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暖暖地照进了院子,泠霜县的冬日难得这么温暖,于锦全身酸软地走出了房间,带着一脸的疲态。
昨日整整一天的亡命奔逃,几乎掏干了他所有的灵力,即使后来恢复了一点,那种亏空的感觉也还是让人无比虚软,以至于今日居然起晚了一点。
于锦有些惭愧,他还是第一次和掌门住在同一个院子,没想到才住了一天,就险些睡到日上三竿。
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于锦连忙冲出了房间,试图尽量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却不想刚一推开房门,竟然和同样晚起的白桁撞了个正着。
他怎么也没起得来?
脑中疑惑一闪而过,于锦下意识先行了个礼:“前辈早。”
“嗯。”
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白桁声音低沉,听起来有些偏冷。
他似乎没休息好的样子,眼底有些不明显的青黑,这让他本就不怎么样的脸色更难看了,眉梢眼角都宣示着他此刻心情不太美好。
于锦犹豫了一下,才小心问道:“前辈是昨晚上没睡好吗?”
“出去吹了会风。”
“吹风?”于锦不解,“莫非是住着不太习惯?”
“不是。”
否认了于锦的猜测,白桁随口解释:“就是突然想降降温。”
哈?
在冰天雪地的泠霜县也要降温?这得是有多么热血沸腾?
带着满脑子的疑惑,两人一同进了正房。
一进屋,就看到了坐在桌前吃饭的奚陵。
于锦的心下意识一紧。
雪山上被他追着砍的阴影着实不浅,以至于乍一看到奚陵时,总担心对方会一言不合,上来就是一道刀气。
踌躇再三,于锦愣是没敢走近,好在下一刻,听到脚步声的奚陵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一夜之间,那双漂亮的眼睛失去了很多昨日的情绪。冰冷、狂躁、嗜杀和戾气尽数消失,只有一片澄净,和有些迟钝的好奇。
看来裘翎仙尊的治疗很有效。
见状,于锦松了口气。
但随后,他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奚陵。
昨日华珩特地找他叮嘱了一番,叫他平时看着点师弟师妹,不要同奚陵问东问西,也不要跟他怀念过去。
于锦答应得很好,心里却抑制不住胡思乱想。
掌门和裘翎仙尊谈论清芜仙尊病情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着他。
从那些只言片语里,于锦大概知道了,他们让奚陵不再发疯的方法,就是直接一刀斩掉奚陵所有的情绪感知。
很管用没错,可于锦总觉得,这种方法治标不治本。
靠压制本能换来的“正常”,真的算得上“正常”吗?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没了,真的还能称之为人吗?
最重要的是,如果有一天,压制不住了呢?
想象了一
番那样的场景,
,
身后的白桁已经越过他,直直走向了奚陵。
尽管早就知道白桁有两幅面孔,但这一刻,于锦还是让对方那迅速变脸的功夫震撼了一下。
这人明明方才还心情不佳对他爱答不理的,这会一见到奚陵,立刻就收起了冷脸,十分自觉地坐到了对方的旁边,端起盘自然而然地帮奚陵夹起了菜。
而刚刚还迟钝懵懂,让于锦各种唏嘘的奚陵居然也灵动起来,嫌弃地撇了撇嘴,起身换了个位置。
见状,白桁一顿,难得没继续黏过去。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于锦的错觉,他好像在这人的脸上看到了淡淡的心虚。
“于仙长。”
猝不及防的,于锦突然就被白桁给点了名。
还以为自己暗中揣测被发现了,他一个激灵,连忙站直了身体。
却见白桁笑意盈盈,温和得让于锦有些发虚:“有什么想吃的吗?”
额……
他试探性地指了一个糕点。
“哦,那个小陵喜欢。”
动作一顿,于锦又移向了旁边。
“那个小陵爱吃。”
……那你问我干嘛!?
片刻后,于锦捧着一大包难吃的烧饼,连带着还在休息的几个师弟的分量,一头雾水地回去了房间。
他看了眼只剩下奚陵和白桁两人的正房,敢怒不敢言地悄悄呸了一下。
吃饱喝足,下午的时候,昏迷已久的飞虎终于醒了过来。
他只是个凡人,先是眼睁睁见证了兄长和朋友的死亡,随后又遭受了魇蛟魔气的冲击,能只晕上一天一夜,其实已经算得上体质优良。
醒来以后,他就一直发着呆,不说话,叫他也没有反应,只在华珩带人动身前往县衙之时,才默默站起身,跟了上来。
事情虽然已经结束,但有的账,却还没有算完。
推开县衙的门,徐县令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他好像在短短两天的时间里突然老了一点,依稀的一点银色掺杂进了黑发,不过脸还是慈眉善目的,带着老好人的温和。
一听到声音,县令先往人群中看,很快,就看到了站在侧方的飞虎。
见状,他似乎松了口气,又扫视了一遍,却没能找到另外几个衙役的身影。
再开口时,县令的声音有些变了:“他们呢?”
飞虎没有说话,华珩替他回答了:“死在雪山上了。”
闻言,胖胖的身体先是顿了一下,然后才失神地坐进了椅子里,少顷,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华珩淡淡道:“你若当真在意他们的生死,就不会解开魇蛟的封印,害死自己的县民了。”
魇蛟的封印不会无缘无故破开,真的破开了,也不会这么多年没被定期检查的仙盟发现。
在泠霜县里,有这个本事解开封印,还有这个能力解开后不让仙盟察觉的,除
了曾经负责镇守雪山,
看管魇蛟封印的徐县令,
华珩想不到别人。
“害死自己的县民?”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徐县令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慈祥地笑了,“你以为我想害死我的县民?”
他目光一转,落到了玄裕宗的几个弟子身上,用一种很和气的声音冷淡道:“我要害的,只有你们这些仙盟的走狗而已。”
他只是没有想到,会有县民为了赚钱偷偷进了那座雪山,更没有想到,玄裕宗的人会管这桩闲事,放弃了任务不做,也要留下来处理突然的命案。
而最没有想到的就是,那几个小伙子会为了替他分忧,偷偷跑去给修士们带路。
“我为仙盟征战了一百年,一百年啊……”没有为自己辩解,县令摸了摸自己失去修为后开始衰老发福的身体,莫名感慨了一句,半晌,颓然一叹:“我都快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什么样子了。”
“抓我走吧。”他站起来,看起来非常平静,“成王败寇,你们仙盟的人,不是最喜欢说这个?”
华珩身后有两个穿着藏蓝色劲装的人走了出来,拿着早已备好的绳索。他们是仙盟的执法修士,昨夜接到华珩的传讯就赶了过来。
捆绑的声音窸窸窣窣,所有人都静悄悄看着眼前的一幕。
“为什么要这样做?”忽然,飞虎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目光死灰般黯淡,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还有安叔,李大娘他们几个……他们都跟你无冤无仇。”
——飞虎说的这几人,是他们在雪山时遇到的那些魔尸。
闻言,县令的目光复杂极了。
“抱歉。”县令满含歉意,叹息着说道。
非要追溯的话,大概要追溯到三十年前。
那天,魔物突然入侵雪山。
那时的他还没有当上县令,是负责镇守此处的修士,尽管对于这个差事他并不乐意,但在其位谋其职,为了身后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他死守防御,打了三天三夜。
期间,徐县令曾发了无数的传讯符求助,却直到身受重伤修为尽失,仙盟才不紧不慢,姗姗来迟。
仙盟是故意的,徐县令知道。
早在百年前将明明战功累累的自己发配到泠霜县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偏远地带,就是故意为之。
但他没有办法,他不遵守,可能连命都没有。
失去修为,县令一度痛苦不堪,大概是他表现得太明显了吧,一直受他看守的魇蛟告诉他,它可以恢复他的修为,只要自己帮它解开封印。
一开始,县令也是犹豫了很久。
第一次松动,是在发现了自己开始衰老以后。
他开始悄悄骗一些将死之人往雪山里去。
那些人有的是真的被他骗了,有的其实没有,县令知道,他们是想报答他的帮助。
而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也并没有解开魇蛟的封印,只是给它搞点魔尸,让它魂力稳固,而对方也信守承诺,让他勉强能运
动一些稀薄的灵力,
布置点曾经挥挥手就能布上一片的简单法阵。
第二次松动,
便是前几日,于锦几人进入县城。
凭什么呢?他为仙盟征战百年,落得个下场凄惨,这些一事无成的后生却能潇洒自在,甚至还能有闲心采花。
恶念一旦升起,就再也无力挽回。
“一派胡言!”
绑住他的一个仙盟修士冷声开口:“且不说仙盟向来奖罚分明,从来不苛待参与过伏魔的英雄,魔物入侵平民村落,仙盟怎么可能明明收到传讯见死不救!”
但是话音刚落,旁边的同伴突然踩了他一下,叫他别说了。
修士不解,愤怒地瞪了同伴一眼,却听那人压低了音量,蚊蝇般用气音骂道:“闭嘴,他以前是个半魔!”
闻言,修士先是一愣,脸色青白红黑变幻一通,最后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半晌一声不吭。
因为声音极小,这话除了他俩和徐县令没人听见,其余人都有些茫然地看着三人。
随后,县令忽然笑了。
他笑了很久,笑容很大。一开始是无声的,带着嘶哑,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嘲弄、疯狂、歇斯底里。
“是啊,为什么呢?”
“你们抹消了我的一切功劳和战绩,将我发配到这里,又放任魔物让我修为全失,为什么呢?”
“是怕我们这些人活着,你们掌控不了,是不是?”
“英雄?哈。”
“我征战百年!”他突然一声暴喝,这一刻,这个慈眉善目,身材走样的中年人铿锵有力,气势如虹。
“到头来,居然连我的名字……都没人记得。”
大堂一片安静,墙壁上,“明镜高悬”四个大字高高挂起,像是一种无声的讽刺。
玄裕宗的人没有听到那声半魔,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仙盟的两个修士则呐呐地一声不吭,不敢再多言一句。
“我记得你。”
一片安静中,谁也没有想到,居然是一直沉默着的奚陵低声开口。
他看着徐县令,纯黑的眼睛中隐约带了些怜悯。
他也是刚刚反反复复盯着徐县令的脸,才依稀地回忆起来。
只是记忆中的对方并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徐弘业,对吗?”
隐约间,眼前这个胖胖的县令大人和一个清瘦内向,同女修说话会因为害羞而微微脸红的年轻男子重叠在了一起。
多少年没有听过的名字。
喉头哑然一哽,徐弘业愣愣看着奚陵,蓦地,毫无征兆地落下了眼泪。
“您终于想起我了……”
哽咽着开口,县令忽然推开了两个仙盟修士,直直冲出,扑腾跪到了奚陵面前。
奚陵目光一顿,到底是没有躲开,受了对方的一拜。
当年仙盟为了培养默契,曾把修士分了数个小队,由仙君以上级别的修士率领。
奚陵略有不同,他太强了,除了刚踏入战场的前十年,之后的时间里,仙君也都归他管。
如果残碎的记忆没有骗他,徐弘业,应当是他手下的人。
“我害人无数,仙尊。”
徐弘业泪流满面,重重磕下了脑袋:“我给您丢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