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卻說雲梨帶着識茵去後?, 看?守識茵的仆婦們漸漸不安:“怎生去了這麽久還?未回來?”
“還?是去找找吧,那位可是殿下特意吩咐過要伺候好的,可別出了事!”
一行人遂發動侍衛部曲去找, 幾将王府翻了個底朝天,也不?見人影。最後?, 還?是負責園圃的下人提醒:
“梅林那邊有個廢棄的地窖, 我前幾天拿樹枝木板蓋住的, 這幾天下了雪可能掩住了看?不?大出,可別是掉在那裏面了吧!”
一炷香後?,衆人果然在地窖裏找到已經昏迷過去的識茵。
她額上已因撞到凍土而?滲出血來, 叫大雪掩埋了小半個時辰, 嘴唇和臉的顏色都?褪作青烏。衆人手忙腳亂地将她救出來, 又去請大夫。
林氏氣得大罵:“真是個下作的小戲子!”
四周腳印已被清理,看?不?出半點痕跡,若非他們自己想到此?處,那真是屍骨化成了水也不?會找到!
小小年紀, 心腸竟如此?歹毒!偏偏在殿下面前裝得天真良善, 哄得殿下對她信任百倍,把她從瓦舍裏帶回來, 養女兒?一般,又給了她生母雲太妃的姓, 吃穿用度一應皆是正經主?子的待遇。
哪裏想得到,這張甜美稚嫩的面孔之下, 內心卻如蛇蠍!
衆人将識茵送回房間裏, 燒了地龍, 給她蓋上厚厚的棉被,塞了許多湯婆子, 又請來醫師,替她診斷、接骨、擦藥。
許久之後?,少女蒼白的臉色才?漸漸紅潤起來,自昏迷中悠悠醒轉。
她的右腿已經摔斷了,腳踝扭傷,小腿多處擦傷,連額上也破開個口子,幾乎是蘇醒的一剎那,灼痛感便遍布全身。
入目仍是衆人擔憂的臉,她的第一反應竟是失望而?不?是後?怕。又忍痛裝出副懵懂的樣子:“我……我這是怎麽了……”
林氏等人見她醒來,都?長長地松了口氣,也暫無心思追究她的出逃了。林氏和顏悅色地道?:“夫人方才?不?小心掉到地窖裏去了,虧得我們發現的及時,才?沒有大礙。”
“不?過夫人的腿摔斷了,以後?夫人還?是好好在屋子裏待着,哪裏也不?要去了。”
地窖?
識茵的心一瞬揪起來。忙支起身子,追問:“那阿梨沒事吧?”
那地窖那樣深,她掉下去即摔斷了腿,若是阿梨豈不?得沒命?
她這一動,撕心裂肺的疼痛又随之傳來,唇瓣間溢出一絲呼痛。林氏等人忙将她按住。
林氏讪讪地笑:“小娘子麽……”
“阿姐!”
門邊忽然傳來一聲極清脆的哭音,打斷了林氏。雲梨似一頭被吓壞的小獸,哭着奔過來:“阿姐,你?有沒有事?我,我看?到你?掉進去都?吓壞了,然後?我就去叫了林姨她們……”
“阿姐,都?是阿梨不?好,都?是阿梨的錯,都?是阿梨要你?帶我去摘花才?害你?掉下去的,阿梨再也不?任性了……”她伏倒在榻邊,放聲大哭。
她這話順帶将二?人出逃的事也掩了過去,哭得又那樣傷心,令房中諸人瞧了,無不?在心內道?了聲“厲害”!
不?愧是戲班子出身,小小年紀,做起戲來爐火純青,眼睛都?不?帶眨的!
唯獨識茵被蒙在鼓裏:“沒事。”
她溫和地道?:“阿梨沒事就好,也還?好掉進去的是我,要是換了阿梨,還?不?知疼成什麽樣……”
她被害得這樣慘,眼裏面上卻唯有對雲梨的擔憂。雲梨紅了眼:“阿姐……”
她像頭軟軟的小獸撲進識茵懷裏,用力抱着她,嚎啕大哭:
“阿姐對阿梨真好,從沒有人對阿梨這樣好……”
“阿梨再也不?任性了,阿梨再也不?吵着阿姐給我摘花了嗚嗚嗚,都?是阿梨的錯……”
寂靜的屋舍裏回蕩的都?是女孩子的哭聲,聽?來似真心悔過,聽?得人幾乎潸然淚下。
識茵亦回抱着軟糯得像只小綿羊的女童,滿是劃痕的手輕輕扶着她的背:“阿梨不?哭啊,阿姐這不?是沒事麽?”
“別哭了,去把臉洗了,下午阿姐再給你?講故事。”她柔聲哄道?。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并非會輕易相信別人的人,但對這可憐的孩子卻十分投緣。
也許,是雲梨那有幾分和她相似的眉眼,又也許,是她從小沒享受過姊妹親情?,總之,她心裏十分憐惜這個才?十一歲就堕入魔窟的小姑娘,并未懷疑她,心內反倒一陣後?怕。
只是……經此?一事,她摔斷了腿,要想逃走,更是沒可能了。識茵無聲苦笑。
雲梨仍抱着她不?放,雙肩微顫哭得十分傷心。衆人看?不?見的陰翳裏,尚顯稚嫩的臉上卻掠過一抹譏諷。
真是個蠢女人啊。
居然這麽好騙,比之前被送回來的那幾個蠢貨還?不?如,她哭一哭,居然就全相信了她。
這麽蠢的女人,真是看?一眼都?覺得礙眼。所以啊,她一定——會讓她為她那自以為的好心付出代價!
*
雲梨終究是越王府的主?子,那日的事,林氏等商議過後?決定瞞下,只加強了對識茵的看?管,每日寸步不?離。
自然——說是看?管,實則也是對她的保護。因為很快他們就發現——摻了毒粉的香粉,藏着刀片的布巾,溜進廚房意圖在顧夫人的湯藥裏下藥……雲梨那惡毒的小把戲愈演愈烈,次次都?是奔着讓人毀容身死去的,只因了林氏等人恪盡職守才?沒有鬧到識茵跟前。
而?恰也因了被仆婦們保護得極好,養傷的識茵對這一切毫不?知情?,她只是從仆婦們對待雲梨的戒備态度隐隐看?出些門道?——似乎她們,是不?願雲梨接觸她的。但這與她與雲梨前次密謀逃走的事也對得上,因而?并未往那方面想過。
……
卻說這廂,越王的鐵騎長驅北上,不?費吹灰之力即占領吳興。
吳興在太湖之南、義興東南,距離義興郡城只有一百二?三十裏的距離。原本,謝明庭擔心吳興失守,接到錢塘被破的消息後?即讓弟弟帶兵去吳興增援,以免叛軍攻下吳興,與太湖另一端的吳郡、姑蘇等對義興形成三面包圍之勢,卻終究晚了一步。
謝雲谏率領五千精騎到達吳興城下時,城頭已經變換了旗幟。
巍峨城牆上赤龍旗幟飛舞,士兵簇擁護衛中一人手持折扇款款而?來,玉冠束發,翩翩風流,正是未換甲胄的越王嬴徹。
“仲淩還?真是客氣,”他在城牆上高聲喚道?,“竟然親自過來看?望本王,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既來了,本王也送你?一份厚禮吧!”
他話音既落,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即推了個被麻繩捆得嚴嚴實實的女子來,謝雲谏在馬背上一眼瞧見,竟是雲袅!
越王命人将雲袅口中塞得嚴嚴實實的麻布扯下,将人用繩索系着,懸空吊在了城樓上。雲袅立刻驚恐地哇哇大叫,雙足踢騰着,雙目都?沁出恐懼的眼
銥誮
淚。
謝雲谏立刻明白對方的意圖,當即忿怒大喝:“嬴徹!你?想做什麽?!”
雲袅和識茵是一起被擄的,他既捆了雲袅來,茵茵呢?又在哪裏?!
雖說他們一早即料到茵茵定是落入了越王手裏,但眼下既真的面對這個結果,謝雲谏所有的理智立刻蕩然無存,險些控制不?住地拍馬欲出。幾名親衛忙跳下馬來拉住他的缰繩!
相對于他的忿怒,城牆上的越王卻十分輕松惬意,他笑道?:“這個小侍女,是顧夫人的侍女吧?那麽仲淩不?妨猜猜,顧夫人在哪兒??”
“仲淩可看?好了,只要我的人一松手,她立刻會沒命。”
說着,他做了個松手的動作。擒住繩索另一端的侍衛立刻攤開五指,繩索在手心飛速下滑,連同另一端系着的人一齊飛速墜落。女子驚懼地哭喊着,凄厲的聲音響徹天地。
謝雲谏的憤怒在這一刻到達了頂點,怒喊道?:“嬴徹!”
他與雲袅雖不?算相熟,到底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何?況嬴徹這個時候搞這一出來,不?就是威脅他們,識茵在他們手中,如不?束手就擒,他一樣會這般對付識茵麽?!
随行将領眼見他發怒,忙勸道?:“将軍,敵衆我寡,又是攻城,不?可呀。”
他們本是為馳援吳興而?來,吳興既已被破,這點人馬也不?可能拿下城池,自當回軍。他擔心的就是夫人落在對方手裏,使君與将軍會急火攻心!
好在吳興城牆之上,滑落的繩索也在即将飛離兵士掌心時被再度握住。越王命人将那墜至半空才?被拉住的小丫鬟貼着城牆、緩緩放下去,嘴上則道?:“回去告訴你?哥,顧氏正在我手上,讓他好好想想,三日後?本王兵臨城下,他打算拿什麽來跟本王交換。”
“若是不?夠誠意,本王可不?會像方才?那麽仁慈了。”
語罷,轉身即走。
雲袅腳步虛軟,直至腳接觸到地面才?下意識哭出聲來,她雙手顫抖着掙開繩子,跌跌撞撞地朝對面的謝雲谏軍隊跑去。
“侯爺,侯爺。”她哭着撲到謝雲谏馬前,泣不?成聲,“夫人,夫人還?在他們手裏面……”
“該怎麽辦啊,您想想辦法啊!救救夫人!救救夫人!”
謝雲谏卻是為了方才?越王那一句“打算拿什麽來跟本王換”而?怔怔愣住,握缰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半晌,長嘆一聲,雙目落下淚來。
這些天,郡城的人無不?為識茵的消失而?擔憂。就連哥哥,他表面上說着戰事要緊,安撫大家?陳兵備戰,但他身為同胞兄弟,卻能感受得到,兄長那潛藏在平靜之下的極度的擔憂。
是他弄丢了識茵,眼下,既讓她落到這種?境地,完全陷入被動,若越王真要用她來逼迫兄長投降,又該怎麽辦?
次日,越王的人八百裏快馬加鞭馳回兩百多裏外的越王府,欲将猶在養傷的識茵帶走。
“夫人的腿怎麽回事?”
回來拿人的正是當初送來識茵的陳将軍,看?着眼前這個分離不?過十日、腿上卻打了厚厚一層夾板的女子,十分震驚。
此?時猶是上午,雲梨也在房中,林氏等人不?便告知事情?原委,唯唯諾諾,久也沒有聲響。陳将軍不?耐煩道?:
“罷了。趕緊替夫人收拾,王上叫我過來送夫人過去!”
殿下等着她,可還?有大用處呢!
雲梨小姑娘卻是懵懂地開了口:“陳、陳将軍是要帶姐姐去殿下身邊麽?我,我也要去,我要跟茵姐姐在一起……”
“小娘子莫要胡鬧。”陳将軍卻不?像府中人一樣遷就她,“殿下叫我帶顧夫人過去,是為了軍情?。小娘子若是過去,殿下會分心。”
“我怎麽就是胡鬧了,我,我都?好久沒有見過殿下哥哥了。”雲梨又哭起來,眼見求他沒用,又轉向識茵,眼兒?紅紅的:“阿姐,我,我也想去……”
識茵自己都?只是戰俘,哪能開口。陳将軍更加心煩,道?了句“得罪”拽過識茵便走!
雲梨急得要哭,撲出去欲追也被仆婦等人死死攔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識茵在自己眼前被帶走,淚花之下,卻是氤氲着滔天的恨。
這個蠢女人,口口聲聲說把她當妹妹,卻連為她說句話也不?肯!
殿下最好不?要喜歡她了,否則,她真的會忍不?住殺了她的!
*
三日之後?,馬車抵達了吳興郡內。
識茵再次在軍營裏見到了越王。他已換上軍人的甲胄裝束,臉上仍是那副萬年不?變的玩世不?恭的笑:“又見面了呢,顧夫人。”
“離開義興已經很久了吧?不?要緊,本王這就送夫人回去。不?過作為交換,夫人得替本王做一件事。”
“如何??一件事,換夫人的命,很劃算呢。”他笑晏晏地說。
識茵自然猜到他要做什麽——或者說,連日來她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了。她恨恨啐道?:“亂臣賊子!”
“你?若想用我來要挾他,我會立刻自殺!”
“還?挺有骨氣。”越王笑着說,“可你?要怎麽自殺呢?毒藥?毒藥你?弄不?到。咬舌?那我不?妨告訴你?,舌頭咬不?斷、反而?會把你?弄得滿嘴血,被自己的血活活嗆死還?差不?多,不?過你?放心,我會派人人十二?個時辰從早都?晚都?盯着你?,你?死不?了的。除此?之外,你?還?可以選擇撞牆。不?過你?的腿都?斷了,那點力氣夠嗎?”
“所以啊,還?是老老實實在本王身邊待着,準備跟着本王,去見你?那兩個丈夫吧。”他得意笑着說。
“不?是說他很愛你?麽?為你?甘願放棄高官厚祿,跑到義興這鳥不?拉屎的地兒?來,那就看?看?,這次,他肯不?肯為了你?投降咯?”
識茵既被他所描繪的場景惡心得欲嘔,又因了這末句,背心都?升騰起一股涼意。
她當然不?想死,但她也不?想成為這亂臣賊子的籌碼,去逼迫謝明庭束手就擒。
以她一人換數萬守軍的投降,就算她活了下來,于後?世青史之上,也只會遭受唾罵!
所以要怎麽辦呢?到底要怎麽辦!
叛軍已然全部集結完畢,連同太湖東邊的姑蘇、吳郡,水陸并進,齊攻義興,很快,就兵臨義興城下。
城中,謝明庭早已接到消息,調動城中所有軍隊布置好城防,靜待迎敵。
這日正是除夕,義興城中,霰雪飄零。飛舞聯翩的雪花使得天空的能見度很低,茫茫大軍壓陣而?來,叛軍将士身着銀白甲胄,更似無數雪粒子在遠處視野裏填集,昏昏暗暗一片,模糊了視線。
但,身在城樓之上,謝明庭仍是第一眼就望見了那個被架在馬上、走在最前面的女子,心髒處霎時都?蔓延開一陣痛楚。
那是,已經消失了十餘日的顧識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