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费思·李恩的男子, 仪态优雅,相貌未见衰老痕迹。那一对细长狐狸眼,令人联想起奸诈豺类。时常躲在灌木丛中, 等着舔吃狮虎猛兽留下的残羹。

    撇去一副好记性,择明也绝不会轻易忘记对方。

    十二年前,他与洛伦佐前往拉法叶庄园, 青年接送他们,见证他求治被拒后, 赠与他能找到另一位‘名医’的小道具。

    尽管后来从阿尔菲口中得知,那根本是费思·李恩针对他的劣等恶作剧。

    ‘我不讨厌家里人,顶多无视。但那家伙,跟我完全不对付, 也不知道他是恨我还是恨所有人’

    阿尔菲说这一句时连翻三次白眼, 末了着重强调。

    ‘改天如果你遇见他,别给他开口的机会。说真的,勒死那蜱虫小人吧’

    此时此刻,面对深夜忽然登门的小人,导师万分嫌恶的蜱虫, 择明后退半步开门, 将对方迎进屋。

    “虽然在下不懂您刚才说什么,可夜里风寒, 还请您先进屋。”

    受到邀请,费思略作惊讶。他并非诧异择明的反应, 是对方身后冒出来的脑袋。

    “这又谁?”赛伦斯一张脸直冒黑气, 他双手从后环住兄长,像抱住每晚作伴的人偶娃娃。而他直截了当下达逐客令。

    “大晚上打扰别人睡觉,你想掉脑袋吗?”

    “赛伦斯, 上去等我。”

    这回择明谨遵导师教诲,不过是抢先赛伦斯发话。

    “新的夜谈故事做好了呢,我放隔壁房桌上。”

    单纯如七岁孩童,赛伦斯一听眼睛发亮,可又拧眉纠结,舍不得撒开。直到择明侧身抬手,摸摸他被风吹冰的脸颊。

    “这次,换你来念给我听吧。要是你错得少的话,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承诺堪比起跑号令,赛伦斯转身狂奔,撑扶手跨栏,在旧木楼梯上蹬出首散架悲鸣曲。

    “那位就是令弟?看来您导师教得很成功。”

    费思发出赞叹,目光却意有所指,逗留择明身上。

    将他迎进屋的青年,自始至终维持正向态度,在一旁为他泡茶,耐心询问口味。

    似乎片刻前可疑危急的谈话不曾发生。

    “早一些时候,莱维大人找我商量某些事,与两位有关。可有些话我不宜告诉大人,左思右想,我始终不安心,这才趁夜色找来。请千万替我保密。”他顺势补充道。

    “咦?若我没记错,李恩先生您不是侍奉大长老左右么。”择明轻放茶碟,绕到对面坐下,修长十指交错置于桌面。

    “请问他近来状况如何,是否身体安康,心情舒畅?”

    若非他语气和婉,费思简直要为话中的辛辣刁钻起立,狠狠鼓掌。

    “我实际隶属学院本部,袭承祖先之名后,因家业特殊性需要有可靠长者时刻看顾,谨防我出错,酿成大祸。”

    “原来如此。那么,伪装红色的‘绿色’对您来说足矣了?”

    择明的反问让男子愈发笃定,咬死他是阿尔菲独一无二,亲传弟子的事实。

    法师以七色指代阶级,拉法叶家族的大长老,亦为阿卡夏公认的掌权者之一,多年来在绿阶原地踏步。

    百姓尊敬他,亲族仰仗于他,并非他学识能力有多冠绝群雄,而是他长远犀利的眼光,总能在灾难来临时做出正确判断,选出真正优秀的人才,继续在危险世道中为阿卡夏保驾护航。

    最典型当属莱维·拉法叶。

    当初若没他坚定抚养羸弱的莱维,便不会有之后救世神子的传说。

    按规矩,院方每年重新公布毕业者阶级,列序排名,赞颂顶尖者的功绩。可对大长老却模棱两可,甚至有故意以‘红袍大长老’来模糊真名与实力的嫌疑。

    以那‘臭屁蛋’的性格,他肯透露这些秘闻的人在他心中地位非同寻常。

    “是啊。不过我已有放弃研究的想法,毕竟我生来不是这块料,且志不在此,恰巧顶替罢了。说到底,还是拜你导师所赐。”

    费思·李恩有意将话题带到自身,摆明立场,又狡猾转嫁回去,企图勾起听众往下谈的欲|望。

    “那件事我有所耳闻,在下替恩师向您谢罪了。”

    意料之外失败,男人笑容更深。

    “哦?他是怎么跟你说的呢,关于我。”

    质问一瞬脱离彬彬有礼,宛如猝不及防的陷阱。若是换了个人,指不定得栽在这里。

    ——单独论外表,这该是多么单纯可爱的猎物啊

    择明没道出回答前,男人胸有成竹地想。

    “替我接班的蠢货。”

    “自己想逃却逃不走的懦夫。”

    “爱发疯的倒霉蛋。”

    “以上,恩师是如此评价您的。我应该没漏。”

    深夜静谧,拥有放大音量的特点,择明不闪不躲,承受哗啦一声响后泼来的茶水。

    【幸好,我提前用温水】

    他对系统平淡调侃,对泼自己满脸的男人态度依旧和善。

    “费思。这是相当特殊的名字,喻为信仰,指代忠贞。”

    “那么阁下,您对什么抱有忠诚呢?”

    做出起身泼茶这一举动,理应是恼羞成怒的,至少得露出搭边的神色。

    然而费思·李恩的脸似一张凄惨白纸铺开,空空如也。能看得出,他短路的大脑完全淡化五感的作用。

    他单剩听觉接纳声音。

    “您信仰神明?”

    不是。

    “可亲可敬的红袍长老?”

    不可能。

    “众人从古至今探寻的真理,本源语言么?”

    完全没兴趣。

    “原来如此。”

    随提问端详男人的白纸脸,择明的行径在对方看来愈发不可理喻,恐怖至极。

    “你我貌似是十分相似的人,只忠于自身乐趣。不过,您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相叠两手缓缓支在下颌,托起那堪称惊悚的笑脸。

    “您就这么想看我,搅起腥风血雨吗?”

    “为什么,你会知道。难道你……也触碰了那个禁忌。”

    回答为是或否的问句,被费思·李恩换作思维拓展题。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愧为亘古不变的箴言。虽然择明面色如常,男人眼中的他仍蒙上一层浓浓恶意。

    当他再度开口,恶意成了赤|裸|裸的挑衅。

    “时间。‘费思·李恩’们一直试图理解的语言。请原谅我说句不太好听,该命题与您持有的名字格外相斥。”

    “信念是不可受撼动的,然而时间却永远在流逝。活水一旦装入器皿,无疑会失去原有意义。唔,这么想想,当年老师他非要离家出走也不奇怪了。”

    感慨之余择明故意手点茶水,桌面作画。

    随即眼眸上瞟,话锋一转。

    “但你其实并不逊色于他,对么?”

    “不然,你也不会做出和家师一样离经叛道的错事。尽管两位目的迥异。”

    遇到相同转嫁伎俩,男人又惨败择明的敏锐。

    他正艰难消化‘猎物失控’的事实,喉头发涩,隐隐作呕。

    “你会把‘悲剧’带回阿卡夏。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活着。”

    “我就看到这些。”

    话音刚落他愕然坐倒。

    他在做什么!

    他然竟吐出真心话?

    择明与男人一样诧异,同时藏在心里欢呼。

    【天啊,Z。作为努力追求‘反派’前景的我,这会不会是我有史以来将获得的最高成就?】

    【Z:您的意思是,您需要颁奖典礼么,主人】

    【由你来颁奖的话,我很乐意登台。还记得上次电视里看到的吗,Z】

    【头戴兔耳的端庄司仪,啧啧——真是天才想出的安排啊】

    不像择明为今晚的意外收获喜滋滋,费思·李恩重压嘴唇,受困进退两难的境地。

    昨天,前神子莱维兴致勃勃找他商议,问他大长老何时有空,想引荐两位平民,并力推其中一位就读卢恩。

    询问之下得来熟悉姓名,确认两兄弟是那人的弟子,他决定先私自探查。

    反正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档子事了。

    结果,他这一查就看到惊世骇俗的东西。

    天地昏暗,城池消失,徒留深渊黑洞像是巨兽咬下的齿痕。那情形与传闻中的悲剧如出一辙,区别在于荒芜暗域中伫立着一道背影。

    踱步远眺毁灭光景,轻声哼唱,乐在其中。

    单靠几秒画面无法确定人影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个。但定然是他们带来覆灭,重演阿卡夏悲剧。

    原本他是为推波助澜而来,岂料,是他先被拍上岸动弹不得。

    究其原因,是他低估了这自称某人弟子的青年。

    费思·李恩深陷泥淖,最后反被困住他的人所救。

    他得到一个保证,一句告诫。

    ‘在下不会告诉任何人您来过,不会透露我们之间谈论的半个字’

    ‘请您回去后继续当作无事发生,也别太沉溺现在看到的‘未来’。相信我,您会因此错过压轴好戏的’

    浑浑噩噩的访客于夜幕中远去,择明倚着门框目送,轻叹一声。

    “未来啊……实在不是值得过多探讨的议题。”

    【Z:这也是您拒绝学习探视未来的原因么】

    阿尔菲教授他毕生所学。包括李恩家延续百年的秘法。

    第一位费思·李恩是名货真价实预言者。据记载,他所说的事有八成会在未来发生,尤其是坏事。

    阿卡夏悲剧降临前夕,他频频表现异样。

    时而对墙对井嘀咕自语,时而疯癫驱赶亲族家眷,一度到打骂轰人的地步。后来,他消失在悲剧那夜,他赶走的族人全员生还。

    幸存子嗣立志参透他的卷宗手记,期望再获前瞻能力。

    然斗转星移,解读未来逐渐延伸为解析时间,后代中偶尔又会出现阿尔菲这类奇才,敢舍弃一切包括自身,仅为探寻时间更深的奥秘。

    时间不如黑夜白天界限明显,可若设定一个参照物,譬如人或物,便能分成笼统三段。

    过去,既定事实垒砌的记录。

    现在,正在创造随时变换的信息。

    这二者统合而成的虚影,不既定的推导结果,便是世人普遍理解中的未来。

    如何脱离现世,如何抵达过去,掌握两种方法后他一直止步于此,婉拒阿尔菲引领他窥探未来的邀请。

    明明相比前两者,接触‘未来’是最简单的,甚至不需要严格的环境条件。

    送客锁门,上楼擦拭湿发,择明带着若隐若现的苦笑,对镜发问。

    “如果我说,我是学不会才拒绝的,你会信么?”

    【Z:根据您的表现,我只能得出您认为‘预测未来’是无趣的结论】

    “也算部分原因吧。至少,在这里是。”

    镜中人影拨开额前乌发,眉宇间一抹疲惫难辨真假。

    回房途中经过隔窗,向外望随处可见幽蓝花影。

    每家每户门前摆放桔梗,是因得拯救而诞生的信仰。倘若早点探出头,还能观摩一家几口对花虔诚敬拜,如何感恩祈福。

    “那种枯燥,是每时每刻倾听滴水凿石的酷刑,是日复一日和狂者愚人为伍的噩梦。若不选择相融,厌倦和等待一样会逼人发疯。”

    最后几字哼出双唇,犹带茶水凉意。

    他所言真假尚且无人证实,不过床上苦等半天的赛伦斯倒真两眼发红,略显狰狞。

    超过平常入睡时间太久,这孩子硬撑眼皮,全靠毅力坚守。

    “嗯?哦,你回来了啊……哥。”瞥见人影,赛伦斯揉揉眼睛,张嘴先打哈欠,“那我们开始,我准备好了。”

    头脑昏沉得厉害,他迟钝翻开绘本一页,磕磕巴巴念诵。

    “它,并不是特别喜爱人类。”

    “比起单纯易懂的动物,漂亮安静的花草,既不坦率也不美丽。突然出现又突然变得聪明,驯养起其他生物。”

    “只不过是……长久以来,实在孤独。”

    长得像人的万物之主,定居地底的永恒国王,某天萌生了混进人类村落的想法。

    学习村民习惯,效仿他们言行,它成功融入群落生活之中,懂得买卖交易的勾心斗角,礼尚往来的人情世故。

    似乎没人察觉它的不同,接纳它和它最新鲜的野果花朵,最白净的贝壳珍珠。

    它总有办法在旱灾时找到林中一汪清冽泉眼,在农夫被蛇咬伤时捣出草药,将人治愈。

    “但是,为什么没人愿意来我的小屋做客呢?”

    “为什么,人们看着我会流露出害怕神色?”

    某天它悲哀地想,准备来年等到百花绽放的时节,再看一眼明媚春光,如花笑靥,然后回归他的地底国度。

    微弱鼾声接替‘国度’一词,赛伦斯阖眼躺平四仰八叉,脑袋偏精准倒在择明腿上。

    择明无奈微笑,为他掖好被角。

    熟睡中,赛伦斯并不安稳。他会突然哼哼几声,似乎惦记着未念完的故事,浑然不知书早给他踹到床尾,夹在墙缝里了。

    幸好,他身边坐着的是绘本作者。

    无需翻看回想,择明流利背诵。

    不同鱼赛伦斯用力过猛,每一个字都紧紧挨着排队打仗,他停顿有致,起伏婉转,用嗓音架起齿轮缓缓旋动的机器,播放绵密雨声。

    “它有两件,绝不能忘却的,十分重要的事。”

    “过去,为能在未来找到回程的路,它曾留下它的影子守在入口。”

    “呼唤它的名字,等待它回家……”

    有如鎏金蝴蝶,璀璨生光的名字。

    有如过去在耳畔呢喃,勾起如梦似幻的幸福回忆。

    美梦是难以抵挡的诱惑,饶是莱维·拉法叶也因甜蜜梦乡错过起床时间。他似一尊累瘫的仪器趴伏长桌,到吉恩进门轻轻摇晃他两次,意识得以懒洋洋回笼。

    “莱维大人,我就说您昨晚要早点休息的。”吉恩无奈又心疼,目光掠过满桌物件。

    各类设计稿图,散乱的作废纸团,最显眼当属那尊小巧八音盒,打开顶盖会立起只金属蝴蝶。

    完工后它应该会伴随乐曲沿轨道转动,上下翻飞旋舞。

    瞅着蝴蝶半晌,莱维手背一抹两眼,慌张起身。

    “不好!已经这么晚了吗?车、不对,得先收拾东西……”

    从没见青年手忙脚乱,不着边际地絮叨,吉恩哭笑不得一时看呆了。好不容易帮对方整理完,他又匆匆驾车驶向伍德家的小屋。

    知道莱维今天是专程去请谁,回想昨夜对话,吉恩停靠马车时忍不住道。

    “莱维大人,您觉得大长老他们会同意您的请愿么。”

    莱维轻巧跳下车,鞋跟触地响了两声。他背对马车,吉恩则已猜到他愁苦担忧,隐含自责的模样。

    “对现在的我来说,我只能尽最大程度担保赛伦斯的人品。”

    倒霉透顶,这正是最不确定的因素。有他兄长时刻陪伴的话,另当别论。

    “大人,伍德先生他有明确表示他想让自己弟弟进入学院吗?”吉恩趁机追问,“我记得,他只提到想让赛伦斯多接触人群。”

    “这样的话,那里再适合不过了,不是吗?”

    青年比外表成熟的灰眸,一直凝视着吉恩。

    “只要大家看到赛伦斯的力量,告诉他如何用对地方,就是双方得利的事。”说到这,莱维抿唇笑了笑,“像伍德形容的,他其实是被宠坏的孩子。再说,不是有我在嘛。”

    同样在懵懂年纪觉醒常人无法匹敌的天赋,他因受正确引导,明白仁义职责。

    其中的挣扎,迷惘,他一一亲历过。

    “我相信赛伦斯会改变的。我保证教好他。”

    和伍德一起。莱维默默补充道。

    毕竟赛伦斯真要闹起来,还是得伍德出马镇压。

    见莱维如此执着,吉恩彻底放弃劝说。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侍者惴惴不安地想。

    千万别有突发情况。

    可怪的是,人越怕什么反而就来什么,今日‘出征’他们马上就败在赛伦斯这关。

    得知莱维要带兄长单独离开小半天,赛伦斯气得锤裂木桌,碗里鲜羊奶飞溅。

    “我不准!要么哥你别去,要么我必须跟你一起去!”

    叫声堪比大鹅,攻击性十足,震得门外吉恩退开小半步。机智如他没硬碰硬,任赛伦斯气势汹汹冲向莱维,随后被另一道身影及时挡住。

    那恶徒气焰顿消,换脸速度快如翻书。

    “哥,你该不会要听他的吧!”

    择明夹在两人中间,他先给莱维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而对赛伦斯说道。

    “这是莱维阁下的好意。”

    “那我为什么不能去?是要故意支开我吗。”赛伦斯不满嘟囔,狠戾目光就没离开那片银白。

    “反正、其他人,你跟对街那玛琳寡妇出去可以,那个伙夫切斯特也行,就是他这白头翁不行!”他又一再强调。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低限度。

    “是莱维·拉法叶,赛伦斯先生。”莱维笑眯眯纠正。

    “和人正经说话要注意称呼哦,赛伦斯。我哪知道你说的‘白头翁’是停树上的那只,还是飞天上的。”择明故意接茬。

    平时依仗能力惯了,这回连碰两个钉子,赛伦斯犹如野猫被踩尾巴,扯着头发又气又急。

    ——多余碍事的家伙统统去死!

    怒火攻心,不计后果的恶言几欲脱口而出。

    稚气魔神不知分寸与火候,可总有人能为他把控。

    “赛伦斯,昨晚我们说好。只要你正确念完故事,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择明手指比出‘一’字,摇了摇。

    “但你念到中间就呼呼大睡,怎么都叫不醒,所以后半部分完全是我在念。”

    听罢赛伦斯重重垂下头,宛如天空垮塌,一蹶不振。

    “所以嘛——承诺拆成两半好了。你同意我和莱维阁下出门,而我也会答应你的要求。你想要什么奖励?”

    从沮丧到双眼燃起希望,真的只需要择明一句话。赛伦斯哪想得到这是他亲爱的兄长下套,光顾着琢磨换什么‘奖励’。

    目睹他艰难抉择,抓耳挠腮,吉恩不免感慨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在场唯一一个无需为愿望苦恼的新‘神子’,竟在为求得凡人允诺而发愁。

    终于,赛伦斯下定决心。

    “你回来必须告诉我你跟他一起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不许瞒我骗我。”

    难得有一次,他深思熟虑对了地方,不仅令莱维讶异,也让择明刮目相看,赞叹似得拍拍他脑门告别。

    “那么,我出发了。”

    “嗯!我等你回来。”

    相似的声线,不同的语气,飘过耳际产生片刻奇妙感受。

    莱维正好踏出门,迎光蓦然晃了晃神。

    暗道这是昨夜通宵所致,他如愿带走了人偶师伍德。

    和他预想的一样,只有他和伍德共处的世界分外安宁,窗外烂熟于心的街景,平平无奇的白墙,都成了他想要分享的喜悦。

    是因为景色缤纷不同往日,还是因为身边的人让寻常光景变得如梦美好。

    思索着这问题,莱维·拉法叶初次以主人翁身份领路,带着客人热情漫步庄园。

    花园,石径,鸽舍和马圈,一点点靠近拉法叶庄园深处——那座青灰色的高塔。

    心脏跳的厉害,莱维非得装做漫不经心,止步扬手指去。

    “那边。”他试图轻描淡写道,“过去我重病未愈的时候,就一直呆在塔顶的房间。”

    沉默等待许久,仍旧无声应答。

    我是不是试探得太明显了?

    说到底,为什么要执着于验证呢?

    青年懊恼自问,心中捶打,随后呼吸一顿。

    “是吗,那看起来……是很寂寞的地方。”

    “能望见繁茂花园,晚间星云。可是透过窗户跟透过画框看一成不变的图像没有差别,倒不如做场梦,还能告诉自己‘我真的触碰到了’。”

    仿佛没察觉身边异样,择明仰望高耸塔尖,低喃着侧过身。

    “莱维阁下。”

    “能够忍受这般寂寞滋味,您的爱,真令我自愧不如。我很高兴,能与安好的您相遇。”

    很长一段时间,二人彼此对望,共渡沉默。

    无法描述,无法干涉的氛围,最终由莱维自己打破——他在吉恩震惊的注视下扭头,故作镇定抹去几滴泪花。

    “抱歉、真是奇怪啊,花粉掉眼睛里了。”

    “你稍等,我马上、马上好……”

    越是想要止住,抽噎却愈演愈烈,记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哭得如此汹涌。

    就好像,他死前终于收到一封因故错失数十年的来信。

    临终之际翻看模糊行文,抚摸泛黄页脚,纵使寄信者的姓名也已褪去,笔锋晕成霉斑,不能辨读,仍刹那间泪如泉涌。

    那不是愿望得偿,等待终结,可被一笔带过的简单情愫。

    痛哭原因莱维本人也解释不清,他最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丢脸得无地自容,像罪人蹲下羞耻求饶。

    得亏今日唯一会嘲笑、讥讽他的坏家伙没到场,余下两名体贴人,心照不宣等他恢复。

    时值正午,头顶艳阳,莱维可算起身,尴尬发笑。

    “再往里是别人住处,没什么好看的。”他尴尬发笑,鼻音浓重,“真不好意思,我原本不是想这样……”

    为弥补自己所致的怠慢,他不仅留择明用餐,顺道逛了现在住处——位于高塔东南方向的平房,穿过紫杉林是拉法叶家的特殊花园,或称家族墓园。

    酒足饭饱,正适合动腿小走几步。

    不知出于何种心情,莱维悄悄带择明走侧门踏入园地。

    围墙内全然不似冷寂墓地,没有古板墓碑,取而代之是一列铜像安插花圃之间,好一处雅致艺术展点。

    铜像男女老少皆有,且神态着装各异,不难看出是取自他们生前姿容,定格最具代表,最恬静美的画面。

    “病刚痊愈那两年里,我只要有空就来这。到我父母边上。”莱维怀念地讲解道。沿他目光望去,一尊夫妻手挽手的铜像立于百合中间,茂密茎叶恰好遮挡底部的方形棺椁。

    “其实我出生没多久他们就离开了,但我能感受得到他们留给我的希望和关爱。长老伯伯说,因为家父先离世,只留下我一个孩子,母亲她遭到袭击时临死都在保护我,把我紧紧抱住,没让我伤到一点。”

    每每回想,暖意流遍四肢汇集胸腔,莱维不禁轻按胸口,

    “虽然我不会再伤心了,但还是希望今后和我一样的孩子,有相似遭遇的家庭会越来越少。”

    片刻后他如梦初醒,连声致歉。

    “啊!抱歉伍德,突然跟你说这些,会不会很奇怪。”

    令莱维没想到的是,乌发青年驻足他父母墓前,垂首阖眼,专注悼念。

    那右手按住心口的动作,不禁令人想起挽歌旋律,充满死亡的庄严忧郁。

    甚至有那么几秒钟,他真以为青年断气了。

    好在对方没一会儿就深深呼吸,再睁眼与他相视一笑。

    尽管中间发生几段小插曲,莱维仿佛了却平生所愿,送择明回家时在门外挥手,神色微醺,舍不得走。

    画面自然引起赛伦斯不满,朝‘白头翁’愤愤吐舌,用力摔门。

    兄长离开多久,他满肚子熊熊烈火亦憋了多久。光砸家具摔木偶不够排解,那火气迟早炸飞他天灵盖。

    “哥,你快说!他带你去做什么,跟你说什么,看什么,一字不差全都告诉我!”他甩门后忙不迭质问。

    择明摆摆手,示意赛伦斯冷静。

    “我答应过你,当然会做到。”

    他真诚相应,边收拾对方的拆家残局,边有条不紊述说。

    当得知莱维莫名其妙哭了半小时,赛伦斯的胜负欲也莫名满足了。

    “哈哈哈!还说我需要上课教育,我看他才是,他不止哭鼻子,肯定还尿裤子了吧!”他大力拍桌连连狂笑,间歇性蹦出几个怪声词,听起来像在庆贺。

    择明静待对方发泄进入尾声,这才抓起最后两只木偶平放桌面。前次他表演新笑话的疯人兄弟。

    “关于莱维阁下,还有件怪事。”

    他果真按约定告知有关莱维·拉法叶的一切见闻,毫无保留。

    单手撑起侧脸,饶有趣味地提问。

    “为什么阁下他双亲的墓里,是三具尸体呢?”

    “勇武正直的丈夫,年轻貌美的妻子。”

    “以及女人腹中即将出世就夭折的……可怜的男婴。”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