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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二月春, 丙申晦。
    王師大破叛軍于臨海,越王不敵,敗走海上, 僥幸撿得一條性命。
    他逃走時,身邊僅有數名侍衛相從, 人雖未死, 已再難回天。周玄英遂留了小部分兵力繼續在當地追尋, 率領大軍返回會稽。
    這場歷經三月的叛亂,到?此基本宣告結束。
    這場叛亂極大地破壞了江南地區的經濟,大量建築在戰火中被毀, 良田被踐踏, 橋梁被炸毀。至于士兵傷亡、所廢粟米, 更是不計其數。
    但也并非沒有好處——經此一役,那些原本依附越王的反動勢力受到?沉重打擊,已無?力回天。周玄英返回會稽後,親自帶着手?底下的刑部官員與朝廷派來的禦史審案。琅琊王氏、會稽顧氏, 蘭陵蕭氏……那些暗中資助越王的江東大族一個也沒逃過, 全部關進?了大牢,等候發?落。
    就連先前義興城中曾暗中炸毀堤壩、策應越王的陽羨吳氏也被查了出來, 被謝明庭繩之以法,投諸牢獄。
    ——至于他們的房舍田産, 自然收歸國有。
    一時之間,江左地區呈現出兩種不同的輿論氛圍, 那些牽扯進?去的士族戰戰兢兢口喊冤枉, 百姓卻争頌國公英明、普天同慶。見此局面, 周玄英不免得意。
    擒賊擒王,國家土地兼并最嚴重的地方?就在江左, 小魚要開展改制,也是想從江左開始,奈何?此地地頭蛇盤踞,士族擰成一股繩來反對,才會釀成越王之叛。
    現在,他可算是為她掃清戰場了,只待派遣一正直官員前來便可順利推行新政。不知回京後,她又會給?自己怎樣?的獎勵呢?
    周玄英揚起唇角,笑
    LJ
    得恣意又張狂。
    也就是這個時候,那封頒給?謝明庭的诏書到?了。
    今春的青苗糧已于正月就發?放下去,郡裏的春耕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原本,謝明庭是打算遞個折子将這事拖過去,但诏書裏女帝要他回京的意願卻十分堅決,只好同意。
    他把事情告訴了識茵,得知即将返京,識茵脫口問道:“那阿梨怎麽辦。”
    阿梨才十一歲,她實在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義興。
    “不怎麽辦。”謝明庭道,“你既想帶着她,那就一塊走吧,等回到?京城,想辦法替她安個戶籍,你想認她做妹妹也好,記在我名下也好,都可以。”
    那日還要她小心雲梨一個小姑娘的人,眼?下竟然如此用心地為她打算。識茵微微驚訝:“你這麽大度啊。”
    “當然。”謝明庭手?捧茶盞,睨她一眼?,似笑非笑,“我不是‘全天下最好的謝郎’麽?怎舍得讓顧夫人失望?”
    知道他是打趣她那日為求他留下雲梨故作嬌态,識茵漲紅了臉。
    她輕輕踢了他一腳,啐道:“陰陽怪氣?的,謝有思你要死啊!”
    小娘子臉兒紅紅似嗔非嗔的模樣?實在妩媚可愛,謝明庭但笑抿唇,呷一口甘甜的茶水将茶盞放下。
    忽又說起了另一件事:
    “等回去後,我們另擇處府邸住,就不回侯府了。”
    識茵神色微怔,旋即意識到?他是考慮到?自己和武威郡主僵硬的關系,卻是道:“這不能夠吧。”
    “朝廷以忠孝治理天下,你是長子,嗣子,哪有母親在世做兒女的卻不侍奉的,就算只是維持表面上的和睦,也不能不回去。”
    “我沒什麽的,母……婆母理應也不會再為難我。”
    輕她賤她,不顧她的意願尊嚴也要給?她下藥,只為讓她有孕,做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母親對她做的那些事,是他即使是個外人也要感到?憤怒的。謝明庭眼?中透出幾分愧色:“茵茵……”
    他想說他對不起她。不管是他自己做的那些事,還是讓她因他而遭受來自母親的種種算計,事情總歸是因他而起。
    識茵搖了搖頭:“罷了,都過去了。”
    那些不愉快的過往她不想再提,她只希望這個人是真心悔過,只希望,她的選擇沒錯就是了。
    于是語氣?一轉,故作輕松地嗔他:“你要真心悔過,以後就對我好點,不許再騙我,也不許有事再瞞着我!否則,否則我就和你離婚,把你送進?大牢去!”
    她面色和悅,似乎已經完全放下了過去的事。謝明庭心下微松。
    他将她抱來膝上,鼻尖相?觸,眼?中閃爍着星辰似的光輝:“不會的。”
    “以後,為夫都不會再欺騙茵茵。”
    這本是對她的許諾,但不知怎的,識茵心底反而湧起股不好的預感。
    她勉力一笑:“那說好了,不許再騙我,我只能原諒你一次,不能原諒你第二次。”
    她能原諒他就已經是人生?之幸,他又怎會再犯第二次錯?謝明庭握住她一只手?輕吻了吻,笑着應下:“嗯。”
    *
    星馳月驟,窗陰一箭,轉眼?,就到?了三月春暮。
    期間謝明庭過了他二十四歲的生?辰,然公務繁忙,自是沒有操辦,也就是識茵親自下廚替他做了碗長壽面,囫囵度過去了。
    朝廷拟定的返京之期已到?,除卻郡府的一幫屬官與府中諸人,誰也不知他要走。周鴻與燕栩等人原本想要為他踐行,也被拒絕:“算了吧,眼?下正是春耕時節,有那個工夫替我送行,不如多去下面各縣多走動走動,了解百姓春耕情況。”
    會稽那邊,周玄英與謝雲谏兩個率領大軍已開始返程。謝明庭打算走水路到?建康碼頭,随後渡過長江,經運河返洛。
    出行的日子選在了三月初五的淩晨。這日原該謝明庭休沐,郡府的人雖然知道他要走,也不會算到?今日。
    他也沒在郡城碼頭登船,派遣陳礫事先在北郊的碼頭備好船只,搬去行李。得以輕車從簡,只駕了兩架馬車自郡府出發?。
    他同識茵一駕車,雲梨則同雲袅等人乘着另一駕。馬車辘辘地行過熙熙攘攘的街道,車外人聲鼎沸,車中,謝明庭正專心致志地看一冊賬簿。
    是義興郡發?放青苗錢的賬簿,正冊尚存于郡府,副冊則被他帶了出來,要送回京師。此刻是再一次确認,若是發?現什麽錯誤也還來得及補救。
    “別?看了,你也不怕傷眼?睛。”
    簿冊忽然離手?,是識茵伸手?抽過,又将趴在他膝上打盹的湯圓兒抱來自己懷裏:“都要走了,也不再看看你們的子民們?”
    “有什麽好看的。”謝明庭疲倦地揉揉眉心,
    “陛下才是萬姓君父,臣子只是代替陛下牧州郡之民,那不是我的子民,而是陛下的。”
    這話?等同于說他對那些百姓沒什麽感情了,也不知道之前沒日沒夜地在這個位子上幹的是誰?識茵道:“是嗎?不是你的子民你還這麽拼命呢?”
    “是陛下派我來這裏,即食君祿,便明臣職,我自當竭忠盡智,為百姓計。換個地方?,也是一樣?。”
    識茵啞口無?言。
    實則她是想到?,他在這裏兢兢業業,夙興夜寐,全然為百姓計。走的時候卻無?一人相?送,實在凄涼。哪裏想得到?竟惹出他這一番歪道理。
    她只得嘆口氣?:“明郎說點好聽的話?是會死嗎?”
    謝明庭側眸而笑:“哦?我難道不曾對茵茵說過好聽的話??”
    識茵懶得理他,低頭與湯圓兒玩。正是這時,馬車忽然停下。駕車的侍衛低聲禀:“侯爺,是周府臺他們。”
    謝明庭掀簾一瞧,車外前方?道路上,果然站着周鴻、燕栩等烏泱泱一幹人。除卻郡府的掾屬外,竟還圍着許多的百姓,将道路擠得水洩不通。
    謝明庭頓時明白。他目光責備地看向燕、周二人:“不是讓你們不要送嗎?怎麽還弄出這麽大的陣仗?眼?下是春耕時節,鄉親們家中難道不忙麽?”
    “使君誤會了!”燕栩忙開口,“鄉親們是自發?來的,得知使君要走,都說要來送一送……”
    “使君,就讓我們送送你吧……”
    人群中有漢子激動地道:“您馬上要走了,以後,我等小民就是想見您也見不到?了!就讓我們再送送你吧!”
    “是啊。”一名須發?斑白的老?農道,“沒有使君,我們一家五口人早餓死了!使君就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如今父母要走,還不許我們來送送麽?”
    他身邊還帶着一子一媳孫子孫女,又忙催促着,叫孩子們上來磕頭。
    這裏的百姓大多受過長官恩惠,一時間,也都紛紛感激得上前磕頭,将馬車團團圍住,謝明庭幾次制止都毫無?作用。
    他只得立在車上,被迫接受了那些百姓的跪拜。一張張滿是不舍的臉既陌生?又熟悉。說陌生?,是因為他并不記得他們名字,說熟悉,卻是因為這一年半以來的主政生?涯,郡中百姓他大多都見過、接待過、只是未能知道他們各自名字罷了。
    于他而言,他只不過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本職工作,百姓卻将他視作神明,對他感恩戴德。其實又哪裏值得呢?
    這就是大魏朝的百姓,質樸,又忠順,只是為他們做一點點,他們便會一直記着你。真不知道那些世家大族和從前的幾位郡守,是怎麽舍得奴役壓迫這般善良的百姓的。
    百姓們表達心意的方?式總是質樸又純粹,圍着馬車磕過頭,又要将帶來的土産鄉儀往車上塞,或是一籃子土雞子,或是菜蔬,人群推攘間,幾乎将馬車掀翻。雖是不舍,又都發?自內心地為他的高升感到?高興。
    後頭的那架馬車裏,雲梨在車中瞧見,不免納罕。
    這,這是他雇人來演的麽?
    看起來又不像……她就是學戲出身,得是功力多深厚的伶人,才能将戲唱到?這個地步?
    那些百姓臉上的不舍與熱情又實在不像假的,不像會稽,那些百姓撞見殿下的車駕時總是不情不願地行禮,麻木得像一根根木頭……
    場面一時有些混亂,謝明庭左臂挂着被百姓挂上去的雞蛋籃子,手?裏也被塞了好幾把捆好的豇豆,腳邊則堆滿了一簍簍的魚蝦……燕栩見狀,不得已帶着兵上來将熱情的百姓隔開,這才讓謝明庭得以抽身。
    他有些無?奈:“大家都回去吧。”
    “鄉親們的好意,謝某心領了。但謝某既領了國家的俸祿,便不能再拿取大家一分一毫。”
    又苦笑道:“再說了,我這裏,也放不下。”
    “那東西我們不送,總得讓我們送送使君!”一名中年漢子大喊。
    人群中
    麗嘉
    緊跟着附和道:“對!我們也不耽誤使君趕路的時間,就讓我們跟着送送吧!”
    周鴻于是請示地看向長官——這要再不答應,恐怕今晚天黑了使君也別?想走出義興城!
    謝明庭只好同意:“好吧,那就多謝鄉親們了。”
    于是衆人又浩浩蕩蕩地簇擁着馬車出城,送別?長官。而這一送,就送到?了義興城郊近十裏外的碼頭。
    他們出行的隊伍也就兩架馬車,但因了大量的百姓追随相?送,隊伍竟然在官道上排出兩三裏之長。隊伍熙熙攘攘,見首不見尾。
    識茵在車內瞧見,又不由感慨起丈夫的得民心。
    今日的傾城随太守是一件,她甚至聽說,有百姓私自将當地的青蘿山和荊溪改名為謝山、謝溪。
    便是天子也未能讓山水貫以自己的姓氏,這裏的百姓卻替他做到?了。
    做地方?官做到?這個地步,當真沒有遺憾。
    碼頭邊,陳礫已經将畫舫停靠在岸邊,等候接應。
    這回謝明庭說什麽也不要百姓再送,棄車登船,在衆人矚目下駛離了義興地界。
    ……
    登船後,識茵總算可以歇歇氣?。
    雲梨已被安置在另一間單獨的船室內,小姑娘今日坐了半日的車,這會兒又困又累,上了船後便睡着了。
    此時天色未晚,識茵将湯圓兒抱去船窗邊替它順着毛,一面又開了船窗,欣賞窗外璨豔的春景。謝明庭就坐在一旁看書。
    船窗之外,兩岸春色一望無?盡,一排排碧樹筆直如箭,又似枕戈待旦的侍衛們執槊拱立。
    春花妩媚,春水如染。燕雀群莺,争逐亂飛,發?出啾啾的清鳴。
    如此豔麗的春景,識茵不禁輕哼起歌來:“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複多情,吹我羅裳開……”
    是江南的民歌《子夜四時歌》中的《春歌》,相?傳為晉時女子子夜所作,分別?以春夏秋冬四季為主題,數量不等,內容多男女情愛。但此時唱來,倒也恰與窗外的春色相?合。
    歌聲清泠缥缈,溪水濺玉的婉轉悅耳。謝明庭一直靜靜地聽着,直至她唱罷才開了口:“春風複多情,吹我羅裳開。”
    “茵茵這是在向郎君表情嗎?”
    識茵一噎,她只是借這歌唱春景,一時不察,倒将求歡的末句也唱出來了。一張色如粉荷的小臉霎時紅成了五月的榴花。
    她恨恨瞪他:“你想得美?,我,我只不過聽阿梨唱過幾次覺得好聽罷了。”
    才,才不是同他表白。
    她又不是義興城那些百姓,愛他愛得無?法自拔,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好,哪會動不動就說些甜言蜜語。
    謝明庭沒反駁,而是循着她的調子,以吳語娓娓唱道:
    “朝登涼臺上,夕宿蘭池裏。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願天無?霜雪,梧子結千年。”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裏。我心如松柏,君情複何?似?”
    早上登上涼臺,傍晚宿在蘭池。我要乘着月色采下你這朵芙蓉花,夜夜憐惜你。
    仰頭看着桐樹,桐花紛紛,可憐可愛。真希望上天永遠不會降下霜雪,讓梧子可以留存千年,我與你也能結千年之好。
    深潭冰三尺,素雪覆蓋千裏。我對你的心像松柏堅貞不變,你對我的心又像什麽呢?
    這也是《子夜四時歌》,與她方?才唱的那首《春歌》恰合為一個四季,又都是男女情愛之作。來江南日久,識茵自然能聽懂。
    心髒處都不受控制地漫開一陣熱意,臉上也發?起了燙。她在心裏暗惱自己無?用,又磕磕巴巴地追問:“你,你從何?處學來的啊?”
    總不能,總不能她不在的這半年多裏,他也給?別?的女子唱過吧……
    又忍不住腹诽,還“夜夜得憐子”呢!這麽多晚上也沒見他來真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砒.霜喝多了不行了……
    “這本是江南民歌,義興民間女子也多有唱的。耳濡目染,自然就會了。”謝明庭道。
    又含笑看她,特意将末句再度重複了一遍:“茵茵,我心如松柏,卿情複何?似?”
    我的心像松柏堅貞不變,你的心又像什麽呢?
    這話?像是在責怪她愛他比不上他愛她那麽多一樣?,男子漢大丈夫,幹什麽總把情情愛愛挂在嘴邊。識茵惱他捉弄,更惱他總這樣?黏黏糊糊的,這是在外面,又不是在內室……
    她明眸微轉,也用江南的歌辭來答他:“歡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侬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
    這原也是江南的一曲民歌,只不過原句是女子是在說自己對情郎像是北極星一樣?千年不變,而情郎卻像太陽,朝冬暮西,極易變心。她是故意把歌中的男女調換了,說自己才是那朝冬暮西的太陽。
    謝明庭臉色微變,她仍渾然不覺,嗔惱地說道:“你別?一天到?晚得意忘形,以為我有多喜歡你一樣?……我,我又不是沒別?人可選。”
    再這樣?胡說八道成天打趣她,她就,她就再也不要理他了!
    “哦?”謝明庭斂了笑意,眸光微冷地落在她臉上,“那茵茵打算去找誰呢?雲谏嗎?”
    識茵的回答卻出乎意料:“幹什麽你又要扯到?雲谏,和我吵就和我吵,別?總拉扯他。我,我去找楚世子總行了吧?”
    這話?一出,身邊的空氣?都在急速降溫,仿佛從炎炎夏日,徑直變作了飛雪嚴冬。
    謝明庭側過臉來,那雙在面對她時總是柔和如春波的眼?此刻只有冰凍三尺的寒意。他冷笑了下,反問道:“是嗎?”
    “茵娘打算丢下我,又去找你的淮舟哥哥?”
    識茵心裏登時咯噔的一聲。壞了。
    玩笑開得過頭了。
    當初在東陽縣時他就是因為她提起楚淮舟而突然暴怒,把身體裏另外一個靈魂釋放出來了。想起那人陰冷可怖的威脅,她忙解釋:“開個玩笑嘛,誰讓你先胡說八道的……我,我不會去找他的……”
    但這并沒有任何?用處,男人目光冷冽又淡漠至極,偏是唇角似攜着一縷笑:“為什麽不去?”
    “青梅竹馬,郎情妾意,知根知底,自是良配。又哪裏是我一個騙婚之人可以比得上的。”
    那事分明是他自己理虧,如今竟還很委屈似的!他也真好意思說!識茵漲紅了臉:“你,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是得寸進?尺啊。”謝明庭平靜看着她,“反正,就算答應了我,你也還是可以一臉輕松地說不喜歡我,說要去找楚淮舟。因為我曾經有錯,所以你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弄我的感情,對不對?”
    他語氣?不似說笑,識茵有些理虧,忙道:“你不要這麽說,我,我只不過是随口說的……”
    “這種事也是可以随口說的嗎?”謝明庭反問道,“你不肯說喜歡我,卻可以‘随口’說要去找楚淮舟。是不是你內心就是這麽想的,才說得那般自然。”
    “你總是這樣?。高興了,就施舍我幾句好聽的話?,不高興了,就說不喜歡我、要走。喜歡二字在你口中就是如此輕賤嗎?識茵,你究竟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呢?你以為的玩笑話?,我會當真,我會難過,我會想是不是你其實根本不曾喜歡過我。”
    “自然,這
    銥誮
    些你根本就不會想。因為愛得深又不被愛的人不是你,需要患得患失的人也不是你。”
    他語氣?自嘲,唇角的笑極其悲涼。識茵心尖都跟着顫了一下。
    他,他是這樣?想的嗎?
    她只是和他鬥嘴,一時情急,說句玩笑話?罷了,他怎就真以為她不要他了。
    不過仔細想來,她既已決定接受他,和他好好過下去,總把不喜歡他挂在嘴邊,也的确有些傷人……便放下湯圓兒,偎過去抱住他腰:“那我以後不說了。”
    “我只是煩你才故意那麽說的……以後都不會了。我怎麽會舍得不要明郎呢。”
    “你別?這麽想嘛。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我真的不會去找別?人的,明郎……”
    謝明庭還是不說話?。
    他承認方?才的話?有些上綱上線,但或許是他太患得患失,就算這些天兩個人過得蜜裏調油,他也忍不住會想,是不是一切又是騙他的?是不是哪天醒來她又會不見?就像是從前的很多次。
    他已經失去過她一次,實在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所以,那種不喜歡他、要走的話?,他是真的一字也聽不得,就算是玩笑,也不行。
    見他不理,識茵又爬去他雙膝上跪坐着,可憐兮兮地前傾了身子,愈發?親密的姿勢:“明郎……”
    叫頸上系着的鈴铛項圈襯着,真像只讨主人原諒的貓。
    半晌,謝明庭終撇過臉來,淡淡瞥她:“總是這樣?,好一陣歹一陣的,就像只貓。”
    識茵順勢道:“那貓貓知錯了,明郎大人不記小人過,就原諒貓貓這一回吧……”
    貓貓。
    謝明庭在心內重複了一遍這個稱呼,唇角愉悅地彎了彎。
    真是個不錯的名字。
    那一抹愉悅恰被識茵捕捉到?,心裏又一陣狐疑。
    他看起來也不生?氣?啊……他是不是故意的?
    金烏西墜,月色浸窗。船只平穩地行駛在月色朦胧的江面,船室中,二人滅燭就寝。
    此時萬籁俱寂,安靜得時聞船下流水聲。謝明庭正欲就寝,白日溫順了一日的湯圓兒卻怎麽也安靜不下來,縮在小窩裏,喵喵地哀嚎着,是在發?.情。
    他們養着這小家夥也有一年半了,知道春日容易萌情,這又不是在義興,還能放它出去見母貓。謝明庭無?法,只得起身,将湯圓兒抱去了另一間船室。
    等回到?卧房,正欲睡下,識茵卻怯怯拉了拉他:“明郎……”
    她那雙眼?,水波瑩瑩,在華燭流豔下湧動着難以言喻的情意。謝明庭轉瞬讀懂,下榻欲去漱口。
    她卻拉住了他:“不,我不要這個……”
    謝明庭微微疑惑:“不要?”
    “不要。”她咬着指尖啜泣着,淚眼?盈盈地望他,“你又不是太監,那種和跟太監作對食有什麽區別??”
    謝明庭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冷笑:“茵茵知道的還挺多。”
    識茵也覺這話?有些孟浪,微紅了臉,躲在被子裏借着紅燭光暗暗地觑他。
    說來有些羞恥,那種事,她還是有些想的。畢竟她又不是小寡婦,做什麽要為難自己守活寡嘛……
    今夜一大一小兩只貓兒都在發?情,謝明庭暗在心間納罕,又輕捋起她絲綢制的褲腿,打量着那一節已卸去夾板、凝脂如玉的小腿:“你的腿好完了?”
    那夾板三天前就卸去了,雖說日常起卧不成問題,但傷筋動骨一百天,他擔心腿部劇烈的痙.攣會有礙她的傷,一直沒有真正碰過她。
    他分明是為她好,哪裏曉得,這忘恩負義的貓貓竟一點兒也不領情,拐着法地罵他是太監。
    連着白日提起楚淮舟那一次,實在是很欠收拾。
    識茵還未料到?即将到?來的暴風雨,坐起來乖巧又開心地摟住他脖子:“好完了!明郎來檢閱吧!”
    “行吧。”他涼涼睨她一眼?,“自己躺好。”
    這廂,雲梨已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她躺在榻上,聽着船窗下沄沄的流水聲,極突兀地紅了眼?。
    已經三月了,連謝明庭都回京了,殿下那邊始終沒有消息,他到?底出了什麽事?
    她不想跟着這兩個人回京,她只想回會稽去。但殿下卻始終沒有派人來接她,
    她又要怎麽才能知道殿下的情況呢……這是公事,那姓謝的一定知道,但他那般厭惡自己,讨好他是沒有用的,她還是只能去讨好顧識茵。
    她也知道顧識茵憐惜她,但僅僅有憐惜卻不夠,她得讓她真的将她當做妹妹,這樣?,做姐姐的幫妹妹一點兒小忙,又算什麽呢?
    今夜就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做妹妹的,因做噩夢從睡夢中驚醒,哭着跑到?姐姐房間去要跟姐姐一起睡,多麽令人感動不是麽?
    她可是小孩子呢,顧識茵,不會懷疑的。
    最好,她能攪得他們不合,她就能利用顧識茵達到?殿下的目的了……
    想到?這裏,雲梨穿好衣裳,拿過案上的梅花紗面宮燈,朝主卧去。
    那間屋子還亮着燈,伴随着距離的拉近,也能聽到?一點點女子支離破碎又壓抑的泣聲與輕微的門?板晃動聲。門?窗上更映着兩人交疊晃動的影子,雲梨登時翻了個白眼?。
    真沒想到?,這兩人平日看起來道貌岸然的,竟也玩得這麽花。
    她雖才十二歲,但自幼長在瓦舍,很小就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要做那種事的。此刻也見怪不怪,也并不打算退縮。
    畢竟,她可是小孩子呢,貿然闖過去才顯得更真,不是麽?
    ……
    房中,謝明庭已将識茵壓在了門?上,他從身後環住她,一只手?攥着她的手?高舉過頭頂不讓她逃脫,另一只手?則從頸側穿過來,緊緊卡着她下颌骨不放,門?板都因了兩人的傾斜而微微搖晃。
    他是在同她算白日和方?才的帳。就這般擒着她,嘴上問:“貓貓知錯了?”
    被他這樣?壓着,那一痕飽滿只能緊緊貼着門?板,硌得生?疼。手?臂也疼,下颌也疼,識茵艱難地啜泣道:“痛……”
    他卡着她下颌的力道這才松緩了些,拂動她頸上鈴铛,一陣清響。仍是重複追問:“貓貓知錯了?”
    好女不吃眼?前虧,識茵含淚認錯:“知錯了……”
    “那貓貓還要不要去找楚淮舟?要不要去找雲郎?”
    “不去了……貓貓從來都沒有想着要去的。”
    “那貓貓還要不要喜歡明郎?”
    “喜歡的……貓貓從來都喜歡明郎……”
    一連串的問題,對答流利,沒有片刻猶豫,似乎一切發?自內心。謝明庭只覺快活極了,脫口道:“那貓貓要不要給?明郎生?小貓?”
    這話?一出口,他卻是清醒了過來。他并沒有想過要孩子,但或許是此時情至濃時,竟也将塵世男女最樸素的願望宣之于口。
    但不僅他不願,她也是不願給?他生?孩子的。便有些忐忑,看向那張淚光瑩瑩的小臉兒,心髒砰砰跳動着,等着她的答案。
    好在不久,他就等到?了那個答案。小貓在他掌下哭哭噎噎地應道:“嗯……”
    耳畔男人的呼吸都似沉濁了幾分,暖融氣?息拂過她耳邊滴着水珠的鬓發?,激得識茵腦中一片盲音。
    近來真似做夢一樣?。
    他輕而易舉就得到?了她的許諾。她說她不會離開,她說她從來就只喜歡他,她那麽乖順地答應了給?他生?孩子……
    他們已經相?愛了,他把心毫無?保留地給?了她,再無?退路。如果日後她再不要他,再抛下他一次,他只怕會立刻瘋掉。
    所以,不管日後發?生?什麽,他都不會再放手?。
    燭光朦胧,暖豔的燭輝似将屋內無?形的春夜寒氣?都染上幾分橘黃色,氣?息的流動似也變得凝滞,呼吸困難。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氣?,心口都如浸在蜜糖裏,松開她,将人調轉過來欲吻:“那還亂不亂說話?了?”
    識茵後背抵着門?扉,因長時間的呼吸稀薄腦子有些迷糊,她想也不想地道:“不說了,郎君比太監厲害……啊!”
    突然的一聲尖叫,如刀鋒劃過寂靜的夜。偏是這時,門?上傳來雲梨急切的拍打
    銥誮
    與哭聲:“阿姐!識茵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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