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沈希的眼眸生得極美, 略顯風流,顧盼生輝。
含淚時剔透晶瑩,含笑時神采飛揚。
但現下她的眼眸裏只有一片漠然, 哪怕是問出這樣的話語, 她的眼底也依然沒有什麽情緒。
那個瞬間, 連蕭渡玄都覺得有些恐懼,
沈希很累。
但這種累并非是肉身上的倦怠, 而是心靈上的無力。
人明明還靠坐在他的懷裏, 魂魄卻像是懸浮在了身軀之上似的。
蕭渡玄有些急切,低聲說道:“小希,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他仔細斟酌言辭, 對着沈希漠然到極致的眸子裏,才驀地發現這一回是他無可退避。
曾經蕭渡玄那樣輕易地逼迫審問沈希,如今終于是他嘗到了無法辯駁的滋味。
他當時把話說的多輕松。
可現下身為皇帝的他,卻難以自證清白。
陸太後是個什麽人, 沈希其實是清楚的,但問題是蕭渡玄比陸太後更不經信任。
他在沈希這裏的信任已經被耗盡了。
所以這一次,哪怕他真的什麽都沒有做, 沈希也不會再相信他了。
許久之前射出的利/箭,如今回旋而來, 深深地刺進了他的胸腔裏。
但沈希的反應比蕭渡玄想象的要更糟糕一些。
她垂着眸子, 低低地“嗯”了一聲。
然後就再沒有別的反應了。
這比她狠狠地甩他一巴掌, 更令蕭渡玄感到無措。
“我累了。”沈希輕聲說道。
她的眉宇間帶着倦意,人潮終于退開, 但此時連沈慶臣都不太敢同她說什麽。
曾經那樣倔強的姑娘, 現下就像一株快要開敗的花朵,禦醫用藥将她給強行救了回來, 可沈希的生命力卻仍是耗盡了。
蕭渡玄将人盡數屏退,然後将沈希抱回了床帳內。
金鈎垂落後,是一片和柔的黑暗。
外間的雨是從昨夜就開始下的,一直到現在都仍瓢潑般地落着。
一場秋雨一場寒,中秋已至,往後的天只會越來越冷。
沈希很安靜地阖着眸子,她沒有背過身去,單薄的身軀可憐地蜷着,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像一只小貓崽子。
小孩子是多麽沒有安全感,才會是這樣的睡姿。
蕭渡玄心中倏然一疼,他很輕地撫了下沈希的後背,将人往懷裏抱了些。
在沈希昏睡過去的時候,他讓手下的人又徹查了一次。
當時怒火攻心,的确是他做錯了事。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小希。”蕭渡玄極輕聲地說道,“但這一次的事,不是我做的。”
沈希阖着眼眸,眉心微擰,仿佛是睡着了。
但他還是仔細地和她說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說這些,并非是為了求你原諒,”蕭渡玄低聲說道,“我只是向和你說一聲抱歉。”
“一是為當初沒有保護好你,讓你被太後綁架,”他帶着歉意說道,“二是為後來錯怪你,還不肯聽你的解釋。”
蕭渡玄聲音微啞:“你現在怎麽怨我怪我,都沒有關系的。”
“但是不要為了我傷害你自己,好嗎?”他抱住沈希,“我不值得你這樣的。”
蕭渡玄将姿态放得很低。
他生來就是萬人之上,這還是平生頭一回如此低三下四。
但沈希分毫不領他的情。
她阖着眼眸,低低地說道:“好,我知道了。”
當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蕭渡玄就知道沈希是一個字都沒有聽,明明他什麽都沒有做,但是沈希卻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因為她不相信他。
因為她對他再也沒有信任了。
胸腔裏的心髒仍然在怦然地跳動着,但心口卻再度像是被掏空一樣。
有血在無聲息地往外流淌。
沈希睡了一上午,到中午的時候便覺得喉間沒有那麽難受了,她張開唇,喝下蕭渡玄喂來的藥。
朱唇豐潤嫣紅,看着就極有氣色。
但沈希的眼眸裏還是沒有一縷細弱的光芒。
她就好像是累到了極點的人,滿心就只餘下疲憊。
喝完藥後,蕭渡玄又抱着沈希用了膳,他說了很多的話。
從來都不喜日常瑣碎的他,費盡心思地哄她高興,然而沈希也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蕭渡玄能感覺到,這跟她平日故意冷着他不一樣,她是真的跟他沒什麽想說的。
沈希最後只低低地諷刺了一句:“您什麽時候也變得跟我弟弟一樣了?”
這并不是關切的話語,而是在暗指他聒噪。
但她說完這句話後,卻沒有更多的言語。
蕭渡玄攬着沈希,心底都是難以說清道明的情緒,曾經做錯的那些事情,終于是化作尖刀刺向了他的胸口。
可他也知道,他欠沈希的實在太多,即便是用餘生來忏悔亦是不夠的。
更何況,沈希哪裏會想要跟他度過餘生呢?
但是放手,他真的做得到嗎?
倦意深重,外面又一直在下雨,沈希睡了很久,臨到傍晚的時候方才蘇醒。
聲音還是有些沙啞,但簡單說話是沒什麽問題了。
沈希為這次的中秋宮宴準備了許久。
她心裏是那樣累那樣疲倦,可想到晚間的事,她還是撐着手臂坐起身梳妝安排。
好在之前的準備周全。
沈希換了身绛色的長裙,容色柔美,氣度極盛。
頭上的金步搖更令她的眉眼都閃爍着光亮,眸光流轉,寫意風流。
外間還在下雨,所以宴席挪到了宮殿裏。
宮殿高昂,會令人想起天穹的高度,中央是镂空的。
如果是往日,可以從中窺見月色,現在飄落着雨絲,仍舊別有一番風情。
蕭渡玄本以為沈希不願再和他一起出現在外人面前,此刻見她緩步走過來,他的神情都有些愣怔。
帝後二人的容色都生得極好。
兩人并肩而站時,更像是和合的連璧,怎樣看怎樣相配。
蕭渡玄不知道沈希對他到底還剩多少感情,可她向來走過來的這個瞬間,他的所有底線都退到了最末。
妥協的念頭在瘋長着,像是藤蔓,在無聲息間填滿了整個心房。
堂堂帝王,九五之尊。
竟會在有朝一日生出這樣退避的想法。
蕭渡玄扣住沈希的手,修長的指節和纖細的玉指交纏在一起,成了這回中秋宮宴上最盛的風景。
在有人向沈希敬酒的時候,蕭渡玄覆上沈希的手背,便将那酒給飲下去了。
都說先帝盛寵陸太後。
可兩人之間也從不會在人前有這樣親昵的舉動。
蕭渡玄呵護沈希,就仿佛是将她放在心尖上疼溺一樣。
連絲毫的風雨他都不舍得讓她碰到。
那是真正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可無人知悉,他們之間如今到底是怎樣的末路窮途、岌岌可危。
中秋的宮宴盛大,即便今夜沒有高懸的皎月,只有細密的濃雨也沒有任何改變。
宮宴過後,是舉國的三日休歇,所以哪怕喝到昏沉,亦是無妨的。
所有人都是歡暢的。
沈希凝眸看向下座的人,輕輕地移開了視線。
眼見沈希累了,蕭渡玄便想帶她離開,可在那時候,過來參拜的人輪到了平王府的衆人。
都是故人。
但看到沈希望向平王府衆人的目光時,蕭渡玄到底是停住了腳步。
心裏全都是說不出來的感受。
可他想讓沈希高興。
平王離京多時,為首的是平王妃和平王世子蕭言,沈希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們。
她以為她的心已經再不會被觸動到了。
可平王妃關切的眼神投過來的時候,沈希再次生出了想哭的沖動。
上一回這樣舉辦宴席時,她還在平王府,還是平王世子妃。
沈希從來不怕旁人的責罵、誤解,但在經歷了這樣多繁雜波折的事情後,平王妃看向她的目光還是一如往昔,沒有任何的變化。
這就讓沈希很不能承受了。
她寧願平王妃責斥她禍水悖倫,那也遠好過真切的關懷與擔憂。
可這是萬衆矚目的宮宴,她的舉止不能出任何的岔子。
沈希自己是怎樣都無所謂了,但她還是不想把麻煩帶給旁人,尤其是她在意的人。
她的容色如常,唇邊的笑容亦是恰到好處的。
唯有沈希自己知道,她到底是用怎樣的毅力和平王妃說完話的。
從宮殿內離開後,蕭渡玄便将沈希打橫抱了起來,她的神情脆弱,眉眼倦怠,身軀微微顫着,仿佛在承受着很大的痛苦。
可是她一句話也不肯說。
憐惜到了極限的時候,是會化作一種很深重的侵略欲的。
但蕭渡玄連多碰一下沈希的手指都舍不得,沐浴過後,他将沈希抱回到了床帳內。
“你要怎麽樣才能高興起來,小希?”他輕聲說道,“能不能告訴我?什麽都可以的,小希。”
蕭渡玄願意将他的一切都給予沈希。
可是她不願意要。
而她真正想要的那個自由,他又給不起。
蕭渡玄放手過一次,所以他更知道他是做不到放手的,他甚至害怕沈希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樣的想法太自私了。
但是蕭渡玄沒有辦法,他害怕沈希離開。
他更害怕沈希離開後他會再度失去理智,做出許多事後自己想來都後悔到極致的事。
沈希也明白蕭渡玄心裏在想什麽,所以她什麽也沒有說,只嘲諷地笑了一下。
不過即便他答應了,她也不會相信的。
反複的掠奪和食言,早就讓沈希失去了對蕭渡玄的信任。
所以他再做什麽都沒有用了。
中秋舉國上下都會休歇,但這不意味着中央朝廷就會停止理事,随着秋意漸濃,軍務上的事也越來越繁重。
尤其是北面的突厥今年可能要迎來一回權力更疊。
但沈希的病症沒有好全,蕭渡玄也放心不下她這邊,除卻議事基本都是在前殿看文書,或者約人來見。
不過沈希幾乎大半日都在睡。
她以前睡眠不好,總是夢魇,如今總算能好好休息了,可蕭渡玄卻更焦慮了。
他低聲向着禦醫說道:“方子裏有助眠的藥嗎?她最近為什麽這麽嗜睡?”
皇帝就像是初得愛子的父親。
沈希睡不好,他擔憂,沈希睡得好,他也擔憂。
除卻理政外蕭渡玄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沈希的身上,甚至一刻都不願離開她的身畔。
禦醫擦着額前的冷汗,顫聲解釋道:“陛下,娘娘、娘娘精力不太好,自然就會嗜睡些……”
但他話音剛落,殿內就傳來消息說沈希睡醒了。
向來冷情涼薄的皇帝,聞聲就回身折進殿中,接着傳來的就是哄孩子似的輕聲慢語。
這的确是難以想象的。
高高在上、萬人仰望的帝王,有朝一日也會為人折腰。
沈希的心力很弱,但禦醫的調養太精細了。
即便她也不願意,可到八月下旬的時候,她的病症便漸漸地好了,連日的秋雨也停了下來。
雨一停下來,蕭渡玄就帶着沈希出了宮。
朱雀大街依然繁華,明月樓也依舊喧嚷。
明明是那樣尊貴的人,卻換了尋常着裝,只為了讨她開心。
沈希應該感動知足的,但從宮外回來後,她的心裏仍然沒能生出任何的波瀾。
她給出的反應那樣平淡,可蕭渡玄沒有氣餒,他每日都變着法地讨她開心。
他帶她放風筝,帶她賞月亮,陪她看書冊。
曾經沈希回到家中的時候,蕭渡玄送給了她一整面牆的花,這一回他甚至送來了整整一座宮殿的花。
富貴人家會喜歡弄暖房養花,沈宣對這些也頗有涉獵。
然見到那整整一座宮殿的花時,沈希才明白什麽是富貴與權勢的極致。
那一天她剛好在翻看小時候寫給沈宣的信箋。
沈希總是好奇沈宣為何那樣愛養花。
她問過他,他也不肯言說。
那天沈希剛好翻看到舊時的信箋,方才想起來是因為她小時候曾經說過,想要一個裝滿花的屋子,最好冬天也能開花。
充斥稚氣的願望,跨越漫長的時光被人實現了。
但那一天那樣寫給沈宣,不是因為她是個嬌氣又充斥幻想的小女孩,而是因為蕭渡玄答應給她的生日賀禮并沒有兌現。
八九歲的沈希是個有很多天真想法的姑娘。
可她不貪心,她只是握住太子的手,細聲說道:“殿下,這回生辰我想要兩盆南诏的花,可以嗎?”
南诏的花很大,可以把她居住的宮殿給填滿。
那時候的沈希太孤獨了。
她想要些物什來陪伴她,哪怕是花也可以的。
但是那段時間蕭渡玄初次插手禁軍的事務,滿心都是內政與戰争,哪裏會記得住一個小姑娘的願望呢?
沈希如果聰明的話,應該會記得告訴東宮的郎官。
蕭渡玄那時不過是随口應了下來,可沈希卻當了真。
她滿懷期待地等了許久,最終等待的卻是無數昂貴的珠寶。
都是很漂亮很珍貴的寶石,千金難求,剔透美麗,但沒有一顆是沈希想要的。
那夜蕭渡玄回來的也很晚,甚至已經快要過了子時。
他輕聲問道:“怎麽還沒睡?賀禮都還喜歡吧?有什麽別的想要的,可以跟郎官說。”
沈希垂着眸子,說道:“都很喜歡。”
可是那個晚上她的枕頭濕了,第二日給弟弟寫信時,還是懷着難過。
——我想要一整個屋子的花。
她這樣寫道。
思緒再度飄回到現實,沈希站在花海裏,她望向花海深處的蕭渡玄,已經沉寂成一潭死水的心再度有了起伏。
他向她走了過來,玄色的眼眸裏盛着微光,就像是有一泓月色在流淌。
蕭渡玄像是個年輕的郎君般,帶着少許的期待說道:“小希,你喜歡嗎?抱歉,那時候我太忙了,沒有記清楚你真正想要的賀禮。”
這是一份遲來了将近十年的賀禮。
可是沈希不喜歡。
“我不喜歡,”她的眸光顫抖,“我一點也不喜歡,蕭渡玄。”
蕭渡玄神情微微頓了一瞬,他似乎是有些無措:“抱歉,我以為你會想要的。”
“你為什麽不能明白?願望都是有時效的,”沈希啞聲說道,“我小時候想要的東西,不代表我現在就還想要。”
蕭渡玄還想說些什麽,但她的眼淚倏然掉了下來。
沈希哭着說道:“我已經長大了。”
她的眼淚滾燙,順着臉龐滑落,濺在蕭渡玄的手背上,那一瞬間被燙到的卻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心口。
是啊。願望是有時效的。
曾經沈希只是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可蕭渡玄卻沒有給她。
後來她不要了。
所以蕭渡玄再怎樣捧上去也是沒有用的,她對他的感情已經要消磨殆盡了。
沈希不再能夠忍受他的存在,也不再願意成為他的妻子。
就像沈希小時候喜歡風筝、月亮、鮮花一樣,她現在已經長大了,已經不再喜歡了。
明明是很簡單的道理,可他竟是到了這個時候才明白過來。
白日的情緒起伏太大,沈希回到殿裏後又燒了起來。
體弱的人都知道,天越冷各種病症就越容易發作,她将身子蜷成一團,喉間不住地發出低低的悶哼聲。
身軀像是置身在冰火兩重天,無論怎樣都覺得難受的厲害。
各種思緒交織,混亂地來回游蕩着。
蕭渡玄緊緊地抱着沈希,聲音喑啞:“給她用針吧。”
她身上太燙了,乍起的高熱最為恐怖,如果她還是小孩子,很有可能一場高熱下來就沒了性命。
蕭渡玄再寵沈希,也不敢在這上面縱着她。
他将聲音壓得很低,但沈希還是聽見了。
她不住地掙動着,啞聲喚道:“我不要,你要施針你自己施!”
蕭渡玄抱着沈希,強将她的手腕給扣在了掌心,他竭力地哄着沈希:“先別鬧,小希,施完針就好了,就不難受了。”
她的眼淚滾燙,連連地往下墜落。
“我不要,你不能這樣!”沈希哭着被他解開了衣帶,“你是暴君……”
她沒能掙紮太久,就被蕭渡玄給按在了懷裏。
禦醫也顫聲說道:“娘娘,您燒得太厲害了,不施針不行的。”
沈希嗚咽着吸氣,施完針後,她的身軀抖若篩糠,顫得更加厲害,眼淚也越掉越洶湧。
蕭渡玄摟着她的腰身,一遍遍地低聲安慰道:“別怕,小希,馬上就不疼了。”
他的聲音像呢喃似的,極輕也極柔。
但沈希聽不進去他的話,身上又疼又難受,在禦醫退下去後,一種瘋狂的沖動席卷了整個腦海。
她的眼眸紅腫,心魂都被那怪誕的欲念給奪走了。
沈希帶着哭腔說道:“我就是很難受。”
她分開膝,跨坐到蕭渡玄的身上,滿眼都是淚水,可那眸光卻開始不斷地搖晃。
蕭渡玄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扣住沈希的腰身,急聲說道:“不行,小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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