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哭声之中,徐弘业没来得及等到奚陵的回答。
两个仙盟修士紧张地抓过了他的肩,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他。
徐弘业没有挣扎,他似乎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因而也完全不在乎未来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奚陵站在县衙门口的街道,久久看着徐弘业的背影。
回到泠霜县以后,他就换掉了那身属于孟和玉的弟子服饰,重新穿上了一身雪白的长衣,这是华珩带给他的,跟他前两日随便套上的棉衣不同,精致华贵,丝绒飘逸,往树枝下一站,就仿佛天上的谪仙下了凡,引来不少路人频频回看。
“在想什么?师兄。”华珩走到了他的旁边,略带了点紧张地看着他。
奚陵知道,他是怕自己又回想起什么,会禁不住刺激再次失控。
但他其实也没那么容易发疯,一些简单的事情就算记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更何况——
“你知道的,我吃了药,大部分情况下,没想法。”奚陵摇了摇头,淡淡道。
华珩垂下头,愧疚地闭了眼:“抱歉,裘翎已经在想办法改进药物了,说不定……”
说不定可以在不影响正常情绪的情况下也能保证灵台的稳定。
但这话他自己都骗不了自己,更遑论拿出来承诺奚陵。
昨日于锦的眼神他其实看懂了,他又何尝不知道这种方法治标不治本?
可他们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甚至于奚陵后来能够苏醒,都是华珩和裘翎至今没想明白的奇迹。
手中的玉坠被无意识拨来拨去,奚陵看了一眼隐约透了点惶恐的华珩。
从他两年前刚醒开始,他这个师弟对他的态度就有些过于温顺,甚至是卑微。
一宗之主,何至于此?
奚陵其实一直没好奇过自己的过去。
因为他知道,就算想起来了,他也改变不了。
但是现在,他真的有点想知道了。
四肢断了、灵台碎了、丹田烂了。
他怕不是个碎碎冰转世了。
没再和华珩多言,奚陵一回去小院,就悄悄摸进了厨房。
但他没想到,里面竟然已经有人了。
厨房里,白桁挽着袖子,正苦大仇深地跟着一把杂草较劲。
奚陵怀疑那草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证据是白桁满手黑乎乎的污泥,大概是没想到奚陵会突然进来,他手一抖,一不小心就扯断了半截。
“你怎么来了?”白桁无奈地撇掉手里那根断草,百忙中看了看奚陵,又转头继续手里的事情。
奚陵走过去,看见了桌上已经备好的材料。
冰莲,水,几颗不知道哪里来的枸杞,一小罐白糖。
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种猜测,果不其然,下一刻,白桁道:“听说这是这里的特色,叫冰莲甘草汤,我来了快一年一直也没尝过,临走前想试
上一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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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奚陵拉了个小板凳,自觉地坐了下来。
坐下来之前,他还有些怀疑地问道:“你会做吗?”
“当然。”白桁自信一笑,道,“我请教了县衙的掌厨,绝对没问题。”
奚陵信了,然后就看见白桁先是烧干了水,然后又煮烂了花,一通折腾以后,奚陵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你好笨。”
白桁:“……”
“要不你来?”
奚陵听不见了,抱着板凳跑到了另一边偷吃糕点,任凭白桁如何喊他他也鼓着嘴死不出声。
“赖皮。”白桁无奈地抹了把汗,继续折腾去了。
最后出锅的时候,只勉强装了两个小碗。
好在过程虽然曲折,东西的卖相却是不错,奚陵接过,浅浅抿了一口。
很甜,冰莲的清香回荡在齿尖,白桁那个稀烂的厨艺,竟也能做出沁人心脾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的味道……
端着碗,奚陵愣愣地出神。
他以为自己又会难过——这是连药物都压制不住的,可是奚陵惊讶地发现,没有。
他似乎是真的放下了。
在傅轩轶的那段开解以后。
奚陵扁扁嘴,忽然仰头一口闷完了整碗。
“等等,烫!嘶——”想拦没拦住,白桁叹道,“这么急做什么?”
奚陵放下碗,白皙的小脸被汤的热度熏得通红。
男人一直盯着他看,忽然凑上前,问道:“我听说你有好几个师兄师姐,是吧?”
“嗯?”
闻言,奚陵应了一声,却又立刻警惕地盯着他。
“我问你啊,你的师兄师姐里,有没有哪一个,是你特别喜欢的?”
压低了声音,白桁语调很轻,带了点循循善诱的意思。
“唔……”这个问题是奚陵没有想到的,他抓着糕点,认真地想了一下。
可是记忆里目前还只出现过三师兄四师姐和五师兄,剩下的,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印象。
奚陵纠结了一会,最终将碎碎念的三师兄和叭叭叭的五师兄通通排除,犹豫道:“四师姐吧?”
“……还有吗?”
奚陵又思索片刻,旋即,坚定地摇了摇头。
哈。
说变脸就变脸,下一刻,奚陵手上的糕点不见了,白桁就着汤给他通通吃光,道:“晚上少吃甜的,睡觉去。”
奚陵垂头,看了看手,又看了看光秃秃的盘子,茫然了好一会。
他有点气,可是糕点是白桁准备的,对方说的也好像挺有道理,憋屈地站了一会,愣是找不到话来反驳,最终,奚陵气鼓鼓地躺到了床上。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聊天的缘故,进入梦乡以后,他竟然还真就梦到了一点过去。
不过这个过去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他低
头,
,
推测现在的自己应当只有六七岁。
有微风吹过,身上密密麻麻传来细痛,小奚陵好像浑身都是伤,但他已经习惯了,并不在意,抹了把汗就继续往前。
这是个茂盛的丛林,小小的身体穿梭其中,时不时被尖锐的枝叶划出一点血水,他跑得很快,一边跑,一边不住地打量着四周,急促的喘息一声接着一声,可他不敢停,他知道,只要自己停下来,就会被那些人再次抓回去。
尽管长大以后的奚陵白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但其实,小时候的他并不是这样。
他很黑,黑黢黢的,往暗处一放,几乎连人影子都找不到。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树枝上,不知看了多久的年轻男人扔了个果子砸他,混不吝吹了个口哨:“哟,小黑娃。”
小黑娃被吓了一跳,反应迅捷地躲开,却看也没看男人一眼,脚下速度更快,磨破了的布鞋之间俨然已经渗出了鲜血。
没有得到回应,男人从树上跳了下来,三两下就追上了奚陵。
这人狗得很,仗着自己人高马大,追上了他还不够,还贱嗖嗖在他前头晃了两圈,随后,才开口道:“跑得这么快,是有人在后面追你?”
“咦?怎么不说话?莫非是个小哑巴?”
奚陵还是不吭声,此刻的他除了跑,好像没有任何别的目标。
但大抵还是受到男人影响了吧,脚腕忽然一痛,奚陵狼狈地扑摔了出去。
一只鞋子直接甩飞,小小的身体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想要再爬起身时,一只大手轻松地将他提起。
“你可真脏啊。”
那人似乎很嫌弃,但嘴上说着,手却脱掉了他小小的鞋袜,抹了点冰丝丝的东西上去。
奚陵疼得闷哼了一声,但很快,他又将声音压了回去,任凭男人如何折腾,再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忍耐间,一只手塞进了奚陵的嘴里,泄出了他强压着的痛吟。
“才多大点,疼都不知道喊。”
好奇怪的味道……
满是脏汗的小脸茫然地停滞了,琉璃般的眼睛瞪得很大。
直到一年多以后,他才知道,那是白桃蜜饯的味道。
那是奚陵这辈子,吃到的第一口甜。
“你家人呢?从哪里来的?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还没来得及从味蕾的冲击中回神,奚陵听到眼前的人说了这样一句。
下一刻,男人痛呼一声,被奚陵狠狠地一口咬了上去,他一把推开了这个人,强大的力量让对方撞断了身后的树木,奚陵没有回头,慌不择路跑走。
周围的景色后退得很快,口中的蜜饯须臾就消失不见,但那个味道却好像一直留存了下来。
再然后,抓他的人跟了上来,他们很凶,拎着他就走,奚陵衣服被扯破了,眷念地回头,看了眼他再次消失的自由。
没有想到的是,两个月过去,奚陵再一次看到
了那个男人。
那天看守他的人给他换上了一身干干净净的新衣服,叮嘱他乖乖训练,然后就出了门,迎接一个“大人物”。
奚陵悄悄跑到了窗户前,看到了那天给他喂果脯的奇怪男人。
他正和看守修士交谈着什么,奚陵听不太清,只依稀听到了一句似笑非笑的反问。
“你确定?”
看守修士似乎有些尴尬地笑了,那人又道:“人渣。”
修士一懵,小心翼翼问:“您说什么?”
“我说,你们都是人渣。”
他笑吟吟的,低沉的声音却带了点寒意,伸手一下下叩在看守修士的额头,看上去明明很轻,却留下了一个个通红的指印,以及修士痛苦的嘶鸣。
“别让我抓到你们的把柄。”
随后,他看到了在窗角偷看的奚陵。
“是煤球啊。”
这人又给他换了个称呼,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上,随后无奈一笑,道:“忘了带了,下次来的时候给你。”
小小的奚陵隐约猜到了一点,闻言失落地低下了头,重新缩回了屋里。
他完全没相信对方的话。
以前也有过无意间到来这里发现不对的人悄悄跟他说,会想办法放他们离开。
但直到最后,那些人一个也没有再来。
但奚陵没想到,一年以后,那个人又来了。
尚且年幼的奚陵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突然有一天,他们的生活环境突然变好了非常多。
曾经的打骂消失了,休息时间也翻了几番,大家都很开心,唯独奚陵还是贼心不死,依旧想要逃走。
很幸运的,他又成功了一次。
不过这次还没来得及跑到后山丛林,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就知道你不会放弃。”
男人声音吊儿郎当的,俯下身,笑眯眯问奚陵。
“想跟我走吗?”
心脏扑通扑通跳起,奚陵忽然紧张起来,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曾经关他的牢笼。
“放心,他们发现不了,就算发现了,也拿我没办法。”
这人自信极了,伸出手,放在奚陵的面前。
“叫我一声师兄,你叫了,我就让我们家那小老头收你为徒。”
刺目的阳光落了下来,奚陵愣愣地抬头,却只看到了一个刀削般凌厉好看的下颌。
他这才惊觉,在这场梦境里面,男人原来一直都没有脸。
“……师兄。”
许久,清脆的童音响起,一只小小的手放入了男人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