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城墙上一别, 曾给择明死亡警告的费思再也找不到对方身影。
此时离他所说的时间剩下半天不到,他也对预见中引发死亡的诱因有了猜想。
原来,拉法叶长老在出动纠察队时就通知城内成员, 重新调查有关双胞胎的全部。
近期事端频发,大小灾难不断, 但起决定性的证物完好保存。那便是所有流民入城时定下血契约。
以自身灵魂起誓, 以永恒文字为证, 一人应对一份绝不会错。
自身职责不在追查异端, 费思·李恩走入那间旧教室, 借此逃避喧嚣。
人们在为魔怪和天灾的消失喜极而泣,为‘新旧神子’的问世救助跪拜高呼。
如今,拉法叶长老认定双胞胎中一人有问题,被带走的伍德迟迟未归, 说明血契约的验证环节也肯定出错。那么下一步,该以审判名义探查伍德这个人。
探查不止流连于表面。
一直以来, 银林之家拉法叶到底袭承何种能力, 外界说纷纭。学院内, 哪怕是亲信家族也仅知晓他们专攻灵魂语言。
相比水火土木等自然元素的咒言应用, 所谓灵魂语言似乎毫无用武之地。是软趴趴的纱巾, 无论环境冷热它都只是装饰,可有可无。
灵魂这一看不见的载体, 注定了它易被忽视、被虚化的理解道路。
正是因为如此,没人知道那拉法叶长老,或说幸存一族拉法叶的卑劣之处。
他们是真的能看透生者,包括出生来历,能力潜力,乃至真实记忆与心中欲念。
男人兀坐长椅中央, 面向太阳彩窗,他掌心冰凉满是汗水。
一次又一次地观测未来,解读别人命运,如在高台俯瞰唯独看不见自己前路。他不能预知自己任何事,否则他不会继承此名,日夜沉浸悔意。
事到如今,他承认他不像莱维或前‘费思’,他做不成世人眼里的圣者或疯子。
可每当他想放弃,他的名字,他的宗族,还有时刻探查他,确保他忠贞虔诚的拉法叶一家,化作面面铁栅,幽禁他又留余裕喘息。
于是,某一无比自私的想法诞生。
他期望这无聊透顶的世界毁灭,同时摧毁他窒息的人生。
多年的顺从替他争取了些许空隙,拉法叶长老不再频繁探查他,让他做好预测未来的本职工作。
天知道,那晚他找到双胞胎时有多激动,恨不得当晚揪起人偶师的耳朵,督促对方拎上世界的脑袋,一起赴向死亡。
然而吃闭门羹后的几次相见,他的心意忽然模糊了。
能肯定的是,探查伍德的长老一定会知道他曾秘密拜访,看清他离经叛道的真面目。
默默计算时间,幻想自己被抓的画面,费思终于等来脚步声。
进门的一共两人,后者经过严格训练,踏步有劲,气概凛然。前者则截然相反。
那声响不重,步伐轻盈而缓慢。
辨出来者,男人难以置信转头。
“午好,先生。”
半步外,择明莞尔欠身,他顺势坐到对方身侧。吉恩站一旁点头问候。
“打扰了,阁下。”
对现状迷茫,费思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
是没查到他,还是大长老没回来?
见吉恩勾动手指,他勉强沉住气跟到门边角落。
“外面有兰伯特阁下的士兵把守,您大可放心跟他相处。”吉恩开门见山,说出男人最想知道的事情,“我们刚才接长老指令,去核实伍德这人身份。”
“然后呢?”
尽管对费思的急切奇怪,但吉恩未放在心上,又说道。
“我们找回当时的全部档案包括契约,而里面记载的名字,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是谁?”
吉恩使眼色示意稍安勿躁,一再放低音量。
“我们查问了周边邻居,同批流民,和那片区域所有证人,他们无一例外都知道且记得伍德跟赛伦斯兄弟。最后用血契约核对,结果是无异常。”
既然无异样,怎么又如此大动干戈。
读出他的疑惑,对方沉下声道。
“问题就出在这,自始至终被记录的名字,只有一个‘赛伦斯’。”
这一刻的震惊费思不是装出来的,他只听吉恩继续。
因使徒切斯特机缘巧合得知的疑点,现已汇集越来越多指向一处的证据。
“拉法叶长老还带着莱维阁下他们在庄园外,大概夜里返回。今后阿卡夏将会把城民送到各处旧城,重建家园。”
放在以前不敢想象的未来,今天触手可得,而仅存的不安因素是新神子赛伦斯的出身。
费思读懂了更深层的含义。
赛伦斯不比莱维,举手投足尽显慈爱圣洁。
他喜怒无常,罔顾人命,高傲且毫无廉耻道义之心。这样的神像,绝对留不住百姓的信赖,更别提这桀骜青年还厌极了别人。
若再加一桩可疑来历,即便驱逐灾难的是赛伦斯无疑,他仍旧得站上审判台。
在如奇迹之夜重获新生的节点,人们需要一个绝对强大,绝对美好,神秘亦可信的映像支撑指引。至少是死伤惨重,太阳未归的现阶段。
“所以,你们要拿这对兄弟怎样。”费思忽然失去伪装的耐心,咄咄逼人道,“你们都查到这了,为什么突然带他来见我。”
“因为有一个抉择,唯有你才能看到最正确的答案。”
答声经夹缝传入,大门敞开,露出艾瑞克·兰伯特那张冷酷傲然的脸。而他补充道。
“拉法叶长老交代,他回来前就由你初审疑犯。”
为躲避对视费思低下头,无奈且认命。
可片刻后他还是抿唇假笑,扬起脸摊手示意。
“我明白了,还请两位暂时在门外等候。我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如果受到干扰,误差导致的恶果是我担不起的。”
信任他经年累月塑造的形象,那二人如他愿离开,留他步向首座。
我是谁?
我该用什么身份,什么问题去评判对方。
男人边靠近边思索着。
水平逊色上一任天才的‘费思·李恩’继承者,性格圆滑也恪守职责,他用这幅面孔坐在择明对面,意料中对上笑脸。
“我亲爱的朋友,凭您的身份,说谎应该是个不好的习惯呢。”择明双手置于膝上,端庄好比雕像,“特别是,当着两位正义同僚的面。”
他义正言辞反倒戳中男人笑点,让对方捂嘴憋笑嗤嗤不停。
“你说的对,我刚才是说谎了。”费思克制音量,大方承认。
几年来他必须靠复杂步骤进行预知,唯独这半个月里,也就是夜访小屋初见人偶师起,他的能力实现质的飞跃。
学完的古卷书册堆起比山高,拜访的名家士族数不胜数,他在拉法叶老头手下实践至今,竟都不如黄毛小儿的几句话,令他开了窍。
此时凝望青年,简单而平常地闲谈,零散画面于他脑中飞速而逝。
“你死定了。”费思目光笃定,牢牢黏着,“但,这仅是我当下所见的未来。是受所有包含你在内的人推动,最可能达到的方向。”
“看来您理解我先前给出的建议了。”择明欣慰点头,模样倒像课堂抽问的老师。
“可如果,我只是说如果。”男人视线下移至脚尖,“如果你不想死的话,我或许可以……帮你,也是为我自己。我可不想暴露我的意图。”
“这点您无需顾虑。另外,非常感谢您的关心,在下不用您冒险求情。”
差一点点,男人就将气急败坏咒骂,展现隐藏的家族传统。
择明扑哧笑出声,眼眸映光分外剔透。他趁费思怔神伸出手,模拟表演,五指弹动。
“在下是位人偶师,实不相瞒,我能小有名气是因为有一套自己的表演原则,或者称——独门绝技。”
“你是说,‘活着的人偶’?那确实是在学生们中成谜了。”费思放松后靠,觉得好笑连连摆手,“一个个凤雏麟子嘴上说无聊,暗地里抓耳挠腮打探你的秘密,就连我都想买通小偷翻你的道具,看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若有机会,在下愿意演示给您看,教你诀窍。”
“可别了,平时演戏就够我受,再登台兴许马上累瘫。”
三言两语驱散紧张,费思轻声一咳,陷入谴责。
有那么数秒,他居然产生‘和这人一起被处死也不赖’的想法。
然而凭他们双方的交情还不止于此。
“夜里你就能见到长老。在这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见的人,或要我代传的话?你弟弟现在应该已经吵着要找你了吧。”
见择明摇头婉拒,费思不再大惊小怪,顺口又问。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比如吃的喝的?这至少我能满足你。”
【看来无论在哪里,‘断头饭’都是共通的优良传统,真是善良】
和系统打趣,择明冷不防要求。
“那还请您告知我您的姓名。”
瞧着男人的狐狸笑瓦解,像那晚归于空白,他徐徐凑近,招致他是要钻进眼睛,深入脑壳的错觉。
“不是您继承来的,是和您一起诞生,只属于您的。”
对方急促吞咽,喉结犹如滚轴上下动。
“……”
念出阔别已久的本名,浑身滚烫如过敏糟糕,男人不确定他是否发出声音,直至择明神色陡转,陶醉地品味。
“这不是挺好的名字么。”
停顿间隙,发出微醺似的轻笑。
“一字之差,您就是‘未来’自身了。”
灼烧感彻底占领身体,炙热近乎岩浆,比愤怒强烈,比钟情绵长,是无法言喻的奇妙激情。
真要形容,应该是离开笼中的飞鸟,啼叫着直冲云霄。
天空是它不曾探索的,充满未知危险,然那印记根植本能,召唤着它用与生俱来的语言歌唱,遥遥呼应。
旋律基调为喜,鸣啭清亮动听,这乐声传入疾驰的马车,洗涤疲惫忧愁。
“真稀奇,这居然还有灰雀。”
莱维贴上车窗,想借修复的灯火找到这小生灵。
在他对面,赛伦斯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透着烦躁,两手环抱胸前,是防御更是抗拒。
刚才拉法叶长老在,他的动作更夸张。尽管这会儿也好不到哪。
“闭嘴,我听到你的声音就想吐。”赛伦斯紧闭双眼,皱着眉清点起来,“房屋我帮你们修好了,那群丑八怪也消灭了,还大发慈悲陪你做戏了,后面没我事了吧?”
为表意清楚,他睁开一只眼瞪着莱维。
“我要回去,找我哥。”
“当然。”莱维点头,“时间早的话,我也能和你一起去。”
闻言赛伦斯怒火窜涌,猛踹地板震天响。
“你、不、准、去!”
“不准去不准去!我说不准——”
马车随咆哮剧烈摇晃,莱维哭笑不得,待人发泄完才接话。
“您别误会,我只是担心我伯伯和伍德之间还有芥蒂。”
他的解释换来青年更凶狠的眼刀和威胁。
“话说在前头,今后你们谁胆敢对我哥做出什么,我要你们这群蚂蚁,不……捏死整个世界,也是一句话的事。”
“嗯,我也一样。”
对不善思考的赛伦斯来说,这答复远远超出他理解范畴,愣住的同时他指人的手亦定在半空。
“您忘了吗,我说过我和您是一样的。”
莱维悄悄握住青年右手,笑靥如暖阳,融化这份错愕。
“我不希望对我们而言重要的人受到伤害。不希望他在凋谢以前,离开他爱的世界。对么?”
触碰兄长以外的人,赛伦斯意想不到的安宁。
他看着那象牙白的手,漂亮得仿佛石雕复苏。而那单行道般的直觉作祟,告诉他嗤之以鼻的定论。
“你真奇怪。”他不知不觉平静下来,口吻稍显正常,“你不是我,不是我哥哪家亲戚,而且你被那死老头养大,满脑子啰嗦话。非亲非故又不是一路人,你怎么就喜欢我哥。”
喜欢与爱存在细微偏差,也导致莱维局促脸微红。
“志、志趣相投吧,而且不知为何,跟伍德一起我能笑得很开心,还有他什么都懂,沟通起来格外轻松,还有……”
慌乱而无措的辩解一通,他捧住自己双颊,仍漏掉颈间延伸的绯红。
他最后亮出熠熠闪光的双眼,坦然承认。
“谁会不喜欢他那般的人呢。”
如梦如幻,悄无声息地依附,却在寂静顶峰轰然奏响乐章,华美翩跹亦能低入尘埃,调动人的全部。
夸赞说进赛伦斯心上,他罕见地与莱维达成一致,几次扬起嘴角,临了不得不逼自己板起脸。
当他扭头朝向玻璃,倒影的欣喜又切实传回他身上。
他依然讨厌白头翁的做派,讨厌那棉花团似的微笑,更讨厌难听难记的名字。
可似奇迹一般,他不再反感与对方相处。
甚至莫名其妙地想再多待会儿。
如果白头翁继续保持这态度,那他就考虑考虑,改天把对方被骗的事说出来。
思至此,赛伦斯清了清嗓子。
“之后你们还要去其他破城复原?那做好准备没。”
见莱维愕然,他再露愠色拍打座椅。
“愣着干吗快点回答!”
同种欣喜流动于莱维心间,他识趣点头,用蹩脚的谄媚恳请对方同行。
注视赛伦斯洋洋自得,满意躺上软垫,他隐约也尝出一种特殊味道。
车内响起鼾声,他小心坐到同侧,替乌发青年盖好薄毯,供出双腿作枕。正如伍德会做的。
“我或许不该称你为朋友。”莱维轻笑道。
朋友涵盖的疆域太广,是胡吃海塞的大餐,品不出其中珍味。
“你应该……是我的挚友,仅此一个。所以,伍德和你,我都会好好保护的。”
决心已定,莱维禁不住地笑。
大概他身边所有人,连他在内都要大跌眼镜。有朝一日,他竟与截然不同的家伙结友。
学习能力超群,莱维轻易模仿出那六晚他体验的轻抚,在他的温柔手掌下,赛伦斯睡得愈发深沉,恐怕已将他认作兄长,依恋轻蹭。
马车已然驶出城区,百姓自发站到街边,就为远远看赛伦斯一眼,感激他的恩赐。
窗外灰雀依旧在啼鸣,莱维的笑意渐渐淡去,仿佛同失焦的双目追回记忆中的某处——他选择救活雏鸟的开端。
他喃喃着,声音疲乏。
“但我们,又如此相同……”
有着同种令人生畏的力量,也有同种无法用神力排解的寂寞。
那孤独滋味是杯苦酒,即便囫囵吞下,刺痛永远残留。
所以哪怕一滴甘露擦过唇畔,都叫人魂牵梦萦为之煎熬,至死方休。
幸好,那些梦曾救过他一次,而现在他能把‘梦’握在手里,留在身侧了。
不知不觉间,莱维·拉法叶沉沉睡去。
他又梦到那绚烂的云流花海,梦到火红列车和咕咕叫的母鸡,木偶先生弹奏鲁特琴,传唱诙谐动人的故事。
这场梦毫无道理地变化。
偌大花园深处,金蝶如光旋舞,他与赛伦斯并肩而坐,相隔一人的舒适距离。
眼前湖面波光粼粼,是颗映天蓝石,那岸边弹琴的木偶化成伍德模样,他们三人聆听落叶扑簌,听微风将乐声送向远方。
平淡无奇的午后,一如太阳消失前的每次出游,幸福得令他热泪满眶。
抽噎牵动了身躯,莱维悠悠转醒,惊讶地发现他在自己房里。
站直发呆半晌,他确定现在是晚上。桌面留有吉恩的字条,写着已送赛伦斯回房,叫他早些休息。
看来是他与赛伦斯在马车里双双睡成小猪,侍者见叫不醒他们,只得送他们到住处。
宵禁未解,莱维扒窗观望一群士兵站岗巡逻,阻拦闲杂人等游荡。
白天才跟艾瑞克硬碰硬闯,莱维不愿再起冲突。犹豫数秒,他麻利上|床催自己入眠。
合眼,意识昏沉,穿过灰雾后清明,他习惯摸向身边。
掌下一片冰凉,他发觉古怪骤然睁眼。
房间布置是别屋的,他也不再是莱维·拉法叶,而是光脚踩地的赛伦斯。
折折返返,里外寻不见另一道人影,且他衣服没换,说明安顿赛伦斯的只有侍者,非体贴入微的伍德。
可伍德不是早就被吉恩接回来了吗?
困惑环顾,惶恐渐生,当视野无故跳转,莱维分不清是自己所为还是赛伦斯的力量呼应了他,让他来到伍德所在处。
仰望熟悉的高塔,他愈发不解。
犹豫中他伸手轻碰,指尖触及的门自行敞开,显出条陌生的路。
这路通往底下,可他从不知道塔里有地下室。
身躯轻飘飘,眼前灰蒙蒙,在与梦相近的空间潜行,像走入一坐华丽陵墓。他沿漆黑楼梯挪动,直达墓穴深处,亡者安睡棺椁之地。
越是往下,四周便更暗沉阴冷,但并非空无一人。他捕捉到微小动静,离他很近了。
果然,到第七层时出现了扇透光拱门。
“……伍德……”
辨出清晰字词,莱维情不自禁又向下走。
人拐过转角,他就此呆愣。
最是鲜艳的红袍,再熟悉不过的脸孔,由于在梦里被暗光覆盖,那色彩褪成深灰,活人也像褪去血色。
两颗灰暗无光的眼珠,镶嵌麻木僵硬的面部,以长老伯伯为首的同族,皆是这一种可怖容貌。
莱维不信邪揉揉眼,结果看得更清楚了。
环状平台围绕整座圆形地下室,即使宽敞,人挨人的状况却显得拥挤,将当中衬得空荡荡。
说空并不切确,地板中央遍布铁链,它们横七竖八地穿插,困住莱维发愣的真正原因。
“罪民伍德,我以银林之家拉法叶的名义,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冒充流民作乱,与奸诈叛徒为伍,你可认罪?”
老者高举一片残破金属,状似镰刀。
许是反光刺目,莱维顿时呛咳起来,眼睑发烫。这导致他没听清锁阵中伍德的回答,没听见后来长老伯伯又说了什么。
良久缓过神,正巧见链锁收紧,根部燃起烈火。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他颓然跪倒。
火势非比寻常迅猛,明黄色块充斥视野,转瞬包裹人影。
也是这瞬间,那群亲族不再麻木漠然,和他同样惊愕。
他们都知道,此为兰伯特家的最强火咒,能在半日烧尽一座山丘。
可谁都没料想到,火焰中并未传出嚎叫或痛斥,那安静得仿佛在烧一具死尸。
“这是做梦吧,不是真的。”
“绝对不是……”
情形离谱,莱维嘴角扯动自我安慰。
当他与烧出虚影的人目光交汇,他无法再说服自己。
黑发青年被烈火啃掉皮肉,光影在他身上残忍作画,很快吞噬到骨骼,接着轮到生命。
不可思议,这样的他同周围看客相比,竟是最鲜活的。
也只有他侧向右边,注视幽灵般的莱维,微笑颔首,做出口型。
‘今后,赛伦斯就拜托您了’
‘莱维阁下’
话音刚落四肢断裂,摔散碎成块状,他又像被什么吸引,在烧尽最后一刻转向左侧。
那骨骼爆裂迸发的光,犹如艳阳以帝王之姿高悬天际。
在第七日的清晨,费思·李恩为窗外日光晃眼,久久没适应。
太阳回归,宣告笼罩阿卡夏上空的阴云彻底消弭。
可由于昨晚目睹的一切,他彻夜未眠更对日光重现心无波动。
人偶师伍德如他预言的死了。
围观全程,他只惊奇那青年竟真没让长老察觉他们间的交集,甚至没对他起疑。
闭眼,睁眼,满目皆是赤焰分食血肉的残像,还有那一地骨灰经圣水冲洗,悄无声息流入地底。
猛然忆起自己肩负说服重任,男人头疼欲裂。
兄长已被处死的事绝不能给赛伦斯知道,所以他提前备好说辞——伍德是被自己的导师,即某逃犯带走了。
毕竟这事那任性家伙绝对干得出来。
思前想后,费思临时改换路线。他决定在见赛伦斯前,先去找一趟莱维。
从审问到处刑,时间不过半日,这是有史以来最快的审判。
“呵。”费思戏谑哼笑,因他知晓急切缘由。
伍德消失了。
而从今往后,莱维·拉法叶将是赛伦斯唯一的指导者。
昨天他们默契十足的合作已向众人证明这点可行。
人行走在绿荫下,阳光淡淡洒落周身,纵使无感肌体也遵循习惯,惬意舒展。
剩一小段距离,费思迎面碰到吉恩,莱维的侍从。
对方虽没参与审判,却是少数知情者,他们互相点头打过照面,沉默着一同转弯。
感官较为敏锐,吉恩皱着眉大步上前。
莱维的房门虚掩着,阶前掉落数片纸屑。
出于礼节他先敲三下,见无人响应迅速推门。
由他带起的风瞬时扫荡门后,那些散落的书、撕碎的纸,如同鸟的尸体飘动又坠地。
白色碎片中,银发青年半低着头,面容带着一种温和的,对万物懵懂的好奇。仿佛他是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
“莱维大人?”吉恩惊愕不已,“这是谁做的!难不成是那赛伦斯?”
“……吉恩。”
青年声音虚弱,急得吉恩跨进小屋几步,一再瞪大双目。
“这里怎么回事?”费思紧随其后,诧异不已。
书架倒塌,桌椅断裂,到处充满狰狞痕迹,活像被暴|徒洗劫而空。但粗略清点东西都在,只是被破坏掉了。
死一般的寂静里,吉恩揪出了罪魁祸首——手持长剑,腕部流血的莱维·拉法叶。
身为顶尖剑士,吉恩早该判断出来的。
只怪凌乱不堪的景象里,银发青年圣洁一如既往,若忽略他误伤的割口,他就如同万人朝拜的神像,微笑恬静,仁慈而坚毅。
“什么?”
“嗯。”
“原来如此,那也不失为一种捷径呢。这样的话,还能再见,还能有改变的机会……”
莱维像在与无形的人说笑,行为举止在吉恩看来愈发诡异,不知如何打断。
“不行,我要去找长老来。麻烦您看着莱维阁下!”
吉恩转身,反被费思抓住手腕。
“您做什么?!”
质问费思答不上来,下意识加大力度,牢牢牵制。
他不敢眨眼,想记住青年的每一个动作。
右手松开剑掉落,沾血的食指抚过嘴唇两侧,宛若伤疤的痕迹。
“费思先生,您说,人要如何才能永远活在美梦里呢?”
“我昨晚在思考这个问题,一直一直在想……因为每个人的幸福和期盼都是不同的,同一个梦境可能他觉得欢喜,那人却又憎恶。”
“我翻遍我看过的每本书,但似乎,没有先辈曾想过这样的事,也没有文字记载。”
喉中如有一团烈火燃烧,费思缄口不语。
恍惚间,他眼前出现那面破窗。
‘魅惑。’
‘迷人。’
‘圣者也会着魔。’
亡故的人偶师驻足低语,对方方正正,内部狂乱的画卷赞不绝口。
当日对方背朝他,看不见表情。
但他猜人偶师一定是像此刻的他,欣喜若狂。
因为眼前的神子,永远知性不似活人的青年,他兀立纸碎中央,背向崩裂彩窗,以平缓语调道来疯狂话语。
“然后,我终于想到最佳方法了。”
“只要我……只要让世界一起进入梦境,愿望就会成真的。那样无论生死,所有人一定都会得到独属的美梦。”
“肯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