,取出?那塊新繡完卻一直沒給他的帕子?,嫌棄地丢給他。
那帕子?上繡着?只展翅高飛的仙鶴,翅羽之下,碧雲冉冉,山川河流,一一可見。
仙鶴臨雲中?而小天下,正應了鶴飛沖天之語。
整個繡面設色精妙,光澤氤氲,栩栩如生,比之從?前她繡給弟弟的那塊也毫不遜色。
謝明庭有些驚訝,眼見旋即浮起淺淺的笑:“謝謝茵娘。”
識茵一張柳柔花媚的臉兒如染晦暗,轉身即走。
指尖旋即被他輕輕牽住,謝明庭道:“沒有和他胡鬧。”
“雲谏想走,我想挽留他,就是這?樣。”
識茵詫異回眸:“雲谏想走?”
“對,因為你?選了我。你?去?勸勸他吧。”
識茵登時又生起氣來:“真是不要臉,誰選了你?了!”
她是真生氣了,也顧不得他是不是有傷,用力地甩開他拂袖氣沖沖地走了,背影有如一只昂首闊步的小公雞。
這?只口是心非的貓兒呵……
謝明庭眼間?都蘊出?幾點無奈的笑意,搖搖頭将帕子?收好。
話雖如此,這?廂,識茵還是依言往謝雲谏住的客房去?了。房中?,謝雲谏才?将兩柄劍挂回壁上,正要收拾桌上攤開的包袱,回眸瞧見識茵進來,微微怔住:“茵茵,怎麽是你??”
識茵有些不好意思:“你?哥說你?要走,讓我來勸勸你?。”
“我……”
實則三個人的關系實在尴尬,她也不知要如何開口。她若勸謝雲谏留下,會不會顯得水性楊花,兩邊都想沾?便一時沒有開口。
謝雲谏眼中?卻漸漸濕潤。他要她來,她便來勸他,哪怕她明明知道會很尴尬……
茵茵,當?真是喜歡哥哥的,他們?之間?,沒有他的位置。
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是在喜歡的女孩子?面前。他吸了吸鼻子?背過身去?,把眼淚憋回去?了才?回過身來,道:
“茵茵,我只想問你?兩個問題,你?回答我好嗎?”
“你?說。”
“我昨晚的傩戲,舞得好嗎?”
他昨夜扮演傩神,果真是為了她。
識茵心裏一時軟得不知要說什麽好。
理智告訴她,她不該再?給他希望,回答自然越絕情越好。可在他那樣真誠哀傷的目光裏,她又實在說不出?什麽違心的話。
于是遵從?本心地告訴他,她溫柔笑道:“雲谏舞得很好啊,我很喜歡。”
謝雲谏眼中?的水光稍去?一些,又問:“是喜歡到會一輩子?記得的喜歡嗎?”
他心間?其實很忐忑。從?那日在窗外看見她和哥哥後他便想了很久。他已經知道她不喜歡他喜歡哥哥了,但他也不想像哥哥曾經做過的那樣,逼迫她做她不喜歡的事,愛她不愛的人,所以,他理應放手?。
可他又實在不舍,不甘,不願,輾轉反側了幾日後,才?想出?這?個法子?。
他想她能一直記着?他。即使心裏沒有他,也要她一直記得昨夜,日後良辰佳節,目睹人家舞龍舞獅,都能想起他……
久也沒有回答,謝雲谏眼中?不由沮喪下來,撇撇嘴道:
“算了,你?不想回答可以不說。反正這?也不是我的第二個問題……”
識茵趕緊道:“我會記得的。”
這?也不算說謊,昨夜,的确是她看過的最精妙絕倫的一次傩儀了。
謝雲谏如釋重負。
“那,第二個問題……”他有些猶豫,卻還是說了出?來,“茵茵,如果當?初我沒有去?江南,和你?成婚的是我,你?是不是就會喜歡我?”
“這?……”識茵微微語塞。
他雙手?輕握她雙肩,眼裏一點一點析出?水光來:“茵茵,我只想知道這?個,不要騙我,也不要為了安慰我故意那般說。我只想聽到你?真實的回答——如果和你?成婚的是我,你?會不會喜歡我?”
他心間?都痛苦得如同插了五六把鋼刀。眼裏還含着?淚,雙目漉漉,往日意氣風發的麒麟兒此刻只是企盼主人心軟的可憐小狗。識茵一顆心都軟得如同陷在棉花裏。
她輕輕颔首,擡了一雙橫波明目,溫柔凝向他:“我非草木,不能無情。雲谏從?前對我的好,我……都記得的。”
她想起當?年元宵燈會上他追出?來詢問她名字,也想起他隔着?茫茫燈海大聲要她等他、他一定會上門提親。不管當?初她設那局棋遇見的是誰、嫁的又是誰,那個追出?來問她名諱、無視門第上門提親的青年,始終是他。
他是很好很好的小郎君,會教她射箭,會陪她看星星,會給她講涼州的見聞,會在知道她委屈後就提出?搬出?去?住,會在那個人欺負了她的時候大聲斥責他……是和他母親、他哥哥截然不同的單純良善。
他也從?來尊重她,體?諒她,相信她,呵護她,如若真的一切都沒發生,以她的性子?,也許,會的吧。
那畢竟是她的郎君,沒有欺騙,沒有強迫,他待她又那般好,她怎會不喜歡呢?
可惜,沒有如果……
她也清楚,眼下的她,對他并沒有男女之情。她不想騙他,也不想再?給他無望的希望。
“好。我知道了。”
謝雲谏吸了吸鼻子?,面上漾開一絲苦澀的笑,“那我祝你?們?,夫婦恩愛,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