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臣要置陛下于不义之地, 而是因为如今有人怀疑臣,臣宁愿死都不愿意背上这种怀疑,若是陛下怀疑我, 那我这个大臣还有什么好当的!”

    “还好陛下信我,那臣更愿入云阳大狱, 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刚巧,臣就当去散心了。”

    李斯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哪有去牢里散心的?他头一次见到有人迫不及待要进去。

    不过眼下倒是可以把事情掰回正轨,本来就跟谨没关系的事情,赵高非要纠缠不休, 真是浪费时间。

    李斯与韩非对视一眼,后者微微颔首。

    “陛下, 与其争论这种污人清白的事, 不如先听听其他人的证词吧,最可疑的人应是那个婢女才对。”

    韩非也出言赞同, 能不能别老坑他弟子, 没看到他家孩子这几天都没休息好吗!

    他等这事完了, 就要拉着师兄去说赵高的不是。

    “说吧。”

    韩非上前道:“之所以将这名婢女定为最可疑的人, 有三点原因。”

    “宫女以华的阿姊之琼据查也在宫中当差, 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之琼已经被公子胡亥处死了,原因是,为胡亥梳发时不小心将胡亥扯痛了。据其他宫人的证词,之琼在宫中当差多年了,一直服侍胡姬与胡亥。而以华是在之琼死前不久来到宫中的, 自从之琼被处死,以华就神思恍惚,后来却突然转变了, 对胡亥百般讨好接近。”

    “再者,当时公子胡亥下令让宫人们离开,是以华过来让他们守住道路,莫要让别人打扰胡亥,说是自己过去安慰胡亥,除去司工,只有她单独去过湖边。”

    “据宫人回忆,在司工过来之前,他们曾听到奇怪的声响,当时只以为是公子胡亥在责罚以华,故而不敢上前。司工去时早已没有声音了,再据司工所说,他去时看见以华离开的背影,而公子胡亥已不见了身影,那时恐怕是被湖中的水草掩盖了,因而未能发现。”

    “陛下已下令在咸阳搜捕,城门处也不见有以华的身影,定然还在城中。”

    待到一切论罢,众人散去,嬴政却开口将尚谨留下了。

    “尚卿,留下吧。”

    “喏。”

    *

    “你啊,抢朕的话做什么。”嬴政言语之间没有怪罪之意。

    “臣不想陛下为难,他们将矛头指向臣,无非想要两种结果,要么陛下因此事怀疑我,要么我因陛下怀疑我而心生怨怼,他们不如愿,就会一直咬着陛下与我不放。”他轻易将自己和嬴政一起放在了赵高的对立面,以此增加认同感,“那么就让他们得偿所愿,我即使入狱,也不会对陛下心怀怨恨。”

    嬴政可不信这句话,在他看来就是赌气。

    尚谨确实不会怨恨,但是会失望。他要是真说让尚谨去云阳大狱里待着,那估计到时候就不是几句言语,一大堆花就能弥补的了。

    尚谨又不是王翦。他与王翦起了冲突,王翦也会不满,可他略施小计,王翦就会回来。

    但是尚谨不一样,第一次的时候尚谨会选择好好做事但是冷淡对待其他人,人在心不在的,怎么看怎么不得劲。

    谁知道来个第二次,尚谨会不会连夜离开咸阳。追尉缭好追,追尚谨那可就追不到了。估计追兵往哪追,尚谨都能知道。

    说起来,他现在都不明白,当初尉缭到底为何要跑。

    其实尚谨真的想去云阳大狱,他就想找找那个写隶书的人。不是他想抢李斯的功劳,主要是想写隶书了,小篆写着还是麻烦,他想把程邈给带到李斯那里。

    这样不仅李斯还是有功,他还能写上隶书,而且能得到新的字帖,他眼馋李斯的字好久了,但是又不能天天去要。

    但是李斯和程邈出了官方字帖,他就可以讨要了。

    他的算盘打得很好,就是半路上被一二三四个人给绊倒了。

    搞得他以为自己不是去云阳大狱,是上断头台。

    等他回去要和扶苏讲讲,什么叫自保为上,都拦着了,扶苏最后还是出来了。

    不过想来讲不清楚,他这回说完扶苏点头,下次出事扶苏还是会冲出来。虽说有那么一点头疼,但还是很动容的。

    “陛下,我想去云阳狱见一个人。”既然暗的不行,那他直说好了。

    “何人?”

    “我喜欢赏字,听说程邈善大篆,想请他写一篇,我也好临摹。”

    “程邈……”嬴政念着这个名,却没反应过来是哪个人。

    尚谨凭着自己对程邈的印象说:“他见罪于陛下,已经在云阳大狱中关了七年了。”

    嬴政完全不记得程邈是谁了,又是怎么得罪了自己。

    不过既然没有其他的刑罚,只是关在狱中,应该不是大罪。

    “你想去见他就去吧。若是喜欢,改日让李斯给你写上几篇。”嬴政倒是想知道这人写的是有多好,让尚谨想亲自去狱里见一面。

    “喏。”

    见他喜笑颜开,嬴政默默在他的爱好那一栏加上了一个练字。

    嬴政心里一直有一本书,记载着百官行径,只不过能把爱好留在他这里的不多,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让他低头的。

    “臣还有更加担心的事情,臣也知,陛下刚刚丧子,定是心痛,这些话本不该说,可臣不得不说。请陛下听臣一言。”

    刚刚听到胡亥死讯的时候,确实对嬴政有冲击,毕竟他平日里虽然不关心儿女,但是也都是锦衣玉食养着,一个个都长大了。

    正是因为不关心,不论争不争气,他都一视同仁。因而就算胡亥再混账,他也不会如何。

    结果赵高一出闹剧整的他那点波动被冲淡了。

    “公子胡亥此祸,堪称千古笑谈,令陛下蒙羞。身为皇子,却被一个宫女杀害。”

    确实是千古谈资,历史上被宦官弄死的皇室多,但是被宫女弄死的可没几个。

    他要是能写《秦书》,一定要在《秦世家》里给胡亥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那是后世的活,与他无关。

    “那些宫人侍卫确实没能保护好公子胡亥,可根本缘由还在胡亥自身。若是他不因小事而处死婢女之姊,婢女又怎敢生出恶心。若是他平日里不残暴,那么当婢女意图谋害之时,那些宫人定会前去查看,那么婢女会被当场拿获。”

    说到底,都是胡亥自己作孽,但凡他走对了一步,今天都不会死。

    “陛下乃皇帝,是天下之主,陛下一怒,可令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布衣之怒,虽不至如此,却可血溅三尺。”

    他把唐雎蝴蝶掉了,这个典故就由他自己来补上好了。

    “诚然,陛下之怒可令天下为之一颤,可像以华这样的婢女,连布衣都算不得,一怒之下,便可以一己之力杀害皇子。”

    这也是嬴政最为在意的一点,他经历过无数刺杀,可从未想到奴隶会如此轻易噬主。

    “她不知道后果吗?一旦被抓住,陛下不会放过她的,她会生不如死。可她还是这么做了。没人会把奴隶的性命放在心上,上位者对她们生杀予夺,将其视为蝼蚁。”

    “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恰巧又是先生的故事。

    “他们以前或许从未想过能够反抗。可今日有人反抗了,天下人都会知道,原来他们也是可以反抗的。”

    当一个人揭竿而起时,其他人也会追随,只要有一个领头的人,人们就敢于反抗。

    “陛下此时要如何做呢?越是施以高压,越是让他们想起今日之事,他们越会去想反抗的事情。”

    “恕臣直言,如今天下虽归秦,人心并未尽归。面对有人行刺,陛下自然要以雷霆之怒对之,可若只是些风言风语,陛下强行压制,却无法根除,只因人言在人心。”

    “此事之恶劣,臣恐生乱。无论能不能抓住贼人,都无济于事了。”

    他很担心,这次胡亥一死,会造成人心的动荡。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提前弄出什么“始皇帝死而地分”的东西来。

    到时候矛盾越发激烈,一切可就都崩溃了。

    “如此简单的道理,陛下不是不明白的。只是如何做,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尚谨将手中的奏章奉上,“无论如何,我希望陛下能如愿。”

    “如哪个愿?”

    “大秦,长长久久。”

    他不担心后世暴虐,因为暴虐到一定地步,人们就会推翻大秦。如果大秦能长久,那么说明后世人做得还不错。

    反正无论如何,大秦终有一天会灭亡的,他期盼的世界会到来,不过那至少要千年以后了。

    “朕知晓了,你且去吧。不必担心他人非议,朕会让他们闭嘴。”

    “谢陛下。”

    *

    “明章,你把我吓死了。”扶苏见他全须全尾地回来,才松了口气。

    尚谨对扶苏的行为很是不赞同:“公子,你才把我吓着了,我不是说过……”

    扶苏摇摇头:“我知道,可我做不到,你耳提面命也没用的。”

    “相信陛下吧,他不会辜负任何一个功臣的。”

    “我自然相信阿父,可我就是怕,我总觉得,你不属于这里。”

    听扶苏这么说,尚谨身子一僵,不着痕迹地回答道:“我怎么就不属于这里了?我就在你对面呢。”

    “小时候我觉得你很奇怪,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好像很活泼,但那只是对着鸟雀。可是雪夜之时,你又沉稳得不像个稚子。直到几个月后,你在我面前才又活泼起来,你在阿父和先生他们面前,永远是沉稳可靠又会剑走偏锋的,可在我和王离面前却又不一样了,我当时在想,哪个是真实的你。再到后来,你和阿父面前的那个你越来越像了。”

    “人总是会变的嘛,那公子发现哪个是真实的我了吗?”

    “嗯,你刚刚对我撒谎。”扶苏点头,他认识尚谨这么多年,能看出的事情不比先生少。

    “咳,你怎么跟先生似的,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这事是机密,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告诉你。”

    此事要等到这场风波彻底过去,他才能告诉扶苏。

    “为了保护我?”扶苏不喜欢永远在尚谨身后,“我不喜欢你把自己置于险境。”

    “可我们要走的,一直是一条险路。”

    扶苏叹了口气:“那个约定永远做数。”

    “自然。好啦,我要去云阳一趟,等回来还要和陛下回禀其他公子的事情。”尚谨已经迫不及待去见那位书法大家了,因胡亥的事情,他不知怎的又紧张又放松。

    “这回我可是有意外之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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