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古塔的顶端, 弦月苍白地划分夜空。
莱维·拉法叶平躺在床,身体陷入丝绸被褥,他看着习以为常的光景, 茫然又忐忑。
他确实天生失明, 体质羸弱,记事起就只有一片黑暗,两颗眼珠如无色玻璃球,偶尔转动。
三岁那年开口学说话后,他幸运地得到契机。
起因是一只雏鸟, 它掉下树给他捡到。
尽管他极尽全力照顾它,治疗它,可那脆弱的小生命仍旧在两天后画上句号。
‘不要死’
年幼的他捧着鸟落泪哀求。
‘请健康, 快乐的长大,要比那颗树还长寿’
说完这句话,他因剧烈的心绞痛昏迷。
再醒来时他得知那灰雀不仅死而复生, 竟还口吐人言, 展现出非同寻常的智慧。它躲过所有抓捕陷阱飞走, 没再出现过。但他有偷偷探查一回。
逃离的灰雀至今活蹦乱跳, 在遥远的山林深处快活。
风透过石缝渗进些许寒意,莱维屏息聆听, 忐忑加深。
平日里这时他已沉沉睡下, 只有旧疾发作才会像现在睁着眼胡思乱想。
他想起第一次通过脑海看见世界的往事。
因父母被魔怪所害, 他出生没多久就由长老伯伯带进庄园抚养。为一个早被宣判死刑的旁系后裔, 伯伯给他用最好的药方, 最无微不至的照顾。得知他拥有本源言者的力量,耐心地宽慰开导他,教他如何正确使用, 造福民众。
托对方的福,他学会用心眼见到梦寐以求的世界。景色虽不及正常人眼中的美好,但对他来说足够了。
而能够报答长老伯伯,帮助苦难中的人们,是自那起最令他满足欢喜的事。
那令他忘却身体的疼痛,每夜苟延残喘的孤寂。
正想着,不妙阵痛沿脊椎扩散,从前至后由内到外侵蚀,像有把斧头将他劈开,一分为二。
经此折磨,少年全身僵挺,用仅有的力气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银发沾了汗,紧贴他消瘦的两颊。
那疼痛过于强烈,在耳中回荡嗡鸣,带来不属于现实的幻音。
“呲呲。”
莱维打颤,并没有反应。
“嘿!您到底要耽误到时候?”
少年心中震动,甚至自己侧翻转向声源——趴在他右床沿的木偶。
“你……”
莱维愣住半天说不出话,因为从它身上,他感知不到恶意和魔怪的气息。
那木偶双手撑着脑袋,古怪的‘微笑嘴’里发出声音。
“离不知名号启程还剩母鸡下三颗蛋的时间,请问您缺哪些行李?苹果派?一盒湿了的火柴?哦,抱歉,应该是这——”
木偶从自己关节中抽出一块红布,遮盖右手。
“品质绝佳!温柔敦厚!托马斯先生家的‘黄金母鸡’——可可夫人!”
红布应声掀起,一只白羽鸡蹲在它掌中振翅。
四面八方涌来欢呼喝彩声,让母鸡挺起胸脯,咕咕叫着生出两颗蛋。
左手接下一颗,另一颗危险下坠,木偶为救它前仰后翻,最终足尖顶起蛋,以金鸡独立的狼狈姿态摇晃。
场面莫名滑稽,莱维紧抿双嘴但鼓起腮帮,憋住同样意料之外的笑。
“还剩一颗蛋的时间,阁下。”木偶的脸转向他,“请问您准备好了吗?”
莱维顿住,迟疑坐起身。
“你是想……让我跟你出去?可我不认识你。这里能上来的只有长老伯伯他们。”话音刚落,他猛然想起件事,“你是那个——”
“嘘。”木偶像在地上滑行,悠悠凑到他跟前,示意噤声道,“这个回答我想保留到旅途的最后,亲爱的阁下……那么现在!请问您愿意与我共度今宵,搭乘一趟停靠在奇遇,终点为欢愉的旅车么?”
前面是竖琴吟咏,后面是小号高歌,精神抖擞地唤醒活力。
不可思议。
莱维察觉自己点头的动作,默默惊叹。下一刻他面露担忧。
“可是,我不能出去的。”他看向自己双腿苦笑,“抱歉,我站不起来。而且如果我离开了,或者身体出问题了,长老伯伯会知道的。”
木偶打了一个响指,两颗纽扣眼转动。
“谁说我们是要下楼的?”
少年尚未回应,因木偶忽然拔高身形吓到,下一刻他被人打横抱起,离开了大床。
对自己危机感大于对木偶的担忧,莱维脱口而出。
“你快放我下来,不然他们发现你,会把你抓起来——”
未说完的话卡在嘴里,一如他留在房内的身躯。
木偶抱起他穿过纱帐与屋顶,笔直上升。
他日复一日观望的月景已然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列红色火车。
车头烟囱冒着尘雾,那颜色比黑夜浓郁,那味道刺鼻气味呛人,真实得不可思议。
是梦?还是现实?
着实难辨。
但不管怎样,火车不可能在天上飞。
木偶将少年安顿副驾驶位,拉动鸣笛铁环,蹲在操作盘上的白羽鸡正好下出第三颗蛋。
“不多不少,时间刚好。这有个友情提示,阁下,请务必抓稳扶手。鄙人是新学者上道,中途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点——的颠簸。”
活泼尖嗓搭配夸张动作,又把莱维逗笑。
然而笑总是克制的。
用夹子掐住气管,用石头堵着水流,怎么听都不畅快。
桎梏源于内心深处的顾虑和拘谨。莱维时刻记者大长老的教诲,以他虚弱的身体,强大且危险的能力,他不能有太大、太多的情绪波动。为此身边的人待他甚至比他自己还小心翼翼。
“请您抓稳。”木偶再次提醒,拉下另只铁环。
一瞬间,列车破空而出,犹如野马回归草原,凶猛地追风逐电。
向来坐轮椅行动,莱维最快也就比得过瘸腿老狗,列车疾驰隐约令他胸口发闷,更让他心慌闭起眼。
他双唇发颤,想叫人慢点。
“啊哈!接下来才好玩啊。”木偶坏笑着高呼,“我喜欢叫它——‘乘风破浪旋风过山弯’!”
莱维脸顿时惨白。
如他糟糕的猜想,车身开始向下俯冲,落至低谷接着上升,完全没有喘息机会。
若是可以,他想大喊出来。
一连数了九次‘大波浪’,轨迹终于回归平缓。
“叮咚砰砰——终点站快到了,从这望去也能是条精彩风景线,阁下,您不考虑一下吗?”
即使已产生‘我在被捉弄’的想法,银发少年也不气恼,眼皮微动,试着透过缝隙观望。
窥探只持续数秒,他如火焚心睁大双眼。
下方是沙漠,四周是云流,紫色圆月悬挂高空,铺洒云天之间那一片花海,随风摇曳的浅蓝桔梗。
无论是现实还是幻想,这里皆不是他所知的地方。
火车缓缓停靠云朵站台,木偶率先推门,绕到他这一侧。
“阁下?”
木偶伸手邀请,莱维眼巴巴望着车外,最后仓促垂下头。
“在我这里,您是能走路的。”
少年身子微不可见一抖,继而像最初的应邀,鬼使神差答应了。
说来也奇怪,分明是木头身体。对方一手环着他腰,一手将他搀扶,当他靠住那片胸膛,只觉得自己贴上了层丝绒。
站台与花海有些远,期间都是木偶在走,他们如羽毛轻盈,如在水中行走,每一步轻踏虚空,比云更无拘无束。
然而意外发生了。
通往花海的路出现断层,必须要横跨半个峡谷的距离。
下方高度令人胆战心惊,莱维头脑发胀,小声劝道。
“要不我们别过去了,这里已经很好看了。”
那木偶不肯随他愿,不但将手从他腰上挪走,还有后退远离的趋势。
单是这一变动,就令失重感铺天盖地席卷。
少年拼死抓住他与木偶仅剩的接触点——他握着的木头手。
惊恐中,他浑然不知自己混淆了梦与现实。木偶主动抽离手臂,这逼得他失态出声。
“等等!你别走开——”
“跨出一步吧,阁下。”木偶故意绕到他面前,继续一点点放开他。
“您不用害怕。”
“您难道忘了刚刚我说的吗?”
“在我这里,您是能走路的。”
宛如受效力最强的魔咒蛊惑,莱维迈出右腿,踩稳的触感比想象中有力,他又顺势动了左脚。
他似孩童蹒跚学步,踉跄着漫游天际,仿佛是第一次感知到这幅身体。属于他的容器,装着只欢欣鼓舞的灵魂。
木偶重新在身后牵起他,带他越走越快,跨出舞步落至花海。
莱维再也忍不住地大口呼吸,沉醉满眼蓝紫奇景,目不转睛。
“谢谢你。”他迫不及待道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还有,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木偶身形似成人,俯身低头,指尖轻抵他双唇。
“嘘——”
本该是死物的脸庞,他却看出与那两朵黄蔷薇如出一辙的笑靥。
“我,会送您这世上最美的花朵。”
“我的出生,就是为了将您用花淹没。不过阁下,还请听今夜我给您的最后建议——请马上咬紧牙齿。”
少年不解偏过头,但很快就知道其中用意。
身躯毫无征兆下坠,想挣扎求救可手脚僵硬,他于即将砸落地面的刹那猛颤,并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窗外天空渐亮,原来一夜已过。
莱维胸腔剧烈起伏,张嘴大口喘气,以往这时他是在受剧痛折磨,但此时此刻,他说不出的畅快。
那坠落感无比真实,以至于刚刚他不慎咬到舌头。
如火如雷,利刃贯穿心脏一般的坠落。
比起难忍痛楚,倒像是无可言喻的快|感。
莱维抚摸阳光下的脸颊,摸到自己微微翘起的嘴角。
“真的是……”
真的是引人着迷,日渐上|瘾的冲动。
阳光探进奶油色的窗帘,罩在刚睡醒择明的身上。
‘哪里让人着迷了’
魔神不赞同他刚才的话。
‘我本来以为你是要替我解决他的,结果你就带着他玩?啧,白白浪费折磨他的好机会’
听出它的不满,择明掀开被子下地。
【先生,这就是您孤陋寡闻了】
【能折磨人,可不止痛苦和无望】
魔神因此缄默,‘聊天室’内响起另一个声音。
【Z:还有什么呢,主人】
洗漱中的择明停顿,一抬头朝镜中的自己甩了记冷眼,像是想透过倒影传给谁。
但冷意转瞬即逝,他回头对切斯特扬起笑脸。
切斯特沿走廊晃荡过来,打着哈欠伸懒腰。见到择明,他立马来了精神。
“早啊,赛伦斯。昨晚睡得好吗?”
“那就好,我也是一觉到天亮。”
“早上你想吃什么,我来做,给你露一手绝活……”
长期接触下来,切斯特已熟知与哑巴相处的要点,他年纪稍长,自觉带入兄长角色打理家中事务。昨晚阿尔菲一去不复返,他也没大惊小怪,只是为今后打算发愁。
在餐桌上,他对择明倾诉烦恼。
“我昨天打听过了,如果要进使徒大人的队伍,得先通过第一轮选拔,然后训练五年再次筛选,这些开销都要自付。虽然我们每月都能领钱,但完全不够啊。”
身边没有大人依靠,切斯特并不担忧。
他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眼前安静喝汤的小哑巴。
择明没有切斯特心事重重,他正绘声绘色向魔神形容美味早餐,气得对方又在乱嚎。
二人正沉浸各自思绪,院外却突然传来异响,惊动他们。
俩小孩齐齐到门边探出头。
来者是位独眼男人,他腰间佩剑,神色并不友善。
正面相遇后他先止步,咧嘴露出阴森的笑。
“可算给我找到了,小孩。”他将择明和切斯特各指一遍,“我是你们今后的看院人,那么事不宜迟,你们先把雇佣费交给我吧。不多不少,正好是你们昨天领到手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