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趣读小说网 > 不复嫁 > 第 60 章

    最开始,宁澹还是固执地想过,沈遥凌是在说假话。

    就像在试炼场时沈遥凌也当着旁人的面说过,和他只是旧识。

    那回把他吓了一大跳,他不想听到沈遥凌说出更过分的话,整整十天不敢去见她,再去找她时,还要扯上一个“刚回城”的幌子。

    他以为躲过去就好了。

    如果沈遥凌不是骗人的话。

    她为什么一开始要一再地接近他,为什么要送给他糖,为什么要大骂那些说他闲话的人,为什么告诉他那么多秘密,为什么想和他私奔,为什么给他那么多错觉。

    他想不通这些“为什么”,所以没有再往前,假装没有看到过沈遥凌,转身移动脚步去了随便什么方向。

    地宫里没有日光,摇晃的火把日夜不休地燃烧着空气,释出缕缕轻飘的黑烟,将人影拉得憧憧。

    他漫无目的地走,仿佛他也能在这间再熟悉不过的地宫里迷路。

    黑色的影子无处不在,将视野扰得更乱。

    不知道过了多久。

    有下人来向他回禀,沈三小姐听闻公主醒了,觉得不便打扰,所以没有再来打招呼,已经先回去了。

    宁澹“嗯”了一声。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莫名其妙的藏书室。

    他又再一次走开,走到沈遥凌留宿过的客房里去。

    黑色的影子从地面往上攀爬,束缚住他的脚踝和膝盖。

    他走得更近些,被褥上还有人轻轻靠过的痕迹。

    宁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眸光抬起,终于看到了桌上的桃花木盒。

    木盒中,仍然是那条他想要作为“谢礼”送出去的吊坠。

    摆得那么整齐,就像从来没有被拿出来过一样。

    她明明说了“好”的。

    于是宁澹发现。

    把沈遥凌敷衍的谎言和那些错觉当真的他自己,确实像沈遥凌说的那样。

    很可怜。

    他从来没跟上过沈遥凌的步伐。

    她对他示好的时候,他没有及时露出合适的笑容。

    她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误以为这会是永恒。

    她想和他去远方的时候,他不知如何给出正确的回答。

    于是她不喜欢他了,他就被抛下。

    沈遥凌只是曾经觉得他比别人要有趣而已,现在她身旁有了更多感兴趣的人,就再也没看过他。

    而他妄想天上的太阳真能落到自己手心里,所以执着地痴迷一个注定会抛弃他的人。

    他很希望沈遥凌没有这么坦诚地说出“我不喜欢他”。

    或许他可以骗自己更久一点。

    即便他其实早已经察觉到沈遥凌的冷淡,他仍然可以用逃避和幻想来缝缝补补。

    直到沈遥凌坦率而真挚地把这一切都彻底打碎了。

    -

    沈遥凌一夜未归,回到家里自然遭

    到了盘问。

    兄长今日休沐,看到打着哈欠进屋来的沈遥凌,先是嘀咕了一句:“不是休息日?怎么从没见你起过这么早。”

    沈遥凌一僵,怎么好说自己不是刚起,而是没睡呢。

    好在,昨天已经都打点好了。有若青在,应当不会随便穿帮,车夫也不敢随便胡说的。

    她只需要重复昨日的谎言就可以,便“嗯嗯”地点头,转身想蒙混过关。

    结果沈如风突然想起来不对劲了。

    猛地过来拽住她:“你等会儿,昨天怎么不回家?”

    沈遥凌瞪大一双眼睛,熟练地装傻。

    “不是说了,去安桉家里住了吗。她本来就很爱聊天的,你不知道的,她的话多得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简直梦里还说个不停,昨天我和她一块儿睡,都被吵得直捂耳朵。”

    细节如此丰富真实,沈如风很快打消了怀疑。

    只叮嘱道:“下次要提前同家里说。”

    不经请示,半途过来知会一声,像什么话呢。

    沈遥凌赶紧点头,这会儿乖巧得不得了。

    沈如风又训了她一会儿,终于有了要收势的迹象。

    沈遥凌本以为这关已经过了,赶紧想回卧房去补觉,身后又传来母亲叫她的声音。

    “遥凌。”

    沈遥凌后颈一麻。

    母亲只有在办正事时才会不叫她小名,这一声一出来,沈遥凌霎时提心吊胆的。

    她捂着嘴转身,没敢和母亲对视。

    “娘亲,怎么了?我好困。”

    “你过来。”沈夫人显然没那么好说话。

    双眸眯起,细细地盯着她。

    她还说旁人话多,她没察觉,她平时就是个懒蛋,一到撒谎时,就会变得比平时更多话,语气也要生动几分,仿佛用尽全力想要使人信服。

    沈遥凌一步一蹭地走过去。

    方才她对兄长的那套说辞在母亲面前是完全不管用的。

    不知母亲从哪里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她从前想瞒骗母亲时,明明也没有哪句话说得不对劲,却还是会很快被逮出来。

    沈遥凌心虚加慌张,不对劲得越发明显。

    沈夫人几乎不用猜,已经是笃定了。

    这孩子一定有事瞒着她。

    沈遥凌屏息,凝神。

    忽然视死如归地大声开口。

    “我打算跟老师一起去阿鲁国!”

    她闭紧眼睛交代。

    沈夫人一愣。

    “阿鲁国?”

    她按着额头想了会儿,“那群异域僧人的所属国?”

    沈遥凌赶紧连连点头。

    她把昨天魏渔跟她说的话告诉母亲,又努力地强调了一下,同行之人众多,且是陛下亲自授意,她真的很想去。

    “你——”沈夫人心口跳得都提速了,喉咙一阵阵地发紧。

    那可是山海之外,她的小女儿突然

    一声不吭地跑回来说,要走那么远?

    难怪神色这么奇怪!

    沈夫人气得捏起拳锤了她两下,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沈遥凌抬头看看母亲的脸色。

    本来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挡一挡,但现在看到母亲一脸焦急忧心的样子,她也有些愧疚了。

    默然又乖顺地挨了打,沈遥凌犹豫了好一会儿,跟母亲说:“其实,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那就不许去!”沈夫人立刻道。

    沈遥凌吸了吸鼻子。

    “可是娘亲,我不想欺瞒您。只要能去的话,我是一定想要去的。”

    “我一生……一直都在寻找能让我有用武之地的地方。到了堪舆馆之后,我结识了新的同窗,有了很好的师长,也获得了一些赞扬,这些已经比我上、比我之前在医塾时获得的所有加起来都要宝贵了。”

    “但是,我还是不够知足,我跟父亲说过的那个计划,他也赞同的,我想要亲自参与其中。”

    “而且,”沈遥凌抿唇,泄露了一点点的骄纵,十六岁的心气终究重新从她魂灵里长出来,让她不知害臊地接着说,“我想不出来,除了我,还有谁能把它变成现实。”

    “如果我因为胆小而不能去,我一定会非常、非常遗憾的。”

    沈夫人眼眸颤动,盛满了一颗母亲几乎破碎的担忧。

    过了很久很久,沈夫人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沈遥凌的侧脸。

    “海外异邦的事,娘亲一点都不懂呀。”

    “乖囡,你会不会遇到危险?”

    沈遥凌霎时泪意上涌。

    她用力憋回去,按住母亲的手背。

    想了半晌,还是诚实道,“我不知道。”

    她也没有多么神通广大,她可以跟宁澹笃定地说宁珏公主一定会好起来,是从上一世已知的内容推测的。

    而她即将要做的一切,对她来说也是全然未知,她根本没有办法向任何一个关心她的人保证。

    甚至也没有办法向自己保证。

    沈夫人摇摇头,放开了她。

    “娘亲要再想想。”

    沈遥凌没再勉强。

    她知道对于母亲来说,这件事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母亲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也很正常。

    不过还好,离老师预估的出发时间还有好几十天,她可以让家里人慢慢习惯,也多做些准备,好让大家都放心。

    沈遥凌再次向母亲行礼,跨出门外,不敢回头看,生怕看到母亲含怒伤心的面容。

    至于父亲那边,她或许不用再去说了,母亲会与父亲商量的。

    她最需要向父母证明的,是她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会平平安安地回来。

    沈遥凌回到家里,本来以为很快就会睡得着,结果心里装满了事情,一直躺到午膳快要做好,才终于勉强有了点睡意。

    她心里有些乱,翻来覆去地做了很多梦。

    又梦

    见最开始在赤野林里,她因为没能吵赢架偷偷在那里哭,宁澹丢给她一张手帕。

    那时候她误以为是自己踩到宁澹的剑惹他不高兴,所以赶紧捡起来帮他擦干净。

    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她去问宁澹喜不喜欢喻绮昕的时候,宁澹又给她递了一次手帕,她才明白,宁澹一开始把手帕给她,就是想给她擦眼泪。

    那场被油纸伞挡去的水杉落雨,大约也是他刻意的“表演”。

    她在医塾里孤立无援的时候,永远有一个不容侵犯的去处可以去。

    宁澹没有赶过她,反而很包容她。

    在很多个她失意、孤独、叛逆的时候,他都能被她找到,然后被她拉着听她颠倒地说些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话,从来不会质疑,像一座沉默的、可靠的山岳。

    她还梦到她去给宁澹送花笺,这个场景她以前从来不曾回顾,因为她不敢想象当时宁澹心里会觉得她有多么厌烦。

    现在她可以放心一些了。

    至少,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宁澹对她有多么厌烦。

    宁澹只是像她之前猜想过的最好的那种情况一样——其实没能花多少心思想她的事情,等到有空的时候才能来回应她。

    后来她变成宁澹的亲人、变成宁澹的责任,接受他一丝不苟的保护,和沉默得顺从的包容,她也会努力地避免去占用他过多的时间,他们一直配合得很好。

    她确实没有什么好怨怪的。

    但是她还是会想起。

    在一开始碰到水杉林里那个少年时,被他零落得甚至不自知的温柔打动时,她期许的并不是后来这个样子。

    她把他当初的温柔放大成了喜爱,认定他是人群之中与众不同的独独能够欣赏她的那一个,把他的“喜爱”藏在心口,当成那段狼狈的少年时期里最珍贵的蜜糖。

    而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她比包袱更一无是处,浑身再也没有了光彩,也使这块儿蜜糖越咂摸越变了滋味。

    其实,本来就是她太痴了。

    她不该在旁人身上去索求喜爱的。

    这样的话,永远会觉得对方给得不够。

    更何况,她能从宁澹身上索求的本来就不多。

    也到时间了。

    她和宁澹的上一段故事到这里也就够了。

    她要去追寻自己取悦自己的道路,而宁澹,也有他原本就该有的光辉人生等着他。

    -

    沈遥凌请安桉替她圆谎,自然是要报答安桉的。

    便想买点小东西,去送给安桉做补偿。

    李达与安桉最熟悉,对安桉的喜好也更了解,沈遥凌便拜托他出来一起逛逛。

    他们选得很认真,逛了很多家铺子,但都没有买到合适的礼物。

    沈遥凌怀疑是自己太过挑剔,不好意思再麻烦李达,只好先让他回去。

    李达倒不在意,他自信满满地说自己已经逛出了一定的心得,等下个休息日再约着一起出来。

    沈遥凌笑得有点止不住,挥着手把他送走了。

    哪里还能等得到下个休息日呢,她打算自己再接着找一找。

    沈遥凌又多逛了逛,最终在茶楼里买了一套精致的茶具。

    杯子侧面绘着小狗扑蝶的画面,很少见的童趣,正好适合安桉。

    她付了账,请店家帮她用礼盒包起来。

    等待的时候,身后有扇门打开来,宁澹坐在厢房里,似乎刚跟人说完话,对方很快地离开了。

    沈遥凌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走到宁澹背后,叫了他一声。

    宁澹转头看她,并不像惊讶的样子。

    应该确实早就发现她了吧。

    沈遥凌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当做没看到而直接走开,否则的话也太不礼貌了,如果她被这样的对待的话,她一定会回去气个三天三夜。

    不过奇怪的是,宁澹看着她的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沉。

    好像很疲惫,又随时准备伤人。

    他也没有开口,只是看着沈遥凌。

    过了好半天,才回应:“嗯。”

    沈遥凌松了一口气。

    我来买东西,没想到会碰见你。◆_[(”

    “是吗?”宁澹扫了一眼她背后,眼神说不出的有些凉。

    “你和别人一起吧?”

    沈遥凌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那样看人的方式,实在是太有指向性了。

    而沈遥凌明明知道自己身后空空如也,因此几乎要怀疑自己身后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又不敢回头,有些结巴地说,“没、没有啊。”

    宁澹抿直了唇线,没有继续说什么。

    沈遥凌心想,怎么一天不见,他有点阴森森的。

    她疑心难道是宁珏公主的身体还是没有恢复好,所以他才这样奇怪?

    想了又想,试探着小声问了一句:“你那里,情况怎么样了?”

    她很聪明而谨慎地隐去关键信息。

    不是有句话叫做,隔墙有耳。

    宁澹身份特殊,说不定就有什么人在旁边偷听呢。

    宁澹仍然维持着安静,片刻之后才说:“好多了。”

    那就好。

    沈遥凌松了一口气,又对宁澹说:“那你就不要太着急了。你这样子,羊管事又会很担心。”

    宁澹很奇怪地扯了扯唇角。

    像是笑,但又绝对不是。

    “劳烦你还关心。”

    沈遥凌:“……”

    宁澹漆黑的双眸看着她,眼前像是飘了一层雾气。

    “你放心。不会再打扰你。”

    沈遥凌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她低下头。

    那是最好了。

    她也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救世主。

    “但是。”宁澹转瞬又改了口。

    “你有东西落在我那里。”

    沈遥凌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边。

    什么都没少啊。

    她只好问:“是什么东西呢?”

    宁澹撇开了目光。

    “我怎么知道。”

    “啊?”沈遥凌茫然道,“那我可能没有弄丢什么吧。”

    “有。”

    宁澹再次笃定,并给出了更多的证据。

    “仆从找到的。”

    “你要的话,去拿。”

    他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

    闺中女子落下物件在旁人家中终归不好,沈遥凌说:“能不能抽空带给我?”

    宁澹抿了抿唇。

    “我不知道在哪。”

    沈遥凌:“……”

    “羊管事收了,在宁府哪里放着吧。”

    沈遥凌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再次好声好气地说。

    “那,能不能麻烦你问问羊管事呢?”

    “我为什么非要问?”

    宁澹两道剑眉拧起,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低沉的嗓音也有些嘶哑。

    “问了就会告诉我吗?我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沈遥凌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么激烈的情绪。

    而且,他说的话也让人不明不白。

    她觉得,他可能还处在焦虑期。

    不,应该说,比那天在地宫看到的模样更严重了。

    沈遥凌心中无声叹气,但她确实不能再越线去做些什么了。

    只能苍白地劝道:“你不要不高兴。”

    又看他一眼:“开心一点。”

    宁澹长长的睫毛频率破碎地颤了两下。

    他静默了着,眉间拢着一重哀伤的薄雾,好似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也没等来任何的赔礼道歉。

    执拗的目光直直盯着她,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僵了许久,他受伤又怅然地开口。

    “沈遥凌,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沈遥凌顿了顿。

    她终于明白了。

    宁澹是在生她的气。

    沈遥凌想到那日在地宫之中,宁澹弯腰抱着她,帮她戴上珠链的情形。

    宁澹不喜欢欺骗。

    可是她也不想骗人的。

    她撒谎的技巧本来就很拙劣,怪也只能怪宁澹看不出来吧。

    他怎么就会没看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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