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
    时蔓从自家院子里推出一辆自行车, 拔开雪堆,几只小猫儿憨态可掬地跟在车轱辘后面,一翘一翘甩着尾巴, 黏着她的小腿, 舍不得她出去。
    “哟, 小蔓呀, 你这是要出去?”邻居家的王春花探出头来,也穿着棉袄, 脸上带着大过年的喜气洋洋。
    “嗯,我去某位首长家里演出一趟, 下午就回。”时蔓提着后脚蹬, 想起来道,“对了王姐, 待会儿送牛奶的来了, 你帮我领一下啊。”
    这大冷天的,时蔓多想窝在家里, 烤着炉火,吃着橘子,不必在这冰天雪地里骑自行车去别人家里演出。
    可除夕那晚有位首长被时蔓她们的节目惊艳到, 非要邀请她们大年初三再去家里表演一回。
    时蔓虽然当场就拒绝了那位首长的演出邀请, 说让温君丽她们去就好, 用不上她。
    可对方盛情难却,除了去找张志新说请, 还找了时蔓的公公婆婆,时蔓再怎么样也只能卖这个人情。
    时蔓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请她过去表演,明明温君丽她们出马就能演得很好。
    她唯一的优势,就只是编排了这个节目而已。
    ......
    大冬天的, 时蔓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巷子里。
    蹬了大概十来分钟,忽然脚一空,自行车直直朝左边偏去,时蔓差点儿摔在地上。
    幸好她腿长,反应也快,及时踩住了地面,才不至于摔倒。
    自行车却摔得有些狼狈,车把头还勾住了时蔓手肘上的衣服,直接划出一个破洞。
    膝盖也是,被车后轮蹭得灰扑扑的。
    时蔓尴尬地站在墙边,看着这自行车,颇为郁闷。
    这自行车什么时候坏不好啊?偏偏这时候坏了。
    时蔓不会修自行车,凌振也不在,她只能一筹莫展地望着。
    “您好,请问附近修自行车的地儿在哪啊?”时蔓只好拦住路过的行人问。
    然而,得到的结果却让她很绝望,居然要她推着自行车再走半个钟头?这怎么走。
    时蔓继续站在自行车面前发愁,实在没有这个信心。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小女孩声音,“爸爸,这个姐姐的自行车好像坏了。”
    男人粗犷又散漫的嗓音响起,“哦,坏了就坏了。”
    “爸爸,你会修自行车呀,你帮这个姐姐修一下嘛。”小女孩撒娇。
    时蔓诧异地回过头,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正抱着她胡子拉碴的爸爸的胳膊在晃。
    小女孩很漂亮,五官小巧精致,精气神十足,尤其是眼睛特别灵动。
    她爸爸却双目无神,很吊儿郎当地摸着后脑勺,身上衣服也松松垮垮的,一看就是个懒汉。
    时蔓不自觉后退两步,有些警惕。
    小女孩眨着小鹿似的大眼睛,“姐姐,你别怕,我和爸爸不是坏人,我们是从大木林场那边过来的,到城里来找亲戚。”
    说完,她又拉着她爸爸的手晃了晃,“爸爸,你给姐姐修自行车嘛。”
    “......为什么。”男人不太乐意。
    “因为我们没钱吃饭了!修自行车有钱赚!”小女孩岔起腰,对着男人中气十足地喊。
    这一幕,倒像她才是家长。
    时蔓被逗笑,噗嗤一声,从兜里掏出五块钱,“对,你们帮我把自行车修好,这是修理费。”
    “五块钱!”小女孩两眼放光,提前接过来,拍着胸脯脆生生地说道:“姐姐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给你修好自行车的!”
    时蔓出手阔绰的五块钱也打动了这个散漫懒惰的男人,他眉头一动,蹲在地上给时蔓修起自行车来。
    也没见他掏出什么工具,徒手鼓捣了没几分钟,他就站起来,拍拍手道:“好了。”
    “这就修好了?”时蔓有些惊讶。
    小女孩扬起小脸冲时蔓骄傲道:“姐姐,你就放心吧,我爸爸很厉害的。”
    时蔓扶好自行车,坐上去踩了踩,还真修好了,并且比之前感觉蹬起来更省力轻松了。
    “谢谢你们了啊,那我先走了。”时蔓赶时间,挥挥手就踩着自行车离开。
    身上这衣服破了她也来不及掉头回去再换,她不喜欢迟到。
    大不了待会儿表演的时候,把外套脱了就是。
    ......
    “诶诶诶诶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啊?招呼都不和我打就往里走......这是你能进的地方吗?”守门的中年男人扬起鼻尖,将行色匆匆的时蔓拦住。
    “这位大叔,我是来表演的。”时蔓赶时间,刚刚压根就没看到在值班室里喝茶的中年男人。
    但被拦下来了,就只好耐着性子和他解释。
    “胡说,我看你就是想趁我不注意,偷偷溜进去。”中年男人嗤之以鼻,这年轻人,都不来他这儿登记报告,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以往的年轻人可不这样,男人越想越不高兴,得立立自己的威风。
    他上下打量着时蔓,指着她破了一块儿的衣服手肘,“再说了,来表演的哪有你这样的,人家都穿得整整齐齐,且她们是一块儿来的,早进去了。”
    “......我告诉你,在这儿守门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让任何一个人混进去过。”
    “我这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时蔓只好继续解释,“这儿总没规定摔了跤就不能进去吧。”
    “这倒没有这样的规定。”中年男人摸了摸衣兜,取出烟盒,拿出一支点上,睥睨着时蔓,“不过你休想找什么借口混进去。你这衣服都破了一块,进去表演那不是丢咱首长的人吗?你还是回去换身衣服再来吧。”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时蔓脸上的笑容渐渐沉下去,“等我换了衣服再来,里头的表演都结束了。”
    “那也不能让你这么破烂玩意儿似的进去。”看门的中年男人一口拒绝,摆手道,“去去去,怎么那么没有眼力劲儿呢?”
    他背过身去,小声絮叨着“来这儿居然两手空空”之类的话,显然是嫌弃时蔓小气,没有给他任何“好处”,一点儿都不客气。
    往年那些人,不管是谁,地位如何,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至少几根香烟会要他笑纳。
    至于年纪轻的,那就更殷勤恭敬了。
    哪像时蔓,只想着进去,既不殷勤,也不会来事儿。
    就这样的,还想见到首长?呸!
    中年男人眯着眼,自认为这点小权力还是有的。
    也正因为在这儿看大门挺久,让他有种飘飘欲仙的骄傲感。
    再厉害的人又怎么样,想见首长还不是得先过他这一关?
    ......
    男人耸肩笑笑,见时蔓在门口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摇头离开,他不由龇牙咧嘴笑起来。
    点起一只烟,男人在升起来的白色烟雾中享受地眯起眼,腾云驾雾。
    他偶尔也会想象,如果自己是里面坐着的那个人,那该有多么的快乐。
    看大门,也会让一个人的**渐渐膨胀。
    这时候,忽然有人从院子里出来敲门,“小秦啊,首长请来表演的那位女兵还没来吗?里面等好久了。”
    男人脸上笑容一僵,“女兵?......什么女兵?”
    看门的中年男人遭遇了从未有过的危机。
    他摊上大事了!
    男人擦擦额头上的汗,眼神飘忽看向远处,一口咬定道:“什、什么表演的女兵?我没见过。”
    “没来?”提问的人嘟囔着,又回了屋里。
    男人根本顾不上松口气,他连忙跑出去,眺望街道尽头。
    可惜,哪里还有影子,人早就走远了。
    他连时蔓的名字都没问,更不可能知道她去了哪里,一颗心紧张得快要跳出来,只能不断地祈祷,不要露馅,不要露馅儿。
    千万不能让首长知道这件事。
    男人以前经常仗势欺人,都没出过问题,却料想不到这次并不是人家求着上门,而是首长邀请来的“贵宾”啊!
    可他很快就知道,撒谎是没有用的。
    纸包不住火,只要托人去问问时蔓今天怎么会爽约,来龙去脉就很清楚了。
    首长很快就知道这件事,并且勃然大怒。
    他没想过,给自己看大门的人居然是这么个蔫坏儿的角色。
    以前,这明明是个憨厚正直的老实人啊!怎么会这样呢?
    时蔓很快知道男人的结局,他被开除了。
    首长特意打电话来道歉,告诉她最后怎么处理的。
    首长念及旧情,放他离开,没说要将他怎么样。
    只不过,让他将这些年收到过的打点都记下来,全部一一还回去。
    吃了喝了用了?那就用钱抵上。
    还不上就去找亲戚借钱。
    再还不上那就等着坐牢去吧。
    虽然讲这些年的情义,但那也是有限的。
    首长很失望,也很震怒。
    心想自己幸好借这件事的机会,把身边这么一个大隐患给挖出来了。
    不然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电话里,首长态度温和亲切,和时蔓道歉,又感谢她这次误打误撞。
    最后,首长再次邀请,让时蔓改天重新去他家演出,好弥补这次的遗憾。
    时蔓只好答应,人家都打电话来说了这么久,她能感受到对方的真挚。
    再说,她原本也是打算去表演的。
    这回只能怪那个看大门的,问题解决了就好。
    于是跟团里汇报过后,时蔓选了个天气好的日子,把温君丽她们叫上,又重新去了一回。
    ......
    首长家门口的那个中年男人果然不见了,值班室空荡荡的,时蔓她们直接就进了首长家的院子。
    温君丽几人轻车熟路,和时蔓一块儿在客厅里拾掇好一小片空地,就表演起来。
    不过很快,时蔓就发现温君丽有些心不在焉的,眼神总往不该飘的方向看。
    等表演结束,时蔓收拾东西的时候,小声道:“君丽,你之前来首长家里表演的经验很少吧?”
    温君丽略有些茫然的点点头。
    时蔓勾住她的肩膀,“我们啊,不管到了哪位大首长的家里,都不能东张西望的,也不能到处打量,这是出于礼貌和尊重。”
    温君丽一听,知道时蔓这是善意的提醒,连忙抿住嘴唇低声道:“我知道了蔓蔓姐。我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这时,舞蹈队的一个女兵却忽然探头过来,笑得很有深意,“蔓蔓姐,你误会君丽了,她啊,是在找她的言哥哥——”
    温君丽脸忽然红得像猴子屁股,跺跺脚道:“你不要胡说,我只是看、看他在不在。”
    八卦是人的天性,时蔓一听就来了兴趣,忙问道:“什么言哥哥?谁啊?”
    “蔓蔓姐,你也认识的。”舞蹈队的女兵说起这个,都围过来,叽叽喳喳地压低声音道,“言哥哥就是蒲永言,上回我们来表演,他也在,他和这家首长的儿子是好兄弟,正好也来看我们表演。”
    “结果啊,他居然认得温君丽!说两人小时候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呢,是一块儿长大的。”
    “这不就是那个词?叫什么......青梅竹马对吧?真好。”
    女兵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十分热闹兴奋。
    温君丽则害羞得脑袋都快埋进地里去,耳垂红得快滴血。
    时蔓好奇地眨眼听着,也很快弄明白。
    原来蒲永言和温君丽两人从小认识,父母之间是战友,他们也是一个家属院出生、长大的,一直在一起玩儿。
    只是后来,蒲永言的父母成了烈士,他就被凌父接走抚养。
    再后来,温君丽的父母也成了烈士,她大受打击,成了哑巴。
    两人断了联系,不知道对方的际遇,也以为从此不会再见面。
    谁知,缘分也有奇妙的地方。
    在京北城,竟然又重新遇见,并且蒲永言一眼就认出了温君丽,说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有变。
    不过,温君丽红着脸告诉时蔓,蒲永言和他小时候,大不相同了。
    ......
    从首长家出来,时蔓回去路上竟然又遇到那天给她修自行车的小女孩和她爸爸。
    两人站在路边的包子摊旁,模样垂涎欲滴。
    时蔓推着自行车走过去打招呼,“小妹妹,好巧啊。”
    小女孩看到时蔓,眼睛亮了亮,“姐姐,是你。”
    “那天我有急事,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们。”时蔓解释,发现小女孩和她爸爸都心不在焉的,只目光发直地望着那些白胖白胖的大包子,“你想吃?”
    小女孩小鸡啄米点点头,咽咽口水,“想吃。”
    “想吃怎么不买?”时蔓奇怪。
    小女孩可怜兮兮地移过视线,“姐姐,我们没钱了。我和爸爸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说话间,她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响起来。
    时蔓更讶异了,“那天我不是给了你们五块钱吗?”
    “用掉了。”小女孩委屈吧啦又沮丧地低着头。
    “那我给你们买几个包子吃吧,也不能饿肚子。”时蔓随手就买了一袋大包子,递给小女孩,“你们不是来找亲戚的吗?没找到?”
    “还没有。”小女孩撅着嘴,“不知道还要找多久。”
    时蔓挺上心地问,“那你们没有钱了怎么办?”
    小女孩看向她爸,后者懒洋洋地耸耸肩,“船到桥头自然直。”
    时蔓拧起眉,“你是大人你饿肚子睡大街都没关系,但你女儿怎么办?她还这么小,你怎么当父亲的?”
    “姐姐,我也没关系的。”小女孩乖巧地拉拉时蔓的衣角,叫她别骂自己爸爸。
    时蔓叹口气,“算了,帮人帮到底,我替你们想个办法。”
    虽然时蔓有钱,但她也不可能直接出钱白白养着这父女俩。
    养小女孩倒无所谓,可小女孩她爸一看就不靠谱,如果再白送他钱,估计又会一两天就挥霍完,然后重蹈覆辙。
    所以,时蔓想了想,很快有了主意,“我认识一位首长家里正好缺一个看大门的,你愿不愿意去?”
    男人还没回答,小女孩就已经脆生生地高声开心道:“我爸爸可喜欢看大门了!他愿意!”
    “……嗯。”男人无奈地看了小女孩一眼,又看向时蔓,难得一改懒散,神色认真道:“多谢你了。”
    时蔓见他还不算无药可救,也松了一口气。
    她很快转头,去那位表演的首长家联系好,又把小女孩和男人带过去。
    看在时蔓的面子上,首长想都没想就应下了她的介绍,毕竟只是决定看门人的一桩小事。
    而且,小女孩可爱有趣会说话,首长觉得她很有眼缘,知道父女俩没地方住,还特意在家里给她们安排了一间套房。
    时蔓这下算是彻底送佛送到西了,她也放心了。
    准备离开的时候,小女孩忽然跑过来。
    “姐姐,这个送给你。”小女孩往时蔓怀里塞了几张纸。
    时蔓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小女孩又蹭蹭蹭地跑了。
    等小女孩跑远,时蔓仍莫名其妙的,这才看向自己怀里。
    这一看,时蔓瞳眸微缩,有些诧异。
    这不是普通的白纸。
    小女孩塞给她的,竟然是一套试卷……?
    时蔓抬起头看向小女孩消失的方向,她已经进了首长家里,完全没影儿了。
    时蔓再次低头看这试卷,上面许多题目似乎考察的都是高中的知识,有两套语文试卷,两套数学试卷。
    但这些,着实和那小女孩着实挨不上边,也不知道小女孩从哪弄来的,又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个。
    时蔓耸肩笑笑,这就是传说中的“好人好报”?
    虽然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这张试卷上面的题目,时蔓还是没看出任何玄虚。
    那小女孩怎么正好知道她要参加高考,还特意给她送来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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