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将尽的夜晚, 荒废殆尽的死城。惯例出征的白金使徒洛伦佐,同时遇见这两种冷清之物。

    作为使徒出征二十余年,他到访过无数城邦。有的与繁华阿卡夏城相近, 有的不曾在地图上标注。

    他赴往的条件只有一个——将那的人们从魔怪和疾苦之中救出。

    此刻站在空屋前, 他向部下凝重宣布。

    “这座城, 已经空了。”

    “全员照旧分队再搜寻两次。绝不漏过一片废墟,一个角落。”

    话音刚落,后方人影迅速散开。他的副手, 身着青铠的贝克上前。

    “阁下, 这已经是这个月发现的第五处空城。”比起汇报,贝克的语气更像求助, “无一例外, 居民区里全是直接消失的痕迹异象, 仅有少部分是收拾过才逃离的。三天前看到求救讯号,我们一路赶来也没碰到多少流民。”

    街道上,商铺店门大敞,所有物品摆满货架无人问津。

    走进成百上千的空屋,衣服晾在后院, 熄灭的炉中炖着浓汤,桌面摆放曾经的佳肴,现在的腐物。

    如若遭受饥荒旱涝, 魔怪袭击, 城内面貌不会保存那么完好。仿佛昨天还有人在此悠闲度日,眨眼又散做水气, 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情况……应该要上报工会本部和学院高层。”贝克喃喃道,弯腰拾起一只布偶,“最好是禀报大长老。”

    布偶脸颊缝补过, 针插在嘴角处还没剪去线头。洛伦佐转身望来,心中莫名动摇。

    因任务走得太匆忙,他来不及去赛伦斯那孩子的家看一看。

    “马上准备,搜寻结束我们即日返程。”

    白金使徒果断施令,既是为怪象不安,还挂念自己捡来的小哑巴。

    毕竟阿尔菲不辞而别在先,剩下俩男孩相依为命,任谁都放不下心。

    万一有人趁机找孩子们麻烦,万一又发生什么意外,越是担忧他越压不住飞奔回去的冲动。

    洛伦佐的担忧押中了一半。

    意外在他不在时出现,却不是针对两位孤儿,乃是整座城邦。

    继红雨之后,阿卡夏城出现史无前例的虫灾。

    河流因雨水暴涨漫入街道,水底生物尤其是吸血虫遍布地面。人们在外行走,稍有不慎就会被吸附了整只脚掌。

    一种黑色小飞虫不怕水也不怕草药熏,见缝插针似往屋里钻,一旦被它咬出血,脓包将越肿越大,到后面简直像颗瘤子,沉甸甸挂在人们颈间门后背。

    百姓不敢轻易出门,若非去不可,必须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家中有人学过布阵施言还好,起码能防一段时间门。可对初来乍到,举目无亲的难民来说,这天变无疑是新的灾难。

    白墙小屋内,切斯特边检查窗户,边为存粮进入倒计时而发愁。

    这时瞥见雨中某道身影,他难以置信嘀咕。

    “也就那和虫子一样讨厌的家伙能忍受得了。”

    独眼猎魔人推车穿行街道,挨家挨户售卖粮食。他没打伞,也没罩面纱,虫子却不近他的身。

    轮到自家门被敲响,切斯特撑着二楼栏杆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他指向桌旁的人,严肃强调。

    “赛伦斯,你绝对不能过去,我应付他就够。”

    择明点头,目送男孩将门打开条缝。

    “好久不见哟,上次被我砍伤的小先生。您家可需要添置些救命口粮?”

    “你卖多少?”切斯特板着脸问。

    独眼龙笑笑不说话,用手比出一个数,切斯特顿时黑了脸。

    “那不用了,我们家还有多。”

    男孩说完飞快关门,奈何猎魔人力气彪悍,右掌垫住一挡,整面门板纹丝不动。

    “你又要做什么!”

    独眼龙目光越过切斯特,落在屋里,缝制木偶的择明身上。他笑容加深,露出满口尖牙。

    “真的不再考虑考虑?都还是长身体的年纪,你也不想把体弱残废的弟弟饿坏吧。他平时看起来就像具尸体,像吊着口气,遇见时一没留意,我还以为他是死灵呢。”

    突然被冠上体弱残废的头衔,择明一扬眉。

    【先生,他这是在说您苟延残喘,朝不保夕呢。我好担心您啊】

    他激怒人的点一如既往精准,令怏怏多日的魔神怒起。

    ‘我虚弱?笑话!还不是因为你’

    ‘担心我?也不看看是谁成天故意招惹麻烦!’

    猎魔人明里暗里持续监视,这男孩非但不避免接触,还三番两次主动搭讪。尽管是些没营养的交流,但交集越多越频繁,只会加重猎魔人的怀疑。

    窗外闷雷作响,屋中愤怒分子再加一员,切斯特厉声反驳。

    “我不准你这么说赛伦斯,他和我没什么不同。”

    面对他坚定保护的姿态,独眼龙仿佛见到令人作呕的东西,扫兴地放过他们。

    然而失去粮食补助,切斯特往桌上一趴,哭丧脸叹气。

    没头没尾乱想好一阵子再抬眼,他对面的室友还在缝制木偶外衣。

    红雨,虫灾,焦心的未来,种种纷扰如雨隔在这人身外。

    “赛伦斯,你都不害怕的吗?”他目不转睛地问。

    回答是摇头,附带一个令人安心的眼神。

    “唉——我还以为到阿卡夏有莱维大人的保护,我们就真的安全了。可现在外面乱成这样,那些吹得天花乱坠的法师一点动静都没有。”

    切斯特发着牢骚,虽没谴责意图,其中的酸苦味却能让饭发馊。

    像他一样,城中还有无数惶恐无措的居民,守在家中等待转机。

    作为每夜与莱维畅谈的秘密陪侍,择明永远拥有第一手消息。

    早在红雨初日,莱维就想出言止雨了。

    大长老以先查清事因为由说服他,一直等到现在。

    这些天莱维满怀愁绪,完全提不起精神与他游玩赏景。

    但情况只持续到这一夜。

    二人于里界再相见,银发少年终于重拾笑脸。

    择明有所感应,问道。

    “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阁下。”

    “长老伯伯同意我帮忙了。他和院长叔叔查清楚,这不是魔怪所为,只是天气异常导致。”莱维一双盲眼仿佛因喜悦在发光,“明天到霍德尔广场,我会让一切都停止的。只希望大家没有受伤,我其实还想偷偷多说句,好帮农田恢复收成……”

    平日矜持端庄,今天莱维难得像小鸟叽叽喳喳,但他很快注意到木偶的沉默,疑惑问道。

    “木偶先生?你怎么了?”

    “没。”

    木偶嘴旁的刻痕在微笑,他俯身捧起一束蓝花。

    “在下替是您实现您的抉择而感到高兴。”

    容纳同一身躯,藏匿同个意识,缄默的魔神因另一道声音诧异。

    【Z:您现在是在愤怒,主人】

    择明置若罔闻。

    但送别莱维,回归床榻,他没按平常流程继续睡。他睁开双眼,注视上方沉闷的黑暗。

    【既然如此,你能说出我在为什么愤怒么,Z】

    【Z:我只是综合各项指数判断,目前暂时无法明确结论】

    【呵……】

    对系统,择明一向没发出过这种嗤笑声。至少是在‘三人聊天室’内。

    这不禁让魔神来了兴趣,竖起耳朵坐等后话。

    遗憾它这一等,就到翌日早晨。

    果然如莱维所言,城内所有法师有了动作,各自率领家中护卫队出发,在滂沱大雨中齐聚霍德尔广场。

    场面不输每年祭奠,能人异士盛装打扮,学府出身的法师更是披上象征能力等级的罩袍。

    他们仿佛排演过般围成三圈,各自行动。

    黄袍法师双手抚地,沉声低语,石板如获生命震动,就地抬起阶梯高台。

    橙光与绿芒的交界处,两拨人吟唱赞歌,脚下延伸光圈,所到之处撑开无形屏障,隔绝飞虫雨滴。

    一番行为惊动全城百姓,恰好屏障解决叮咬烦恼,有谁开始动身,人们便越聚越多,像羊群不知所然围绕广场。

    “这是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啊,哎你别挤,我看不到里面了。”

    “好像在等谁来?拜托可别浪费时间门,先看看被折磨的我们吧,我家婆娘整整三天没睡了……”

    众人交头接耳,骚乱声如漩涡徘徊上空,但当一辆白色马车出现,喧嚣顿止,人潮平静。

    车顶涂抹的纹章,金漆三曲枝,是拉法叶家族的象征。

    唯一一个出行要如此阵仗的,只能是莱维大人。

    刹那间门,全城百姓跪地,祈求目光紧随白车,比火炽热。

    两名侍者先下车,红袍大长老紧随其后,他面朝北方甩动曳地长袖,身体稳若山,嘴中念念有词。

    地面上的马车浮空攀升,在人们惊奇的注视下落于高台。

    莱维·拉法叶推开隔门,虽坐着轮椅,后背却挺直,他一一阅过焦急、渴求的脸,呵气仰头。

    血雨击打屏障,变成红色瀑布继续冲刷世界。

    “不祥的雨啊,你该停了。”

    即使话带冷意,少年如泉清越的声音仍旧柔和,不止抚平众人的疲劳惶恐,还让那雨一瞬停歇。

    “无私的太阳啊,请继续照耀我们,看顾我们,灼烧那不洁之物,治愈人们所有病痛。”

    简简单单一句,好比绝美咏叹调,乌云如监|犯自惭形秽退开,将苍穹归还碧天。

    目睹太阳出现,飞虫暴毙,怪病一瞬痊愈,众人压抑数日的情绪得以释放,发出比跪伏更整齐的赞颂感谢。

    第一次亲眼见证莱维·拉法叶的神力,踩在板车上的切斯特只会哇哇叫,跟着旁边拜谢。

    “赛伦斯!这是真的、神明在世一样,我们太走运了——”

    兴奋中高呼,他扭头不解愣住。

    屋檐下,赛伦斯靠墙而站,半|身覆盖阴影。

    沉着不是他唯一格格不入的地方。

    他仰望高台,眸中没有分毫崇敬感恩。

    像落地的冰棱,像出鞘的铁剑,漠然在外指摘。

    但切斯特尚未参透缘由,择明一眨眼,回以同样雀跃的目光。

    原来是看呆了没反应过来啊。切斯特理所当然的想,转而加入欢庆队伍。

    获救的人们久久瞻仰晴空,彼此拥抱热泪盈眶。

    唯独择明,至始至终关注着银发少年,知道对方结束后如何强撑着后退,一口接一口吐出鲜血。

    等马车在红袍长老操纵下落地,择明才转身脱离狂喜人潮。

    居民都聚集一处,城中小巷比他这哑巴还安静。

    但他正在心里低声念着。

    【谁杀了它呢】

    【可爱的,无辜的知更鸟】

    【谁看见他死去,谁取走他的血?】

    【被戏弄的,被施舍的知更鸟】

    指向实在明显,连魔神也忍不住插话。

    ‘所以,你这是在生他的气?’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阻止他’

    择明换上木偶式的微笑。

    【并不全是】

    【何况无论莱维阁下他选择什么,我都会支持】

    悄悄谈着话,择明来到最后拐口。

    转身时微不可见停顿,他还是继续到底,顺利让独眼猎魔人闪身堵住。

    用绳索勒上他脖颈,伸手他按倒掐住,一气呵成。

    “终于抓到你了。”

    男人尖牙沾着大片血,可能是行动中不慎咬到自己。

    但他不管不顾,只瞪着择明,曲剑悬于人咽喉上方。

    “你说,我该怎么料理你。”他桀桀低笑道。

    “吃掉你?还是扒下你的皮,给所有人看清楚你里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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