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存在的事物——或许只有当事人才能感受到,乌丸莲耶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掺杂任何偏见。

    就如字面意思一般，干脆利落地否定了他的意义。

    当年的黑手党基地早就被血洗了,所有实验资料也被销毁。意大利里世界间曾一度风传过有关于“艾斯托拉涅欧家族一夜间毁灭”的传闻，可时移事迁,传闻很快被其他家族的更新迭代覆盖,如今已过去将近二十年,再没多少人记得。

    如果没有记忆,就可以当作从未存在吗？

    乌丸莲耶就算手眼通天,也无法窥探到不同世界被封存的记录。会这么说，一定是从他身上看出了什么。

    从上个副本的时候，系统就告诉过公野圣良，对他来说的「虚拟」,其实是另一世界的「真实」。

    那么这些真实地度过一段人生的他,又是因何种理由存在？

    曾有这样一个走上穷途末路的家族，被以前的黑手党同盟排挤追杀，苟延残喘，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特殊武器的开发试验,以期能改变既定的衰败。

    因此悖逆了伦理、罔顾了因果，同样付出了代价。一百个实验品中只有寥寥几个成功，这带来了零星的希望,但还远远不够。

    他便是带着这样被强加的扭曲欲望而诞生的，可结果却是完完全全的失败品。

    从实验中活了下来,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战斗适应性,连最简单的身体强化都无法使用,体质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孱弱,要靠源源不断的药物才能维持生机。

    前几次成功让家族信心大增,于是破釜沉舟地在他身上耗费了加倍的心血，却只得到了这样一个失败品，无疑让家族失望至极，难以接受。

    没人再愿意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之所以留下他，也只不过是被当成了下一次实验的试错品。

    尚且年幼的孩童对自身命运一无所知，但唯有一件事很清楚——

    冰凉的玻璃室内，眼中倒映出一张张麻木的脸，食物的味道是白色，太阳从未东升西落，花香会让人陷入昏睡。

    ——因为它们和他一样，都是假的。

    ……

    “如果是那个时候的我，被乌丸莲耶带走之后，会有怎样的结局？”

    “那应该就是现在的圣酒吧，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生前的所有都毁掉，最后独自一人、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死去。”

    “我开始理解你说过的话了，没有如果，这的的确确是我的人生。”

    公野圣良阖着的双眼睁开，唇边带着一点淡淡的弧度。谈论起陌生人尚且会带一丝惋惜，轮到自己却平和得仿佛随口提醒一句“今天下雨记得带伞”。

    契约者自己不难过，系统却恨不得替他大闹一场。

    “你们都是混账，为什么要牺牲我去拯救别人的世界？”、“不如把真相说出去大家一起毁灭好了！”、“我才不要再死一次，凭什么这么做!”之类的愤恨和抱怨，在他身上全无迹象。

    倘若能发泄出来，倒还不至于让它那么担心。

    在能量体系自成一

    体的世界，系统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不能干涉世界的正常运转，哪怕是凌驾于系统之上的更高级存在也不行。

    光球一开始非常尽责敬业，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但两趟任务下来，立场早就不知不觉地偏到了契约者一方，连带越看这几条规则越不顺眼。

    ——既然签订了契约，那肯定应该全心全意为契约者服务的啊！你这伤害契约者造福全世界的霸王条约是怎么回事？？？

    它越想越生气，分出几串数据流噼里啪啦地发给了主系统，发了一千行报告严正谴责机制的不合理。

    本体则气鼓鼓地俯冲过去，刚一靠近公野圣良，毛茸茸的翅膀就被轻巧地托在掌心揉了两下，闷气不知不觉间就消了。

    [如果真的决定好了……]光球吭哧半晌，瓮声瓮气地说，[接下来我会实时监控所有身体数据，并在必要时刻屏蔽痛感。]

    [保证脱离世界的瞬间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当是睡觉翻了个身。]

    “那要提前谢谢你了，”

    公野圣良回神，笑意中多了几分无奈，“毕竟被炸死还挺难受的。”

    [……！]

    光球惊呆，差点怀疑识别功能出了BUG，磕磕绊绊地问：[为什么……为什么选爆炸？]上一次不就是因为爆炸才死掉的吗!

    “虽然研究所的实验数据都被销毁了，但这具身体的基因还是不能被别人拿到手。”

    公野圣良微微叹了声，“爆炸是最合适的做法。”

    圣酒清除实验体用的也是这种方法，一场大火将痕迹吞噬得一干二净，半点灰烬都剩不下，现在又轮到他这样做了。

    上一周目，引线还没拆完炸弹却突然爆炸的场景他还记忆犹新，时至今日想起来心脏扔进一突一突地收缩发紧。

    公野圣良压住小臂和指尖的痉挛，摸着有温度的柔软羽毛，长长舒了口气。

    他打起精神，将计划一条条盘算清楚：“疗养院那边传来的消息，等空白融合器结束以后，胁田就会忘记自己只是个替身的事实。也幸亏Ru向来多疑，平常都是由他出面，替换起来不算困难。”

    “Vernth本来就常在美国活动，管理基地也算名正言顺。至于她和BOSS的关系……她是个聪明人，对组织的忠心也没到肝脑涂地的份上，就算看出什么也不会多嘴。”

    “药物实验正进行到紧要关头，听说Sherry和某个代号成员有了点过节，她现阶段还是要在组织待下去的，我把知惠派到了她身边照顾，起码安全能够保证。”

    “Gin还没用过声纹控制器，还是不信吗？算了，不管他了，反正我也没管过。”

    乌丸集团早已是一座能自动运转的庞大机器工厂，规则成熟到朽烂的程度，根本不需要人事无巨细地看管。BOSS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是组织内所有人讳莫如深的秘密。

    这个秘密曾一度被取代，时至今日都无人发现。那么就算再被取代一次，又有谁知道？

    说完这几个名字，公野圣良停顿了一会儿。

    下面还有一系列安排，有关其余成员和他调查过的卧底，重点在后者。基尔，莱伊，苏格兰，波本…………背后的势力从大洋彼岸到岛国，想杀他的和准备杀他的，来自上级指令或出于自身的意愿。

    还有一些与任务无关的人，他不该把他们牵扯进来。

    如果再次突然消失，肯定会被狠狠骂一顿吧？说不定还会被揍一拳。

    ……可他实在不擅长圆满的告别。

    不过也是，分离哪里有圆满的。

    “……我定了五天后飞往美国的机票。那一天视察结束，圣酒按计划返回基地。”

    良久后，公野圣良闭了闭眼，手指搭在太阳穴上，声音低低听不真切：“既然没办法恢复原状，那好歹要阻止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说罢，他忽然丧气地往后一躺，抱住抱枕小声嘀咕：“……早知道还不如来的第一天直接从飞机上跳下去呢。”

    光球大惊，整颗球被吓得失去了颜色：[真真真的要这样吗？]

    “开玩笑的。”

    公野圣良蹭了蹭枕头，隔着一层厚厚棉花传过来的声音显得闷闷的：“能再和他们见面我很高兴。”

    所以——

    永远不要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