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皎皎天?月明, 奕奕星河爛。待到謝明庭洗去一身風塵重新回到房間時,屋外的天?色已然?全暗了下來。
今夜原是除夕,家家戶戶團圓的日?子, 但因了叛軍的兵臨城下,義興城裏冷冷清清, 不聞半點?焰火爆竹。
屋內已經亮起了燈燭, 地龍吹出的熏然暖風裏燭苗噗噗地跳躍着, 使得大紅的燭光都潋潋如水,在牆上輕漾起層層如海浪奔湧的光輝。
榻上,那雪膚花貌的小娘子已因等得太久而陷入了沉睡。只見?她?以手撐在榻上搭着的小案上, 打着夾板的腿掩在襖裙之下, 垂在榻側。
眼?皮則輕輕搭在眼?睑上, 羽睫纖長而柔順地下垂着,在被燭光染成蜜色的臉頰上暗影有如芳草萋萋。乖巧而柔順。
謝明庭走過去在她?身前蹲下,先是替她?除了鞋襪,再輕輕攬過她?一雙腿小心地抱起她?将人送到榻上去。
這?時識茵卻醒了過來, 迷蒙地睜開眼?:“明郎?”
“是我。”他下意識應道。
想起她?方才的話, 又低咳一聲,微微赧顏:“你既困了, 就先睡吧。等,等你好起來再……”
方才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 她?腿上還有傷,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個時候碰她?。
識茵也?是一愣, 面上微紅, 仍舊攬臂抱住了他, 再度将頭靠在他肩上:“那你今夜不要走,陪着我。”
小娘子柔順黏人, 如戀主?的貓,臉頰在他鼓硬的肌肉線條上輕蹭時,激起的酥麻都穿透肌膚一直蔓延至左胸去。
謝明庭左肩麻了大半,面上微微赧顏,将她?受傷的腿放直,依言在她?身側側身躺下:“你的腿,究竟是怎麽?回事?”
識茵便将越王府中的事說了,只言是自己逃走心切,這?才不慎落入地窖裏,将腿摔斷。
憶起那還陷在會稽的阿梨小姑娘,又深深嘆息:“也?不知那小姑娘現在怎麽?樣了,小小年紀就落入越王手裏,真是遭罪。說來也?還有些奇怪,我與她?竟意外地投緣。”
越王養的那個小姑娘,謝明庭也?有所耳聞,但彼時并未往那方面想過,又許是曾經刑名科的出身,總容易将人往壞處想,此時聽她?說來,怎麽?都覺得這?個雲梨并非她?說的那般天?真善良。
識茵又側過身子問他:“對了,楚國?公既來了,接下來怎麽?做?還要繼續打麽??”
要是能夠打到會稽,攻破越王府,順帶将阿梨救出來就再好不過了……
她?原是平躺着,這?一動作,原本攏在肩上的被子滑下肩頭。謝明庭将被子重新替她?攏上:“打肯定?是要打的,叛軍已經退去了吳興,下一步估計會主?動出擊,收複吳興和吳郡,否則,像今天?這?等兵臨義興城下的事,還會發?生。”
憶起白日?的事,識茵心裏又是一陣後怕。手臂穿過他脅下,繞到肩後抱住了他肩,她?像只小貓将臉靠在他胸膛上怯怯望他:“你別去。”
“我不想你去,茵茵,此生都不要再和明郎分開……”
彼此挨得極近,女孩子身上的馨香都撲上鼻尖,紅着眼?望着他時,一雙清靈雙眸更是有如醇酒醉人。
謝明庭原是想說,既是國?事焉有拒絕之?理,然?在她?那般期盼的目光下,便好似沉入一汪醇酒裏,心髒的每一寸血肉都被湖水漲滿泡開,酥麻不已,口中說不出一句拒絕的話。
唯是笑了笑,清風明月般皎淨:“好。”
識茵如釋重負。
她?微微仰頭,像一只主?動與主?人親近的貓兒一般,溫熱的唇瓣如落花輕柔,烙在他喉結上。
謝明庭輕嘶一聲,攬在她?腰上的手不禁一緊,攥着那不可一握的盈盈柳腰往上一撐,便将她?送到了自己唇上,俯首吻住她?額頭。
随後是眉骨,随後是臉頰,随後是鼻尖……滾燙的薄唇輾轉吻至紅唇,或輕或重地啃噬,随後咬住那截丁香,細細含吮。
識茵頸後都麻了一片,她?閉着眼?,原本凜繃的半邊面頰都漸漸舒展。
于是之?後的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
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義興郡墨藍的天?空中開始疏疏落落地綻開出幾朵煙花。謝雲谏剛剛結束商議接下來的軍事商議回到府裏,聞說哥哥去了識茵院中,便尋過來,打算告知他接下來的軍事行動。
院中空無一人,時聞積雪折竹聲,連雲袅也?不知去了何處,道旁庭燈裏的火明明滅滅、昏暗幽昧,唯有房中燃着燈火,映得窗上橘黃光暈一片。
“哥……”
他急匆匆地走近房門,擡手欲敲,薄薄的一層門板來,卻極清晰地傳來女子輕輕細細的低泣聲:“明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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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識茵。
那聲音帶着鼻音,如小貓的低哼。又如輕柔的鳥羽掃過人的心房,酥酥癢癢。
謝雲谏一愣,旋即又是兄長的聲音傳來,溫柔低啞:“明郎在。”
她?還是哭:“明郎……”
“明郎在。”
謝雲谏擡起敲門的手都似被霜雪凍住,他僵硬地立着,感受着心髒處傳來的綿而不絕的心跳,心間一黯,轉過身快速步下庭階。
次日?,清晨。
謝明庭是被一陣爆竹聲吵醒的,江南風俗,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雞鳴而起,先于庭前燃放爆竹,用來辟除山臊惡鬼。他這?郡守府自然?也?不例外。
枕邊的小娘子不過蹙了蹙柳眉繼續睡,謝明庭一向淺眠,加之?今日?元日?、習俗衆多,還須往郡府主?持會議,便動身更衣。
胸膛上、肩背上遍布指甲劃出的白痕,連臉上也?添了一道,兩肩仍是酸澀着,似是被什麽?壓過。他也?不在意,取過搭在衣架上的衣裳一件件穿着。
身後,小娘子依然?安靜地熟睡,緊閉的眉眼?透出一絲餍足和妩媚,薄绡似的寝衣被撐出山巒起伏的弧度,其下全是齒印。
“雲谏昨夜回來了沒有?”他走出去,問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陳礫。
侯爺一身都沁着夫人身上那陣淡雅的茉莉香,陳礫低着頭不敢亂看:“回侯爺,二公子回來了,這?會兒想是也?起來了。”
昨日?才打退了叛軍的一場進攻,周玄英既留了他,想必是有軍事行動的,雲谏若回來,也?一定?會來找他告訴他。
但他卻沒能見?到雲谏,想必是……
謝明庭已然?猜到,不自在地微變了臉色,動身往弟弟的院子去。
謝雲谏住着的那間小院內,他果然?已經起來了,卻是同上次驅傩後的那次一樣,是在收拾着行裝。謝明庭走進去:“你要走?”
知道是他,謝雲谏煩躁地皺了眉頭:“你來做什麽??”
“春宵苦短,你不在房中陪茵茵,又來消遣我?我這?回可沒空陪你比劍,自己請便吧!”
話一出口,連同謝雲谏自己在內皆是愣住。謝雲谏跺了下腳,又暗恨自己嘴賤。不都說了要放手了?還吃這?飛醋幹嘛?
昨兒經歷了那般驚險的一遭,茵茵正是擔驚受怕之?際,會親近哥哥也?是情理之?中。就算沒有,她?喜歡的是哥哥,和自己喜歡的人親近,又輪得到他不高興什麽?呢?
遂改口道:“茵茵腿上不是還有傷嗎?你沒事多陪陪她?,少往我跟前湊。”
“我要走了,昨夜去找你你不方便,現在正好告訴你。”
“叛軍退至了吳興,我和玄英商議過,打算主?動出擊,攻下吳興後兵分兩路,我去姑蘇,他去錢塘。”
“打仗非你所長,你又是義興郡的父母官,就好好待在義興。等我去打姑蘇的時候,記得派水軍從太湖過來支援我。”
原來不是要走。
謝明庭心下稍安,鼓勵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早日?凱旋。”
謝雲谏敷衍地颔首,提起行囊就要離開。走至門邊,忽然?道:“哥。”
他停在門邊,并未回頭:“你昨天?說,如果你回不來,就把她?托付給我,讓她?和我在一起,這?是不對的。”
“她?只喜歡你,她?心裏并沒有我的位置,至于我,也?不是你的替身和贗品,你沒有資格替我們兩個做決定?。”
“我也?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你是對不起我,但我也?從未真正怨恨過你,你不必再為過去的事自責,以後也?不要再說這?種話,不許再拿自己的生命作賭注。”
“她?那麽?喜歡你,你不可以辜負她?。就算是為了我,為了她?,你也?要好好地活着,明白嗎?”
謝明庭心間微顫,竟說不出是何種感受。他眉宇微動:“阿弟……”
他想說幾句,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安慰會顯得虛僞,應答則是殘忍,但他昨日?說這?番話時絕非逢場作戲,他是真心想要犧牲自己,讓弟弟能夠得償所願,也?能照顧好茵茵。
——自然?,現在他也?知道了這?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誠如弟弟和識茵所說,他沒有資格替他們兩個做決定?,也?沒有資格自以為是地“補償”。
猶豫的間隙,謝雲谏已經走了出去:“行了,少搞這?些哭哭啼啼的,走了!”
正月十五的時候,王軍攻陷了吳興郡,解除義興南面之?圍。随後分兵,周玄英南下,佯攻錢塘,謝雲谏橫渡太湖,打了姑蘇郡一個措手不及。
他本涼州軍出身,留守姑蘇的叛軍自以為他不善水戰,草率輕敵,便将防守的重點?放在了陸路。是夜星璀月璨,謝雲谏率兵乘小舟隐匿在蘆葦叢中,悄無聲息地接近水寨,只待他一聲令下,忽然?火光沖天?,發?動奇襲。
整場戰役獲得大獲全勝,因事發?之?時是深夜,叛軍草率輕敵,正是香夢沉酣之?際,謝雲谏部?宛如神?兵天?降,直将叛軍吓破了膽。軍神?的威名也?由此傳遍江左。
消息傳回義興,舉城歡慶。
那謝小侯爺是他們使君的親弟弟,這?一年來,常常随着使君跑上跑下,春耕修水車,秋收修谷砻,瞧上去極溫善可親、平易近人的一個人,竟是比肩衛霍的戰神?,自己還曾見?過,還有比這?更激動人心的麽??!
長江之?上,來自荊州的楚王軍隊也?沿着長江東下,順利抵達建康,将南下收複吳郡,與姑蘇的謝雲谏部?會合,叛軍的潰敗已成摧枯拉朽之?勢。
也?就是這?個時候,周玄英派遣的先頭部?隊出其不意地繞過錢塘,直抵會稽,郡中那些原本暗中支持越王的士族眼?看越王大勢已去,趕在越王退回會稽之?前反水開了城門,王軍順利攻破越王府,綁了府中留守的一幹越王的奴仆,送到了周玄英軍中。
……
仲春的夜裏還有些冷,錢塘郡城外的王軍大營內,周玄英所在的那間中軍王帳還燃着篝火,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押解着一隊囚犯進入帳中。
周玄英正在燈下看謝雲谏發?來的軍報,聞得手下禀報,也?只淡淡掃了眼?底下跪着的人馬:
“這?就是他府上的所謂人質?”
那些人裏,有越王幼時的乳娘、服侍過他生母雲太妃的宮人仆役,還有他府上的管家,總之?烏泱泱一群人,并沒一個過得去的人質,也?審問不出半點?有用的線索。
當目及人群裏跪着的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時,又皺起了眉: “這?麽?小?”
真看不出來,嬴徹年紀一大把既不娶妻納妾,也?不養小厮,喜歡的竟是這?一口?
那女孩子正是雲梨。
衆人都只垂頭喪氣?地低着頭,面色灰敗。唯她?一直小聲啜泣着,肩膀一顫一顫哭得十分傷心。
殿下這?陣子做的事,她?雖然?知道不是很清楚,但,眼?下連自己都被抓到了這?裏,殿下口中的那件大事定?然?是失敗了……
殿下又去了哪兒?為何不來救她?……
一行人遂被關押起來,審來審去也?沒審出半點?有用的線索。越王生母已逝,既無妻妾,也?無子女,若說這?群人裏唯一與他感情深厚、可以做人質的,也?就是那個叫雲梨的小姑娘了。
原來,越王的生母雲太妃,原是太上皇之?母、先帝的蘇皇後宮中的婢女,原本是要被送給太上皇的,因太上皇不願,而先帝醉酒一夜荒唐,這?才有了越王。
雲太妃并不受寵,入宮前在家鄉也?原有一個情郎,後來雲太妃青春守寡,情郎入宮做侍衛,兩人舊情複燃,不久雲氏生下一個女兒,不敢養在宮中,遂送去越王身邊,只言是越王乳母的女兒。
“……這?女孩子在越王身邊養到八九歲,後來被人告發?,太上皇後雖有心赦免,但不知怎麽?的,小姑娘竟意外落水死掉了。而雲太妃認定?是天?家要她?們死,不久也?因驚懼過度郁郁而終。”
“三年後——也?就是兩年之?前,越王有次喬裝去了廣陵的瓦舍聽戲,正巧撞見?有位客人對一八九歲的女童施暴,遂将這?小戲子救下,帶回會稽,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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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相稱……”
帳中,周玄英端坐案旁,把玩着羽箭默不作聲地聽完了侍衛的禀報。
上一輩的恩怨,他原是不知道的。這?故事裏也?并沒有嬴徹本人對于母親妹妹之?死的态度,然?從他将雲梨一個小戲子視作親妹的态度來看,他對妹妹母親的死,只怕從來就沒釋懷過。
以此推之?,他對朝廷心懷怨恨,說不定?也?有此因。
侍衛禀報完畢,又問起他對雲梨的處置。周玄英将羽箭往桌上一擱,挑挑眉道:“算了吧。”
“嬴徹是個大逆不道的畜牲,唯獨在這?件事上還算有些人性。既是小孩子,也?沒卷進他的叛亂裏,就先送回義興,讓謝明庭安置。”
他看得出來,這?女孩子對于嬴徹意義非凡,或可為人質要挾嬴徹。
但他終究沒有嬴徹那般下作,又是代表朝廷平叛的,自不能像他一樣拿着婦孺去攻城。
那女孩子也?是個苦命人,就送去義興的慈幼坊安置,唯願她?還沒被越王帶偏,日?後還能走上正軌。
……
卻說會稽陷落的消息不日?便傳去了越王軍中,初聽到這?個消息,嬴徹近乎崩潰。
“一群廢物!我養你們何用!連個小姑娘都護不住!”
他暴怒地擒住前來傳信的斥候的領子,似一頭贲張的雄獅,仿佛更令他在意的不是老巢的被占,而是雲梨的生死。那人忙求起饒來:“大王饒命!大王饒命啊!”
好在越王暴怒過後,理智也?暫回腦中,他心急如焚地問:“那阿梨現在去了何處?!”
“屬下不知,眼?下,應當還在周玄英軍中……”
周玄英……
越王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怒氣?将面龐都撕扯得扭曲。
說起來,皇兄還真是好眼?光,給女兒挑的這?兩個女婿,一文一武,安定?天?下。
周玄英其人,狡黠得就像涼州沙漠裏的狐貍。排兵布陣,出神?入化,還曾幾次在夜間搞偷襲,搞得他們疲憊不堪,也?誤以為他們的重心在錢塘而非姑蘇,從而被謝雲谏占了便宜!
姑蘇一丢,會稽城的那些軟骨頭就吓破了膽,慌不擇路地拿阿梨向周玄英表忠心!
眼?下,阿梨是暫時救不得了,但他不好過,周玄英和謝氏兄弟也?別想好過!
嬴徹眼?珠子一轉,突然?有了主?意。
“去!給高老頭子寫信。”
“一,叫他僞造與周玄英往來的書信,留着日?後用。二麽?,現在就去荥陽把聞喜縣主?找來,問她?想不想報當年替武威郡主?頂罪的仇!”
差點?忘了,他手裏,可是還捏着一個重磅的秘密。這?個秘密,足夠對付嬴懷瑜了。
她?扶持謝明庭,為的是在全國?開展他的那個勞什子土地改制,跟世家大族作對,早晚是會将他召回京中重用的。那麽?,主?持新法改制的長官自己就是個知法犯法的僞君子,又如何能讓天?下人服衆?
嬴懷瑜若保他,則是人心向背,他屆時東山再起,自可一呼百應。不保,便失其黨羽,也?是對朝廷的重大打擊。
至于屆時如何讓這?件事徹徹底底地翻出水面,就還需要一個人了——他會讓顧識茵,成為他手裏最好的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