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上石板苍白曲折的裂纹, 莱维好似一条小鱼,他灵活钻进人群之中,定在择明跟前畅快甩尾, 明眸眨动。

    他安抚一笑, 转向纠察师们找出其中的领队。

    “莱维阁下,请您马上离那两名罪人远些。”对方先于他警告道。

    “罪人?”他面庞如月皎白, 透着朦胧的惊奇,“我想其中是有什么误会。我这两位朋友,我的门徒,他们何罪之有?”

    领队不吭声,周围一片沉默。

    若阻止的是别人,他们大可直言理由, 愤激而起铲除邪魔。

    但这是莱维·拉法叶,是曾无数次救他们于危难之中的神子,也是拉法叶长老的亲侄。

    就算不知道他身份,也会不由自主因那烛光般的笑容平静下来,杀心全无。

    观望众人神色,门外一人已猜出大概。

    恐怕是大长老下的指令。吉恩心想。

    可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了?

    “我们掌握确切可靠的证据。这两人之中, 有一个是将威胁到全城的危险存在。”

    话语快人影一步下楼, 莱维循声望去, 立即行礼。

    他低头鞠躬标准,引得赛伦斯连连哼气鄙夷。

    “莱维,你先过来。”老者止步石阶二级上, 士兵阵圈外。

    遵循从小到大的习惯, 莱维听话迈出右腿,然瞥见择明衣摆,他收回了步子。

    “时间紧迫, 有什么话请在这告诉我吧,长老伯伯。”

    他言辞和婉,目光却像每一次的‘闹脾气’,坚定堪称固执。

    说他说不动,强令有损威信,进退两难间长老两眼凝神,愈发严厉。这凌厉寒光既落在莱维身上,也分出些掷向择明。

    气氛僵滞,一阵脚步声沿旋梯而下,重且稳健,铿锵有力。

    “这是瞒着我在商讨什么秘密战术。”

    洛伦佐人如其声,一露脸便成为纠察师们的焦点。

    每当危机来临,使徒法师联手保护全民,然两大阵营秉承方法不同,难免产生点隔阂。

    与使徒共同训练,筛自精英阶级,明面上听从法师指令铲除异端的纠察队,实际更偏向前者代表,即所有使徒崇敬的对象——洛伦佐。

    认出自己训过的小毛头们,洛伦佐眉毛一挑,踏声更重。

    “看来我不得不服老了。我怎么不记得,我何时同意纠察部队出动。”

    台阶下,年轻纠察师们困惑互望。

    他们才接到紧急命令,要捉拿一对可疑双胞胎并押至学院本部审问。眼下看,同在现场的白金使徒并不知情。

    压力给到了拉法叶长老,他则从容不迫。

    “阁下,还请您这会儿勿要乱走动。圣物威力强大,您将它解封又携带着它,随时有可能撞破我们自己的结界。”他扬手拦下使徒,红袍遮掩金色杖柄,边角微微泛光,“至于我未经您同意召集他们来的原因,我想您应该清楚。”

    “什么?”洛伦佐说。

    “请问,当年可是您将利路峡谷一带的流民送回城内?”

    “是我无误。”

    “返程途中,您曾偶然救下其余幸存者。没有大人,是孩子?”

    “确有其事。”

    “一名,还是两名?”

    问题与老者的表情都令洛伦佐费解,他不假思索道。

    “两名,在厄德河中段偏上游,河道转弯的森林边界处。我的弟子先发现了……他们。”

    停滞短暂,困惑微弱,老者逮住他的犹豫,扬手指向下方。

    “是么?可阁下您的弟子,貌似不是这么想的。”

    洛伦佐一眼乜向老者,惊疑之余不满更甚。

    刚才在闸楼,这人果然以探查病情为由‘检视’了切斯特。

    那次求见莱维失败后,不死心的他一面在外奔走,一面经多方渠道了解拉法叶家内情。

    百年悲剧幸存者,银林之家拉法叶,本职专攻灵魂语言,但在莱维·拉法叶出生以前,他们一直扮演着世家术士中的指引角色。

    解读出古老符文的没落世家,将其拥护一举推上高位,给予管辖权利。

    来自流民家的天生本源语者,大张旗鼓迎进学院,作为下一代要员栽培,此后专派他去城中选出同类天才……

    单件拎出来无可指摘,甚至是益于生存,谋得光明未来的幸事。井百姓,法师使徒,从不质疑他们的眼光,他们的抉择。

    因为独这一家别具慧眼,只这一家频频识得‘神子’,可在荒茫乱世中庇佑人类。

    起初是为治疗赛伦斯寻办法,可越刨根问底地查,那些违和感如同沙里的虫,忸怩鬼祟钻出。

    就像这场审问,种种事迹他怎么琢磨都不对味。

    “依长老您的意思是,是我在弄虚作假,引狼入室?”

    遭受质疑,老者摇头否认,徐徐伸出左手。

    “我一向信任您,白金使徒。自打您上任,阿卡夏仿佛有了第道城墙,无坚不摧。可凡事最怕小人从中作梗,高墙最惧根脚狭缝,若有谁巧妙地骗过您,骗过所有人的眼睛……我口说无凭,怕您误会我的好意,不如您亲自看看?”

    这手结实有劲,拥有难以抗拒的邀请魔力,而他再高声宣布道。

    “公平起见,在场任何人若是有意愿,我愿将我所知的一切证据展示给他看。”

    洛伦佐默然,陷入莫名的自我纷争。他不该犹豫的,但他解释不了这份不安。

    他相信自己,相信弟子切斯特,何况由他亲自救回,一路照顾过来的孩子。

    以伤残之躯爬出尸山血海,有着如艳阳星辉般光明不朽的灵魂。

    第一下皱眉,男人正在回忆,第二下两眼浮现茫然,他目光似断线风筝,摇摇晃晃,坠向灯下那二人。

    觉得争论枯燥又发不出声,赛伦斯低头掰手指玩,一副置之度外的模样。在他身旁,择明始终端着微笑。

    灯火忽闪得厉害,莱维趁机挪动步子挨近。他按捺不住,碰了碰择明手背,想借此传达安心。

    一路着急忙慌,不惜硬闯卡口,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伍德与长老伯伯理念不同,中间再夹着个赛伦斯,迟早硝烟四起。他不愿看到谁受伤,也不想伤害到任何一方。

    因此,必须找到消弭争端的方法。

    几秒的相触仿佛连接到精神深处,他看见伍德握住赛伦斯的手,一边牵起他作回应。

    台阶上,洛伦佐即将握上老者的手,一声嘹亮号角响却掐断行动,强震随之而来,如炮火袭凌。

    短短数秒的摇动,震得人全身骨头几乎脱离筋腱,轰声涌出地面,引发更猛烈的坍塌。

    待一切结束,洛伦佐顾不得验明真假,大步奔回楼顶。

    天无日光,可他看清了东倒西歪的屋宇,人们连滚带爬跑到街上,各个灰头土脸。他们发懵环顾,惊恐呼救,活似暴雨天的蚯蚓,被逼着爬出洞穴。

    有石之言者安登·柏克,哪怕隔壁火山喷发也不会伤及阿卡夏分毫。这显然不是寻常地震。

    震荡接二连袭来,石块房梁砸向闪躲不及的伤者,几日来照明用的灯火竟成了灾难引线,由西至东燃起一道橘色火墙。

    须臾间,百姓,士兵,乃至躲藏的飞禽走兽都仓惶四窜。

    恐惧催生的逃亡是漫无目的的,一味远离危险和死亡的气息。这一方面,人类受制于机能,无法像那灰雀振翅赴往天际。

    灰雀飞离满目疮痍的城邦,持续升高越过战壕沙丘。

    身处安全看台,它可俯瞰森林被压毁,山峰被夷平,再有那引致地震的生物——横跨平原的巨型蠕虫。

    蠕虫的肉色身躯一眼望不到底,因其外壳透明显出毛骨悚然的内部,即它尚未消化的食物。

    那些是魔神,不伦是大是小,残暴与否,这无情主宰所到之处万物无路可逃。被吃掉的魔神没有马上死去,像网中活鱼扭动乱窜,以半融姿态可怕的狞笑,宛若狂欢地呼啸。

    这令人不禁去想,它们或许是自愿被吃的,模仿一种神圣献祭,只为给白墙高塔后的人类最终一击。

    当剩余主力军明确蠕虫动向,某种比邪魔恐怖的东西在幸存使徒中漫开。

    “这下真的完了,没有人能阻止这大家伙。”

    “它到底是哪来的。”

    亚连临时接替切斯特,他喃喃自语着,牵动脸上割伤,刺痛神经。

    巨虫呼出的空气是极寒风流,瞬息冻结生灵,碾碎结界。

    它淌下的脓水是黑色酸液,可腐化岩石,污浊空气,须臾间造出无数深渊。

    一直以来,他们与身形类似或相差不大的敌人作战,纵使对方具有诡谲魔力,他们也不曾退缩。

    今朝天降巨物,队伍首次如蚁群惊慌,消沉亦无措。

    “喂,你们有没有发现,那些地洞的形状……”

    有人颤抖出声,亚连重新举起望远镜。

    无数深坑凹面平滑,不断下陷可达地底百米,远看又似啃咬痕迹。

    没错,简直像人在苹果表面咬下的一口,贪得无厌的印记。那也是传闻中描绘的,阿卡夏旧址消失时的惨状。

    亚连两耳嗡鸣,脸色大变。

    “难不成、这是——”

    “全员列队,站好第一阵型。”

    声音不响却让在场使徒齐刷刷站定,此为经年累月的训练成果,哪怕有几人眼中残存惧意。

    下令者绕到列前,是头缠纱布的副令贝克。上一场恶战中,他右耳连同小半块头骨被削,原本应该在疗伤休息。

    “长官,你怎么出来了?”

    “我又没死,怎么不能出门。”觉得纱布太厚,贝克揭开几层重新包扎,他边轻描淡写道,“刚才地震,轻伤的人都往城里跑去救百姓,病床上就留我一个孤家寡人,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听着这话,亚连笑不出来。

    切斯特重伤,洛伦佐阁下不知去向,如果贝克副令不回来,他或许会逃。

    “逃吧。”

    五十五人齐数抬头,表情错愕,却见副令用布将手和剑柄一块缠紧,语气轻松。

    “不敢留下的,你们可以逃。”

    “但是,逃走的人必须完成一项最后指令——回到城里救人。亲友也好,邻里街坊也罢,哪怕是你恨之入骨的混蛋,欠你钱的无赖,只要看到了,都先救下来。日后再算总账也不迟。你们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能做到这程度吧?”

    见年轻人们兀立僵持,他摇着头笑。

    “这是洛伦佐阁下亲口所言,我转达而已。他已经出发了。”

    “他去哪?”亚连脱口而出。

    唯有这刻副令不再淡然,沉痛一叹。

    “到城外,到沟壕外面迎战。”

    疯了吗?

    亚连像遭到脑震荡,不可置信张大嘴。

    外面遍地炼狱,巨虫实力未知,他只瞄一眼便手脚发凉。

    就算白金使徒再强,战斗经验再丰富,又凭什么相信能自己取胜。

    “没人、援军没跟他一起去吗?”他委婉追问。

    得到的回答自然是否认,还更详细。

    洛伦佐是知道自己胜算近乎为零却仍要独自行动,他想给二线争取时间,找出任何可行的方法。

    ‘这城的特色产品是长着猪脑驴脑的蠢蛋疯子’

    赛伦斯探出垛口,俯瞰着龇牙咧嘴,以此表达鄙夷。

    当他目睹集结一处的使徒重整阵型,无人离队,无人退缩,忍不住腹诽道。

    ‘母猪只会生小猪,老疯子才教得出小疯子’

    他无意用上绘本中的谚语,要是择明听见,定会摸摸他脑门,再夸赞他进步迅猛。

    想到这,他转过头。

    由于嫌疑在身,那些蠢货寸步不离跟着,紧握长剑好像要随时劈斩祸患,即他们兄弟俩。

    即便他兄长快要和白头翁勾肩搭背手拉手了,那一双双眼睛也藏不住暗涌的杀意。

    学会一招按兵不动,赛伦斯刻意站远。

    他尝试施以诅咒,让这群人脚下的地板塌陷,摔成肉泥。

    可发声没用,心里吼无效,往常行得通的法子无故失灵,叫他抓心挠肝。

    这铁定跟白头翁有关,但要他求助就是痴心妄想。

    憋闷中,赛伦斯手往兜里一掏,摸出石雕小人。

    人拯救人的戏码无聊,对抗魔神牺牲的闹剧也空洞乏味,比不上他摆弄的玩具大战。

    左边安放士兵,右边陈列巨兽,他想让谁赢谁必胜无疑,想谁死也无人抵抗。这么简单的道理,才更契合死老头口口声声说的‘公平’。

    视野由高变低,待赛伦斯回过神,他趴着石台,目光与玩具平齐。

    断头小兵站在列尾,这是死物,能轻易修复的制品,如果保护到位没准能存至时间尽处。

    远方飘来清脆通透的响声,是兵器曳地,银盾碰撞。在一名男人的率领下,那五十五人策马追向前。

    这些是活的。

    会衰老,会受伤,是当斑驳锈痕积累够多就会一命呜呼的脆弱造物。

    不知不觉眉头紧锁,赛伦斯又忆起那枚待解的疑问。

    为什么死亡是他能掌控的,可他说不出这鬼东西的释义。

    “之前那个问题,现在的我能够回答你了,伍德。”

    面朝城中火光,莱维眼底亮晶晶,像蓄着泪呼应他脸上的悲戚。

    他哀叹道。

    “那是布特小屋,边上是我常去的几处书铺,有位老先生腿脚不便。”

    “这方向正在着火的地方,是丹妮大娘家的花圃,她种的凯尔银花是全城第一好。”

    “还有那……”

    目光随手指移动,他就是不肯转向身边。抿了抿干裂的双唇,他终于垂下手苦笑。

    “这种时候,我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说出一句话,改写这些……”

    “悲剧?”

    择明接过话,同样眺望夜幕下的火场。

    为对付从天而降的蠕虫,高阶法师汇集城门一角,尽管分出几人去补救,可大火东一处西一处,地面余震不止,废墟中人影杂乱,单一的咒言根本无用武之地。

    这样下去用不着巨虫以吞噬万物之势破城,里面早已死伤无数。

    “是的。”莱维阖上眼,“不仅仅是某一家庭,某一街区,或阿卡夏的悲剧。这当属世界的悲剧。”

    以前还能寄希望于世家法师,士兵使徒,然今日的横祸远超他们能力所及的范畴,是连向神祈祷都对字词绝望的地步。

    “如果能找到一种方法……让我停止它,那要我给出什么我都愿意。”

    银发青年声音轻如飞羽,若隐若现。择明抓住它逐字品味,继而面带笑意,败落般摇了摇头。

    【果然啊,莱维阁下的慈爱,是我无法企及的殿堂之顶】

    【可和当年相比,阁下一如既往,单纯得惹人怜爱】

    【Z:您听起来并不意外,主人】

    【哎呀呀,欲加之罪,何患无穷?】

    静默时光,择明有系统陪伴并不无趣,可莱维心脏猛跳,难捱一人面临的纠结。

    停止灾难的办法,就有一个摆在他眼前。

    只需他像六天来的夜晚,厚颜无耻占用赛伦斯躯体。兴许他尝试一番,还能在对方清醒时借用。

    可这样偷窃不就成了抢夺,坐实他不愿承认的罪名。

    纠结折回原点,路也仅剩一条——由他说服赛伦斯。

    给出真心诚意,直切要害,最重要的是对方无法抗拒的理由。

    可那人不爱钱财名望,藐视歌颂赞誉,对自己外的世界满不在乎。又有什么能打动他?

    一闪而过的灵感像位不请自来的门客,既让莱维惊喜,也让他心神不宁。

    他悄悄侧过身,未曾想与那对琥珀眼眸相撞,双方同时呆愣。

    赛伦斯看着他似乎很久了。

    意料之外对视,二人反应不尽相同,莱维点头微笑,赛伦斯则扭过脸,生怕脏了自己的眼。

    见拉法叶长老不在,莱维深呼吸鼓起勇气。

    “赛伦斯,我有话想和你谈一谈。”

    “滚,我见了你就烦。你别想再跟我说那一套鬼话,他们的死活我不感兴趣,更与我无关,包括不自量力的你。”

    话似顺口溜地倒,发觉自己出声,赛伦斯顿时乐了。

    但他的高兴只持续了数秒。

    如他所猜想的,莱维无视他的抵触走近。他准备好要听冗长可笑的说辞了,哪知对方张口就问。

    “噢,这个好逼真。是伍德送您的吗。”

    “当然是。我哥专门送我,奖励我的。”赛伦斯翘起下巴,下一刻又变了脸,单手捂严实玩具,“你想干吗?”

    “我没打算动它们。”莱维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像您说的,来不自量力地给您建议。作为一个朋友,为您着想的善意建议。”

    也不知话里戳中哪根神经,赛伦斯反应激烈。

    他双手并用拽过青年的衣领,不在乎指头勾到柔细银发,扯得人头皮生疼。

    “要想求我就得注意你的用词,别惹毛我。下去,别妨碍我教训他。”

    后半句话音刚落,几名纠察师眼前发白,大脑混沌。

    等意识再恢复,他们已七仰八叉落进粮草堆里。

    如愿解决碍事混蛋,赛伦斯心情好了点。可对着莱维,他还是一副狞恶面孔。

    “我和你,绝不可能是朋友。”

    “我直白地讲吧,你简直处处长在我厌恶的点上,你跟我没有一处相同。”

    “现在,给我闭嘴!”

    莱维的一言不发让他满足,心想这回总算制服噪雀。然对方随之而来的浅笑,毁了他全部快意。

    “你说错了,赛伦斯。”

    莱维偏过头,火光照亮他令对方牙痒痒的笑脸。而他继续道。

    “有一点,你与我是相似的。甚至能说一模一样。”

    怒火着眼,赛伦斯抡起右拳。

    劲风抵达莱维鼻尖,但也只有这风触及他的脸。因为他赶在这之前开口。

    “你和我,对伍德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你不仅耳聋,现在还瞎了吗?”

    定住手的赛伦斯把人上下打量,大声嗤笑。

    “它,并不是特别喜爱人类。”

    “比起单纯易懂的动物,漂亮安静的花草,既不坦率也不美丽。突然出现又突然变得聪明,驯养起其他生灵。”

    “只不过是,长久以来……实在孤独。”

    当莱维念出第一句,赛伦斯瞠目结舌,表情夸张。

    这是兄长为他编写的夜谈故事。

    为什么没人愿意来我的小屋做客?

    为什么人们看着我会流露出害怕神色?

    藏匿人群的地底国王,悲伤的筹备最后的告别,但在百花绚烂的春季,一场欢庆盛宴上,他收到一名将死孩童的献花。

    第一次没有用珍珠蔬果做交换,没有因救人和帮助受到称赞。他被示好,仅仅是因为那孩子觉得他孤零零站着,和自己一样寂寞,一样的无助。

    “‘所以,再多等我一会儿吧’国王在夜间向地底等待他影子恳求。”

    “再等等我,等我陪伴这孤独绝望的人,走完他最后的旅程。”

    “再等等我,等我用这颗红色的心,炙热的灯,照亮我的全部,让他别再畏惧于我。”

    如细雨绵长的嗓音,仿佛在耳畔引领,莱维投入过深,全然忘了自己念多了一节。

    前几夜是他倾听最新续篇,而非赛伦斯。

    “那是爱啊,赛伦斯。”他五指轻轻搭住衣领上的手,“你难道,不爱着自己哥哥吗?”

    “你哪里听来的这故事。我哥没告诉过别人,那是专门给我写的。”赛伦斯远比想象中更难缠,逮住一点不放。

    “我偷听到的,对不起。”

    这份坦诚把赛伦斯吓得不轻,匆忙扫莱维几遍,辨别眼前是否是本人。

    “或许于你而言,身边有伍德的世界就足够了。但伍德不是这样认为的。啊,我不是说他不想要你。”莱维牵动嘴角笑,安抚又有暴躁苗头的‘小孩’。

    他在十二年前的梦中初遇埋下种子,六天前在圣殿廊下求证,确认蓓蕾初开。

    现在他想把这份欣喜转达给赛伦斯,他机缘巧合结识的另一位特别友人。

    “我的意思是,他……”

    追忆一瞬,周遭声响褪去,所见唯有火光映照的墙面。

    那具独行影子敞开臂弯,在拥向墙外的瞬间消散。

    差不多是两下心跳的时长,莱维双目重新聚焦,猛打寒颤。

    他呆呆瞪着远方。

    还是火光冲天的惨相,能看到舍己为人,能看到见死不救,他心底发凉不是为感伤自责,而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的狭隘无地自容。

    “他,爱着这世界的全部。”

    包括丑恶斗争,包括完满平和,万物不绝的生。

    以及,唯一终结的死亡。

    可有谁会爱死亡呢?

    “所以,他不会想……就这样直接消失的。只要这世界还在,就有重新见面的可能,就有改变的可能……”

    劝言已不再对着别人,偏是这含糊自语渗进赛伦斯心坎。

    被莱维无意省略的那部分,他迅速代入了许多主体。

    才死里逃生的切斯特·福恩,刚无畏赴死的蠢驴大叔,已经凋零那名女孩,还有城中危在旦夕的伤者。

    他口中舌头弹动,试图反驳。

    刚才在马车里,他哥明明就斩钉截铁地说过‘厌恶’。可望向几步外火光映照的剪影,掩入茜草色的脸庞,他信心不稳了。

    浓烟于暗沉天幕游走,此前出发的小队已快抵达巨虫的必经路。

    抵达第一道横沟时马匹嘶鸣不肯前进,他们直接选择徒步,不愿浪费分秒时光。

    亚连远远就见洛伦佐单膝跪地,一动不动。

    与其说体力不□□模样更像迫于强压低头,始终不愿伏地。

    压力来自前方百米处。奶白浓雾深处,那巨虫屹立不动,稍微一抬头便满眼是它层层叠叠,漩涡状的利齿。

    不知为何它暂时停止前进,在这与洛伦佐僵持。

    察觉异动,洛伦佐头转过几分,他的右眼溢血通红,仔细看耳道也漫着殷红液体,流进湿答答的衣领。

    “你们来做什么!别说话别过来、快回去!”

    他的惊恐大吼虽然喝住队伍,却还是太迟了。

    巨虫喷出一口悠扬冗长的气,前排几人瞬间鼻梁酸胀,眼中血丝暴涨,仿佛迎面被谁狠狠揍了几拳。

    攻击非实体,乃是声音。

    自天空倾斜而下,奇妙地将人笼罩,像哭像笑,非人非兽。那混杂单音似乎没有意义,合奏在一起却灌着臃肿讯息,足以撑裂脑壳。

    “谁?!谁在叫我?”

    队中有人第一个应声,这也成了他留在世间的最后话语。

    他不知着了什么魔,木然拔剑剖开胸膛,宰杀自己像料理一条死鱼。

    冷不防被血了溅满身,亚连双手捂耳绷紧嘴,学着白金使徒扑倒。

    他听见无数人的叫喊声,念着他的名字,诉说他的过往,犹如最精密无误的仪器,准确且无情地调取他的记录,塞回他所遗忘的一切。

    不对劲。

    青年牙关紧锁,强忍痛苦□□。

    钻入他脑中的声音不止描绘他作为‘亚连’的全部。

    那感觉,恰似指针反向拨动,绕过一圈不是终结,仍然往前追溯。

    它们说,他曾是一只狐獴,居住沙漠中心,与兄弟姐妹打闹嬉戏,躲避草原雕的捕食。

    在狐獴以前,他是栖息林中的叶猴,跳跃枝桠,横跨溪涧,他的生活只为跳蚤和野果困扰,难以想象的自在。

    他还是洄游于河的鲟鱼,扎根山坳的香兰树,英年早逝的小卫兵,衣食无忧的富商小姐……

    遥不可及的万千人生,如梦如幻,真的属于他?

    ——你想要吗

    声音一旦整齐就悦耳亲切不少,只是语气依然冰冷。

    ——你想要吗

    它不引经论典地证明,高谈阔论地劝戒,反使言语愈加诱惑。

    ——你想要吗

    想,当然想。

    无论哪种人生,都要比现在的艰难坎坷更加畅快,更加恣意。

    他对此心生向往,慢慢演变,想要知晓最深处,最原本的自己。欲望强烈,强如落叶归根的天定法则。

    ——不够。给我

    刺痛来自腹部,剑锋与身躯相抵,体温借血流传递。还差一指宽的距离,栗发青年就将自己开膛破肚。

    失败是因为他突然脚下趔趄,整个人大梦初醒的一抖,甩飞利剑。

    若他这时抬头,大概会像其余清醒的队友,仰天目瞪口呆。

    那蠕虫正在碎裂,连同腹中狂舞的恶类,拆解成快,风化成粉,一片片悄无声息地消失。

    难以置信,一匹庞然大物居然能如此安静的被击败。

    这样的奇迹,到底是谁做的?

    然而奇迹远不只一件。

    包围城邦的魔物,烧毁屋宇的烈火,他们在骤降的大雨中消失。废墟里,被困被压的伤者忽然身体变轻,转眼移到街边。

    呼风唤雨,驱逐邪影,此刻的种种巨变都可归因于两人。

    “残垣断壁啊,停止你盲目的滚落,重回你的归处。”

    莱维诵声清亮,他一字一顿,包含真情。

    另一声音很快接替而上,语气平淡,极为敷衍。

    “残垣断壁啊,停止你、盲目的滚落。重回你,的归处……”

    糟糕断句未减弱话语效力,那些倒塌的建筑乖乖听令,碎石木梁受无形之手操控,拼回原样。

    城下再起人们喜极而泣的哭声,听得赛伦斯头昏脑胀。

    “亏你背得出来,这种文绉绉恶心巴巴的话。”他掏掏耳朵说道。

    “是我真心祈愿罢了。”

    “哼,满嘴胡话也不害臊。”

    “赛伦斯先生第一次说就那么顺口,难不成,您其实私下练过?”

    “你!想我揍你一顿吗?”

    “不不,我哪敢……”

    复原间隙二人拌嘴,相处微妙得融洽,不仅看得择明停不下笑,也看呆一众赶来的旁人,不知所措。

    “快点收尾,我不想再见你这张脸,看得我反胃。”

    乌发青年冷声催促,字里行间满是嫌弃。

    可莱维早练就免疫屏障,也为片刻前发生的事再次改观。

    在场或许没人能想到,这桀骜凶兽也会郑重低头,对他道出一句‘你教我怎么说’。

    他成功了,且与赛伦斯配合得天衣无缝。

    于是来不及回应周遭或热切,或惊骇的注视,他又开口,怀揣虔诚心意领读。

    倘若时光倒流,是他在召回日光,遣散黑暗,让暴戾嗜血的魔怪不再侵扰人类,让他慕恋着的世间继续存在。

    当下,赛伦斯逐字跟念,但他不愧为差生之王,东看西瞟,巡视着地界。

    瞅见一撮黑影在垂死挣扎,他烦躁撇嘴,自己小声补了句。

    “你们这次死开都别再回来了,省得我和我哥天天被那死老头和白头翁骚扰。”

    话音落地空气霎时清新,放眼望去一片沙丘连绵,是前所未有的干净。

    再见满天星斗,最激动当属后方观众,几名法师各自感知再确认,最后遏制不住地手抖。

    “拉法叶阁下、全部、探查不到一个气息了!”

    “没了、一个都没了!”

    侵扰他们数百年之久的强敌,真正叫人束手无策的黑暗,就在这弹指间灭绝。

    人群汇集,眸中闪烁比火热烈的光,他们因狂喜失声,直到红袍白须的拉法叶缓步上前,朝着他们的救世主,新的神子深深鞠躬。

    如风吹过的稻田,自古以来位于顶尖的袭承法师全数弯腰,垂首敬仰。有他们领头,后方亲眼目睹的士兵,闻讯而来挤满城角的住民,纷纷效仿,甘愿跪拜。

    可‘救世主’视若无睹,直挺挺望天。

    月辉皎洁看不出异常,可赛伦斯知道天象并未恢复。没有证据或线索,仅是一种直觉——太阳没有为他重现。

    他没让太阳‘活’过来,就像他没能使死去的安娜等人再次睁眼。

    分明他每个字都是按白头翁所说的念。

    困惑不止在赛伦斯一人心中萌生。

    壮观的膜拜队末梢,费思·李恩悄悄抬眼。

    有人和他同样不合群,甚至更格格不入,光靠着石墙观赏。

    察觉目光,择明眼珠一转,对着男人加深笑意。

    两者距离较近,他轻易读出费思发怔时的自语。

    ‘为什么还是没变’

    发觉他在看,费思强硬地闭一闭眼,又说道。

    ‘明天晚上,你还是会死’

    对方多次好意提醒,择明想了想,煞是认真做着口型。

    ‘非常感谢’

    费思的表情像被扎了一针,他趁面前有人遮挡,一点点挤向那处角落。

    可不等男人靠近,择明就退至闸楼内。

    哼着小调,步履轻快,他难得幼稚一回在楼梯上跳房子。

    哪怕到了阶梯底,见到吉恩和面无表情的艾瑞克·兰伯特,愉快不减分毫。

    人无言相对,吉恩率先打破沉默。

    “伍德阁下,麻烦请您跟我去一趟,不用多少时间,我们只是想问您些事。”

    在正常人都会疑惑不安的情形,择明单脚轻跳,结束最后一格。

    他如赴宴整理着装,岑寂过道响起蛇一般不吉的衣襟相擦声。而他的话里隐藏一丝欢喜,急不可耐的期待。

    “劳烦两位亲自接送我。在下,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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