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某部队驻地。
    周霖刚从刘师长办公室出来, 想着这位老领导对他说的话。
    “周霖同志，通过各位领导商议，首长批准, 打算给你加一加担子, 你怎么想？”
    加担子的意思，周霖很明白。意思就是给他升衔。如果是以前，他肯定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毕竟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可是, 刚才, 他却说自己要考虑一下。
    然后, 在刘师长明显惊讶和疑惑的目光中，他敬了个军礼, 出来了。
    外面的阳光灿烂，又是一个夏天。
    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秦玉娇, 就是在夏天。
    那是去年的夏天, 他和陈鹏在甜水村的河滩里。周霖在城市里长大，然而他对农村却有着一股天然的向往。周霖后来想，这可能是和周爷爷周奶奶自小对他的熏陶有直接关系。
    正好那会儿，他和另外一个营长有一些恩怨, 他于是和领导请了假，跟着战友陈鹏回到后者的家乡。
    也就是在那里, 周霖遇到了让他念念不忘的人。
    当时, 他只那么不经意间一望，就望见了一个姑娘。
    她正顺着河滩里矮坡往上走。
    坡不算陡, 她走路一跳一跳的，很活泼的样子。
    只是一个侧脸，周霖就愣住了。
    而当她转过来，周霖更是觉得脑中一声轰鸣。
    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如石破天惊，又像是一种宿命。
    姑娘渐渐走远，陈鹏说，她叫秦玉娇。
    他第二次见她是在陈家的院子里。听到她的说话声，原本还沉稳的心蓦然跳动得飞快。他克制着，走出房门。
    两人在房檐底下碰了个正着。
    周霖知道自己的表情略显严肃，可他真的太紧张了，不知道怎么才是面对姑娘最合适的表情。
    思绪像是雪片一般，纷纷扬扬地从脑海中落下，又再一次升起，再落下。似乎永远都无穷无尽。
    而每一个念头，都是关于秦玉娇。
    她那样美，那样好，她合该被捧在掌心，她合该被人疼宠着，珍之重之。而不是像他这样，一年到头不着家，见面都是奢侈，更何况是照顾她，保护她。
    他想要陪着她，陪在她身边，每一个日夜，甚至每分每秒。
    如果继续留在部队，这一点是根本实现不了的。
    他想转业。
    这个念头其实早就有了，早到秦玉娇那次被歹徒掳走的时候。他至今想起自己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还是会浑身冒冷汗。
    还有高考那一天，如果自己再晚到一会儿，秦玉娇会怎么样？
    周霖不敢想。
    可转业这事，也不能操之过急。毕竟，爷爷和父亲都是军人出身，两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孙子、儿子也该走一样的路。
    完全没有别的可能。
    周霖想着，还是先找机会说服家里人，尤其是爷爷。然后再做打算。
    正想着呢，就听前头有人喊他。
    周霖抬头一看，陈鹏站在前头那排办公室门口朝他笑，一口白牙在太阳的照耀之下闪着光。
    *
    秦玉娇手拿听筒，听着里面一声又一声的转接声，兴奋都要压抑不住了。
    别看她在同事面前表现得颇为淡然，可实际上，她的心里是欢喜的，雀跃的。撇开能够进入国内TOP2 的大学不谈，只说她可以去京市念大学就够她开心得了。
    所以，她才会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周霖。
    秦玉娇来到这个年代也快一年了，电话打了不少，对这个年代的电话转接的低效也算是习惯了。可是今天，她突然觉得，原来等转接电话是这么让人难以忍受的一件事。
    时间太长了，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好不容易，电话里各种杂音消失，秦玉娇拎起耳朵，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玉娇。”
    听筒里传来那个熟悉的沉稳男声，秦玉娇不由得笑出来，刚才等待的焦虑一下子就不见了。
    “哎，我在呢！”
    她笑着说。
    人的情绪是可以通过声音传递的，周霖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喜悦，说话的声调也跟着上扬起来。
    “看来是有好消息了？”他问。
    秦玉娇猛点头，转念一想，周霖又看不到，她就不点了。
    “周霖，我可以去京市上大学了！”
    电话那边的人愣了一下，“你报考了京市的大学？为，为什么？”
    他的语气，竟然有些小心翼翼。
    秦玉娇感觉到了，心里满上细细的酸楚。
    他也是期待着自己报考京市大学的吧？毕竟那样两个人就可以离得近一点，见面就更容易了。
    可他重来没有提过。
    哪怕是上次，他特意赶回来陪她高考，他也没有提过，没有问过她要报考哪里。
    这个人，真的是……
    秦玉娇不由得放柔了声音，“为什么，周霖，你知道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很久，很久。
    久到秦玉娇都以为是信号断了。
    然后，她听到长长一声叹息，然后，她听到周霖说：“谢谢，玉娇，谢谢你！”
    秦玉娇笑起来，“可不能只是口头感谢，我去京市以后，你必须得带我吃好吃的去，逛公园，去各种景点。我还要去买衣服，去王府井买！”
    她提了许多要求，一个一个的。
    而她每说完一个要求，周霖就会嗯一声，重重地嗯一声，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向她承诺什么。
    秦玉娇说完，自己都笑。
    她自己把话锋一转，反而安慰起周霖来，“你也不要有压力。我知道你工种特殊，一年到头都没有什么假期的。不过，我不着急，这些事，咱们慢慢地一起做就行。”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周霖说：“好。慢慢地做。”
    秦玉娇心满意足地挂上电话，看着时间差不多，打算收拾收拾东西下班了。
    她却不知道，周霖因为她的这一个电话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的心情是激荡的，更多的是满满的感动。
    原以为，这份感情是他主动比较多，他也愿意一生一世如此。可现在看来，秦玉娇竟然是和自己一样，一样期待着能够日日见面，能够长相厮守。
    又过了十来天，秦玉娇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是京大的，专业是经济学。
    一家人聚在一起，头对头，盯着桌上的录取通知书看。
    焦老师感慨不已。
    “我是回不去当年的意气风发了，可我的学生回去了！”
    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市人，如果不是那场十年浩劫，焦老师此时还在京市的大学里当教授呢。
    午夜梦回之际，焦老师曾无数次梦到过自己回到年轻的时候，回到那个挥斥方遒的年纪。可是，他原来任教的学校也曾多次写信聘请他回到讲台上去，焦老师却不愿意。
    他觉得，当年的事对他伤害太大，他已经不想回去，甚至都不敢去回忆了。
    现在好了，他的学生秦玉娇考入了京市，而且还是京大。
    焦老师真真是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整个人都舒展开来，看着像是年轻了十来岁似的。
    孟琳就不用说了，自从那天知道秦玉娇的高考分数后，她整个人就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她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逢人就说秦玉娇考了704分。
    不止对同事说，还对周围邻居说，甚至有一回她去买菜，硬是拉着人家一样去买菜的大姐说了半天。
    直到那位大姐把肚子夸奖的话都说了一遍，她才放人家走。
    至于陈奶奶……
    秦玉娇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陈奶奶盯着录取通知书，又像是透过这本录取通知书在看着什么。秦玉娇不明白。
    就是提到专业问题，焦老师还有点遗憾。
    “经济学这个专业真的是挺冷门的。”
    报考的时候，秦玉娇是和焦老师通过气的。后者委婉地劝说过她，说现在是数理化的天下，尽量还是报纯理科比较吃香。而经济类属于文理都可以报考实际上是偏重文科的专业。
    而且，现在国内基本还是计划经济，一般人不到决策层，学了经济学也没有什么用。
    听见焦老师这话，秦玉娇笑了笑，说：“焦老师，现在虽然还是计划经济，但是我预感到，很快就会市场化了，到时候我不就有了用武之地？”
    焦老师：“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
    秦玉娇不说话了。
    焦老师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再过几年就是轰轰烈烈的改开，华国的经济腾飞，GDP越来越高，最终会成为世界各大经济体中最耀眼夺目的那一个。
    不过，秦玉娇学经济学却不想进体制内。
    她想着，可能还是会干回自己的老本行，进入商业队伍。至于具体做什么，她还没有想好。
    在现实世界中，她很小就耳濡目染，后来更是十几岁就去集团内历练，可以说实操经验是不缺的。
    可她缺乏系统的学习。
    虽然后来读了经济相关的研究生，可那时候，她忙着和家族的人争权夺利，其实也没有放太多精力在学业上。
    现在，她有了这个机会，就想着好好地、认真地、系统地学一学经济学。
    至于别的，事业什么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八零年代，机会多得是。
    也不着急。
    这些思绪，秦玉娇没办法和焦老师全盘托出，甚至以后可能和周霖也没办法细说。
    所以，她就用了简短的语言解释了自己报考经济学的来由。
    焦老师又是一声叹息，很是遗憾的样子。
    孟琳推他一把，“看你，怎么还愁上了？咋的，玉娇考这么高分，考上京大，还是个坏事不成？”
    焦老师醒悟过来，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小琳，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样子，十足的妻管炎。
    秦玉娇笑起来，孟琳也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