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气扫帚星白头翁快去死。”

    随口而出的咒骂, 虽是轻声却自带一股锐气,令人如鲠在喉。

    吉恩手臂带起腕部, 掌心压实剑柄。几番权衡,他终究按捺不住。

    “赛伦斯先生,请您务必注意您的言行。”

    “怎么,上次舌头没掉成功,你还想再来吗?”

    威胁者不可一世,背靠大树乘凉,他对吉恩的怒意视若无睹, 并觑了眼旁边,再吐一句。

    “看在你和你养的狗都又傻又笨的份上, 想怎么死你自己选吧, 我赛伦斯绝对满足你。”

    受赛伦斯慷慨相待,莱维放下手中诗集,侧着头微笑。

    “感谢您的好意, 赛伦斯先生。但我目前没打算赴死, 也没改名意愿。”

    答复话不对题, 赛伦斯沉默数秒后哼声。

    “谁问你要不要改名了。”

    “哎?”莱维眨眼, 掩嘴佯装惊讶,“您一直‘白头翁’、‘扫帚星’的叫我,我还以为您是推荐我改名呢。在下名为莱维·拉法叶, 您难道……还没记住吗?”

    冷嘲热讽皆成无用功, 他投掷出的话语,不管是凶狠的拳头还是欺侮的巴掌, 没等击中那张笑脸就散作烟云。

    真叫人火大。

    赛伦斯绷紧了脸。

    若是单纯鄙夷,他不会如此反感。是时间带来证明,加深他对银发青年的抵触。

    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对方不受他影响, 不会任他摆布。

    虽然存在相同情况的人其实不止一个,就像他朝夕相处的兄长,没见几次的老师,还有最近消失的厨师切斯特。

    唯独莱维·拉法叶,怪得不像话。

    “还不是因为你名字那么难听难记。”他最后唾弃道,“你干脆就叫白头翁·拉法叶算了,或者聋子拉法叶。”

    “是吗?多谢您如实相告,您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再次得到用意不明的感谢,赛伦斯狂摁眉心呐喊。

    这人果然是耳聋吧!

    眼见这轮较量结束,莱维笑眯眯毫发无伤,赛伦斯咬拇指没招继续,吉恩安心的同时更生一份敬意。

    事情正如莱维大人那天亲口保证的,井然有序进行。

    人偶师伍德以表演为由外出,固定在映星湖周边几处,一待就是半天。

    作为和兄长分开几秒都要大闹天地的跟屁虫,赛伦斯自然时刻紧随,不惜头顶艳阳守道具。而莱维大人顺势陪同,几天来与赛伦斯相处的时间要比伍德还长。

    乍想之下,简直有接替伍德照顾危险胞弟的嫌疑。

    远处爆发欢呼和掌声,来自附近被木偶秀吸引的居民。

    正惬意闭目养神中,赛伦斯对噪音的容忍度为零。他刚想道出一句‘打雷劈死那群聒噪烂鸟’,不料给莱维抢去话头。

    “话说赛伦斯先生,您的名字是谁替您取的呢。”

    斑驳树影下,乌发青年挑眉睁开一眼。若无显著的情绪起伏,他模样冰冷如霜,不似常人。

    “与你无关。”他吐字也冷冰冰,别过脸远眺湖光。

    莱维轻笑道:“但我们现在不是朋友么。朋友之间就是互相了解,彼此信任和依靠。像我和伍德,他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赛伦斯耳朵动了动,继续僵持。

    “比如你第一次自己上厕所结果摔倒啊,晚上如果吃太饱睡觉就会磨牙,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但如果伍德在旁边你就会偷走藏口袋里摸,还有——”

    “啊哇啊啊!”

    听着又羞又怒,耻感占据上风,赛伦斯掩耳盗铃式大喊,惊飞满树野鸟。

    这一刻面对莱维,他丧失情绪管控,攥紧拳头决定不动口便动手。

    ——不可以对朋友动拳脚哦,赛伦斯

    ——那样我会生气的

    兄长的叮嘱不合时宜响起,犹如编织无形密网,兜住他飞箭一般的右拳。

    嘴角微抽,面目狰狞的赛伦斯选择了认输。

    他最后的反抗是朝树干猛踹,扭头走开。

    树叶扑簌簌飞降,落满莱维银发与肩头,几片蹭到耳垂颈间,挠得他发痒发笑。

    “赛伦斯先生挺可爱的。也意外的很听话。”

    捕捉到这句夸赞,细品其中真挚,吉恩甚是怀疑自己的莱维大人眼光被带偏。

    “你觉得呢?吉恩。”

    忽被点名,吉恩抿唇稍加思忖,试图用中立口吻回答。

    诚然,赛伦斯的能力造就他随心所欲,蛮横无礼。

    经一段时间接触,会发觉他真正缺失的是人伦常理。

    他不明白自己说出的话分量到底有多重,不明白生死二字间的巨大鸿宇,绝非字音差异那么简单。

    其兄长伍德拥有健全心智,良好素养,是指向亦是牵制,他依赖惯了,围着伍德绕圈便成了定性。

    若非心思细腻,宽厚耐心之人与他相处,恐怕只会引发天崩地裂大灾难。

    “恕在下直言,赛伦斯先生是能把人类逼成恶兽,把恶兽逼成怪物的存在。”吉恩半开玩笑地说,“当然,他自己也不差。简直像头年轻野狮子,没驯服的可能。”

    莱维微笑不置可否,同时默默望向湖畔石亭处,由观众包围的大表演家。

    三天前,他与伍德仿佛才完全敞开心扉,无话不谈。

    失去力量十二年间,身边人一如既往敬重他,关照他。可坦诚地说,没有谁会像伍德愿意全心全意倾听他,力排万难支持他。

    也没有谁,会口无遮拦地对他道出那问题。

    ‘您有想过拿回力量么’

    问题是昨晚分别时对方抛给他的,却仿佛住进他脑中数年,堆砌灰尘山丘。

    拿回。

    多么奇怪的字眼。

    参杂着对苛待的声讨,对不公的埋怨。

    然而在他身上诞生的奇迹,是庆幸大于哀愁的。即使失去,他也不曾伤感或遗憾,仅仅惋惜没能趁早帮助更多需要的人。

    “您,您好。”

    一道微弱呼唤,来自身后灌木,莱维回过头。

    原来是裂唇女孩安娜,脑袋低垂,怯懦躲避对视。

    “安娜,有什么事吗。”

    莱维极力让声音听起来更温和无害,见女孩沉默跨出草丛,手捧花束,他顿时明了。

    “你是又来找赛伦斯,给他送贡品的么。”

    前次见面时,人偶师给予安娜一场聊以慰藉的美梦,令她暂时放下对逝者的执着。可女孩却把赛伦斯的话当真,视其为神灵,虔诚的送花或水晶石。

    这是她能付出的最昂贵的贡品。

    以往女孩找他或吉恩转交,毫不意外被赛伦斯狠狠拒绝,最后还是存在伍德那。

    说来真不可思议,园中其余孩子都爱跟着人偶师。唯有安娜,对臭脾气的赛伦斯情有独钟。

    莱维思索片刻,指向远处。

    “真不巧,我要帮忙守东西呢。安娜,你能自己交给赛伦斯吗。”

    迎来女孩的惊诧目光,他手抚上对方后背,不轻不重,鼓励般一推。

    “没关系。只要你说清楚是专门送给他的,他会愿意接受的。”

    刚开始安娜略显犹豫,一步三回头,等走到鹅卵石路,她大概是鼓足勇气豁出去,撒开步子小跑。

    ‘神灵’赛伦斯蹲在尽头,手拿红花又咬又闻,他糟蹋的植物加起来得有两大片花圃了。

    察觉动静乜一眼,他瞬间皱眉。

    “你过来干什么。”

    话里话外皆透露着‘你好烦’,‘快滚开’,可把懵懂女孩吓得紧急刹住。

    踉跄站定后,安娜努力挤出声音,只举手不敢抬头。

    “这,这个,给您的……”

    “嗯?”

    说话的字数减少,语气的厌烦翻倍,安娜手冒冷汗人一抖。

    “请您笑纳。”她可算说出那位银发哥哥教她的话了。

    原以为花会被接受,岂料赛伦斯的嗤笑给她迎头一棒。

    “什么啊,你给我这破花是几个意思。看不起我?耍我吗?”

    安娜轻轻咦了一声,抬头追问:“您不喜欢花吗?”

    赛伦斯翻白眼搭配呕吐鬼脸。

    “我最讨厌!恨不得一口气让他们全死光,这些东西最好看的时候,就是被踩烂、捏碎的时候。要不是哥他表演要用……啧。”

    不待女孩回神,他连根拔起三株格桑花,泄愤的一掰折两段。

    桃红汁液染满白皙十指,活像一幕鲜血淋漓的凶杀现场。

    心疼暂压敬畏一头,安娜连声制止。

    “请您住手、快别这样!”

    “怎么,这花是你养的?还是你出钱买下了?”

    “都不是,可拔掉他们、他们会死的。”

    “我不拔他们也得死啊。”

    “这……”

    看安娜语塞,他不以为意地大笑,又揪下数朵花苞蹂|躏,随后起身甩手,也甩开小烦人精。

    “可是这样,它们就不能和其他花一起看到秋天,互相告别了。就这样突然死掉的话,多可怜啊……”

    高傲如国王,冷酷如骑兵,赛伦斯的步伐没有为她的哭腔停留或减缓,当他余光瞥见莱维走来的身影,他一个劲拉长步距。

    千万得躲开那白脑袋!

    赛伦斯愿望得偿,趁大烦人精赶到前逃离,跑到表演结束的择明身边。

    “我听到你刚才在笑,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有什么乐事吗?”择明转头就是一问。

    闻言赛伦斯僵住笑容,内心乱骂。

    “看到湖里有鱼吃蜻蜓而已。话说回来,哥,我们该走了。”他挽住择明,颇有生拉硬拽的苗头。

    力气没赛伦斯大,择明任人牵行,含笑再问。

    “你又和莱维阁下吵架了?”

    “哥,别把他跟我说得关系很好一样。”赛伦斯几乎要合掌哀求了,“上次我跟你说他是我朋友,那是骗你的。现在除了他谁都有可能,我跟他绝对不合适。”

    堂堂赛伦斯,宁可坦白也不愿延续谎言,事态确实危急。

    “你怎么就知道不合适呢?莱维阁下相当看重你哦。”

    舌头挂出双唇,装模作样呕吐。对这句话,赛伦斯如此回应。为打消兄长的期待,他咬牙切齿补一句

    “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因为你‘说服’不了他,而且过去的他和你一样,这点让你害怕吗。”

    尽管透过眼神极力反驳择明,青年一言不发,像极了默认。

    思考向来不是赛伦斯擅长的,今天有择明起头,他不知不觉尝试下去。

    脑袋里,黑色的迷你小人扎堆,它们奋力挥舞铲子撅子,深挖他憎恶莱维·拉法叶的缘由。

    白头翁自诩是他朋友,可他明显感觉到,对方在意他哥胜过他。

    此为原因其一。

    总自以为是劝阻他不能做这不能做那,试图塞给他毫无意义,装腔作势的观点。所以,就算那笑靥与兄长相似,也无法令他平静。

    此为原因其二。

    还有呢?

    初见以来,日渐加剧,沉积心底深处的东西。

    别人不知道赛伦斯正进行着何种头脑风暴,忙于驾车回家搬运道具,继而围坐桌旁休息。

    莱维自然地转向后厨,娴熟找出橱柜里的新花茶。

    冲泡,分杯,添入蜂蜜后盛上托盘端出,他制止吉恩想插手的小动作,亲自分发,俨然小屋的第二主人。

    前厅朝窗,莱维坐定正对院中果树。

    眼前满枝橘红,杯中清香四溢,舒心氛围给予莫大勇气,他沉了沉气开口。

    “再过两天是‘萨尼日’,对外宣称是传统共议会,其实是名义上的学院开放日。伍德,我想,那天请你和赛伦斯作为我的门徒出席。”

    “抱歉决定得这么突然,因为我一直想找机会拜托更好的人请你们,没想到……最后还是我自己出面。”

    卢恩学院门大开,各族代表登场,也意味着民间资质优异的术士,世家之外的学徒有崭露头角的契机。

    一口气说完,莱维小心观察周边人,准确来说是择明的神色。

    “能得您邀请,是我和赛伦斯的荣幸。可这是否耽误到您了。”

    安心之余莱维摆手解释。

    当今世上,探究古老语言并为己所用的统称法师。然语言门类众多,一家学问还会再生分支,这便导致法师不似使徒,拥有牢固且平等的联系。

    好比所有人各执一柄铁锹,探寻地底深处未知的宝藏。

    没有地图,没有光源,他们从地面拼命向下挖掘,只为找出更快更准的途径。

    分散的方向致使冲突和疏离,亦使人将谦让体谅等抛在脑后,更有甚者,为抵达本源语而忘却初心,触犯禁忌,堕入异端。

    城外魔怪横行满目疮痍,百姓已禁不起任意一场内患。共议会主旨即是召集这群与前路最近的人,拉紧纽带。

    “我只是读侍,到场也没我大展身手的地方。但充当跳板,我绰绰有余。”

    听莱维轻松自嘲,他的侍从却握紧茶杯,心中不是滋味。

    费尽心思写的推荐信,总是因各种借口被退回来,要么如石沉大海。

    受限于职位,平常接触不到那些日理万机的学院骨干。

    跟随莱维以来,吉恩第头一回萌生‘不值得’的想法。

    他不知道那温良笑容后是酸楚还是释怀,只知道对方自幼持有的博爱,分毫不减。

    “我不去。我哥也不会去。”

    这一刻,最大的难茬发话了。

    “我们可不是陪你光宗耀祖,满足你泛滥爱心的过家家小玩具。”赛伦斯瞥向莱维,意有所指道,“你为谁都像你那么傻又好哄骗吗?再说,光见一个你我就够烦了,那园子里几十个、几百个你,我要发疯的。”

    觉得拒绝力度太轻,赛伦斯再开口毫不收敛。

    “到时候我一不开心会说出什么话,譬如所有人学狗叫,脱光衣服跳舞之类的,或干脆叫他们把你绑起来串上木棍烧,我可不保证啊。”

    “但如果是你的话,能被当成烤猪吃掉给人填饱肚子,你肯定很开心吧,啊?”

    虽然平时就不懂收敛为何物,他今日的针对性却尤为强烈。

    有人先莱维行动,攥拳重锤桌面,震得杯具翻倒,茶水四溅。

    吉恩:“差不多适可而止了,莱维大人又没求着你去。何况你这种人,进去只会徒增麻烦!你不愿意,那最好。”

    事发突然,莱维讶异瞪眼,说不出话。

    四份茶里唯有一份的幸免。择明及时捧起自己杯碟,微微后仰避开水滴。

    【好险好险,这可是莱维阁下亲手泡的茶】

    【Z:比您的手艺稍逊半分】

    【此言差矣,Z,莱维阁下正渐渐步入正轨,独自摸索诀窍。相信没多久就会让我甘拜下风了。喏,看啊】

    桌旁,赛伦斯被彻底激怒。

    “你、说、什、么?”他起身与吉恩四目相对。

    “区区一个贱奴,敢对我说三道四。你——”

    不难猜他接下来会给予怎样严酷的惩戒,没准还故意扩大范围,伤及无辜。

    隔着木桌,莱维握住凶兽抬起的手。

    “抱歉,吉恩不是那意思。他只是担心赛伦斯先生您如此年轻又神通广大,作为我的门徒现身,会被人小瞧的。”

    趁赛伦斯愣神,他乘胜追击道。

    “但您肯定会让他们刮目相看的,对么?”

    奉承意外对赛伦斯受用,何况莱维眼神清澈,诚实形象深入人心,一下熄灭怒焰。

    赛伦斯抽回手满脸嫌弃地甩,嘴上却反问。

    “你真这么想?”

    “自然。大家对您这样的天才是如何敬重的,我再清楚不过了。”

    一连几句夸下来,赛伦斯有点迷失方向。不至于当场同意,起码忘记要找吉恩算账。

    到今晚临睡前,他才愤愤捶打枕头。

    “可恶!都是那白头翁打断我。”

    “早上也是,还有昨天,好几次了!为什么每一次都掐点一样准!”

    择明背对气鼓鼓的人,默不作声笑。

    晚间躺于狭窄小床,陪同赛伦斯入睡,他忽然得到系统一声赞同。

    【Z:您说得对。莱维·拉法叶将比您更了解,且远不止于此】

    【泡茶吗?】

    他明知故问,系统不厌其烦纠正。

    【Z:支配如今以本源语者身份问世的赛伦斯,您的弟弟】

    眼珠微转,心念一动,择明瞬息间踏入里界,离开被赛伦斯缠住的身体。

    “你这样说我,我还以为你是在谴责我把赛伦斯‘拱手相送’,像个不负责任的无爱父母。”

    他赤足下地,转身先为打呼噜的弟弟留下额前一吻。

    里外不相接,可赛伦斯并非常人,他感知到渗过界限的冷意,于是拧眉又往旁边拱了拱,整颗脑袋钻进被窝,趴伏择明胸口。

    【Z:我依照事实得出结论而已】

    择明耸了耸肩。

    “老样子,你真是严谨细致的观测家呢。我开始怀念有前位魔神先生作伴的时光了,它总能逗乐我,让我发笑。”

    “你说,如果没你在的话,它会比你做得更好吗?”

    他摇头叹息,身躯似风穿过屋顶,来去自如飘荡。

    下是灰暗城镇,上是漆黑巨洞,畅行无碍。不过在拉法叶庄园的外墙,他多花了一点时间,找到碧绿结界的缝隙钻过。

    深夜,藏书室的角落,橘色烛光拢出半圆亮圈,中间一道清瘦人影,属于神情专注的莱维·拉法叶。

    桌面铺开一张纸,绘有三圆交错的图形,而他紧盯圆心轻念。

    “义人之口道出智慧。”

    “义人之舌诉出正道。”

    “经历试炼者可得信与福恩。”

    “上主,圣火,请怜悯我们。”

    “何等神圣,何等威严。”

    “上主,圣火,请准许回应。吾名为,莱维·拉法叶……”

    等待时间很短,灰眸中期待的光亦随烛影摇曳一闪而过。

    “果然,还是不行啊。”

    莱维呆坐着,如同与寂静夜色融为一体。他良久才割离出自己的意识,起身收拾东西。

    “又浪费艾瑞克的好意,唉,这样别说击退魔怪,万一有危险发生,我只有躲后面的份。”他捏捏手臂上不成形的肌肉,苦中作乐道,“我是不是该考虑去找吉恩学剑术了?没准这样快些。”

    只要独处就忍不住自言自语,这是卧床时养成的习惯,莱维抒发遗憾,接着为自己打气。等回住处倒向柔软小床,他的自语快集满一箩筐。

    “稍微眯会儿就起来。”他督促着自己,迷离双眼无法从八音盒上移开。

    “得抓紧时间拼装,不然又得拖好几天了,回礼……”

    许是疲乏过度,又或是白天花茶的残香作祟,他觉得额头被冰凉的,柔和的东西一碰。似蝴蝶悬停,亲吻问候的触感。

    于是他迅速合眼,殊不知屋内确有一位访客不请自来,在床边直起腰,双唇离开他眉心。

    相比赛伦斯,莱维的睡姿好得感天动地,基本睡时什么姿势,第二天原封不动。

    看着如婴儿般蜷缩安眠的人,择明不禁俯身多说了几句。

    “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阁下。”

    “回礼您什么时候给我都行。”

    “无论是在未来,现在,还是过去……”

    莱维正式深眠时,云霭遮掩了月晕,屋外色彩瞬时暗淡一度与里界相近。择明晃晃悠悠踏出平房,感慨他真是个异地跑的保姆,两头带着娃。

    挽留他的是一阵整齐人声,浑厚得响彻云霄,仿佛能贯穿全世界。

    声源位于主殿,内容形同颂歌,他特地在花园逗留,等到人群解散,鱼贯而出。

    看到费思·李恩的脸,他就知道离见红袍长老不远了。

    果然,一行红袍人以大长老为首现身,恭送其余成员离场。

    根据莱维描述,这是拉法叶家的例行夜会,众人汇集一堂,反复歌咏恩慈,抵御阿卡夏城外的黑暗不祥。

    其实不止在庄园,他们每周分批到城内各处,带领民众举行仪式。

    “美其名曰,共求恩泽,共渡危难。”

    择明掩嘴失笑,头也不回往外走。

    【Z:我以为您今夜终于是进来打探地点的,毕竟,您已经答应这次带上赛伦斯同行出席】

    “嗯?你的下一句,该不会是笑话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吧。”

    【Z:并不是,主人】

    【Z:我只是在推断您的做法上遭到停滞】

    犹如听见什么稀罕新鲜事,择明贡献有史以来最差演技,生硬地演绎惊诧。

    “噢,我的上天啊。Z,你是在向我求助吗?因为你的小脑袋,总算塞不下我的——记录了吗?”

    要是赛伦斯在场,他会第一时间问兄长是否从谁那染来疯病,若换作莱维,则一定嘘寒问暖,担心知己哪里不适。

    但系统不愧是择明认证过的死顽固,正经一如既往。

    【Z:首先,我想您不用我老生常谈,解释您的说辞在我这不成立】

    【Z:其次根据您刚才的表现,我猜测您已做好决定】

    中间沉默犹如百年冗长,恭迎一场万众瞩目的翻篇。

    【Z:另外,凭您的一贯作风,我相信您不止有本事逃过‘初一’和‘十五’,还能翻过两座监|禁高墙,不必与疯人为伍,地面潜泳又梦游跳窗】

    深深叹息,搭配的却是盎然笑意,择明双手半举,作势鼓掌。

    “我收回前言,Z。没人能胜任你的位置,哪怕你常常让我无计可施,心烦意乱。”

    “那么,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

    如果系统贯彻原则到底,它其实可以再说一句‘您平时看起来倒挺乐在其中的’,可惜择明不留机会,双掌用力一拍,位置瞬移至城外。

    似炫耀,似宣战,他忽然展示突飞猛进的穿梭力,伴着寂静的系统漫步。趾高气昂,倒有几分赛伦斯睥睨的影子。

    此处远离世间乐园阿卡夏,放眼望去满是腐肉骸骨,地面遍布杂乱印记,依稀可辨巨大爪印和一条条蜿蜒爬痕。

    翻过沙丘顶,择明碰见熟人。

    许久未见的切斯特·福恩,他一身银甲,巨剑伴身,宛如灯塔屹立防线,身后是扎营休息的战友。

    能看得出来,他们经历不少凶险厮杀,铠甲武器沾满黑色污血,只能用刀片刮掉。

    使徒们近期频繁外出,对任务内容闭口不谈,现在看来是接到秘密剿杀魔怪的死令。

    切斯特远眺阿卡夏城所在的位置,耳听八方,时刻警惕异状。

    在暗域,夜间越是安静,越充满蠢蠢欲动的危机。上半夜光他一人就刺死三只受魔怪侵蚀的野豹了。

    身后一阵沙沙响,来的并非敌袭,是同僚使徒贝克。

    “切斯特,该换我站岗了。”贝克拍拍青年的肩膀,努嘴示意道,“洛伦佐阁下重新画了结界线,魔怪一时半会儿进不来,你去休息会儿。”

    切斯特摇头,两腿如钉在地里一动不动。

    “我还能继续守,贝克先生。况且形势并不乐观,我无法坐视不管。”

    劝说到嘴边,贝克一扫远处蠕动的黑影,无奈叹道。

    “确实。实在太多了。”

    简直是信徒为神像奔赴,饿狼朝食物疾驰,周边常年游荡的魔怪不知哪来的想法,突然在这个月统一目标,纷纷聚向阿卡夏城。

    所幸,此事还没惊动到城中百姓。

    发现几道黑影沿沙坡滑下,扭曲残缺的身形令人汗毛倒竖,贝克默默抽出长剑。

    今晚大概没得安生了。

    两名使徒心有灵犀,同时进入备战状态,不料却只目睹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魔物像脚底打滑,唰唰原路跑回,眨眼消失在小丘顶端。

    “啊?它们这是……跑了吗?”切斯特困惑挠挠头。

    沙丘另一面,魔怪们围聚择明身边,警惕又好奇地靠近。

    这些是行走的活尸,是魔神所杀受其支配的爪牙。它们中间只有一个藏着魔神真身。

    择明端坐在地,逐一与活尸对视,最终停留某处。

    两人高的野猪,它的头部被削平半边,露出长满蛆虫的脑花截面。它充血的眼球就挂在嘴边,活像颗铃铛前后摇荡。

    “好久不见。”

    他愉快地招手道。

    野猪呼出一声悠长闷气,蓦地失去力气,沉重身躯砸向地面。

    随着它‘死去’,周围野兽纷纷栽倒,毫无征兆停止仅剩的生命体征。

    没多久,一道浅黄身影钻出野猪的流脓眼眶,它在砂石爬行,溜到择明伸出的手上。

    “恭候您多时了,阁下。”

    蟒蛇有树枝粗,青黄鳞片泛光,立起身对择明鞠躬,尽显谦卑。

    “辛苦你一直在外面为我放风。不过今晚,能否请你暂时撤退呢。”

    对指示存疑,蟒蛇立即尖起嗓音,暴露本性。

    “撤退?!您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好不容易才把那群该死的使徒逼退到角落,再给我半天我就能——”

    小蛇激动发话,里界顿时回荡着它的阴冷嘶鸣。

    但当它脑门被择明食指一点,它瞬间安分了。

    “只是今晚而已,我希望我的朋友能睡个好觉。”

    “因为明天,太阳不会再升起。”

    满心愤恨的蟒蛇一顿,黑豆般的眼珠直盯择明笑脸。

    “等等、您的意思是?”

    “太阳不会再升起,除非……有人‘停止’了我。”

    话语引发非同寻常的震撼,蟒蛇颌骨大开,兜不住猩红信子,背脊颤栗。

    这阵颤栗里包含相斥的亢奋与恐惧,像突然跌出被褥,一瞬的冷意与全身温暖对冲,勾出莫名快意。

    砰咚一声闷响,赛伦斯连人带被滚下床,这样醒来无疑点燃他的怒火。

    他难以置信摸索床铺,没找到本该在身边的兄长。

    三更半夜的能去哪啊?

    因为看了一眼窗外,所见是幽暗天幕,他理所当然认为是择明半夜抛下他,把木地板踩得嘎吱呻|吟。

    二楼逛遍不见人影,赛伦斯飞速冲下楼,果然见择明持灯站门口。

    来不及撒娇质问,对方回头微笑问候。

    “早上好,赛伦斯。”

    早上?

    带着困惑,赛伦斯探出头。

    街边,房屋门前,夜晚静谧冷清的小巷,现在全都挤满哗然惊慌的人们。

    钟楼准时敲响七下,给赛伦斯解答的同时亦将人群的恐慌推上新的高度。

    毫无疑问,这一刻是晨间七点,可从不缺席的太阳,竟将大地抛弃,把万物留给深沉不安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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