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榴在迷迷糊糊之中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真的成了一只兔子。
弱小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兔子。
软白的一小团,不知道为什么同那庞大但是同样柔弱的亲族走散,在比他还要高大的草丛间瑟瑟地发抖。
他还没来得及从自己的长辈那里学来生存的技能,不会打洞,也不会观察天敌,在灰黄的枯草中露出分外雪白的绒毛。
除非是瞎子,否则猎食中的野兽一定会一眼就能看到那瑟缩在草丛里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兔子。
虽然不确定那么小的一团能不能塞牙缝,但是打点牙祭也算是聊胜于无。
这只可怜迷糊的兔子,似乎还不知道自己走失的危险,傻乎乎地抬起脸咬着垂落的枯草。
已经是秋天了,草叶枯黄,吃起来也是干巴巴地,噎得他嗓子疼。
兔子仰起脸咬住枯叶,整片草地里唯独他这发出簌簌的声响,勾引来附近正在捕食的野狼。
兔子年纪太小了,还没有见识过野兽的厉害。
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告诉他,这只步伐缓慢,眼神凶狠的大家伙是只很危险的动物。
但是他只是稍稍想要往后退一退,那只狼甚至不需要跑动,只需要探出前爪就能轻易地将这只柔弱的小兔扣在巨大的肉掌之下。
毕竟这只愚蠢的兔子警惕性实在是令狼发指的低,狼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他甚至还在专心挑选面前稍微鲜嫩一点的叶子。
他不被吃,其他兔子都要喊冤。
他的脸上有一道新鲜的血痕,从下颏一直延伸到眼角,破开的血肉浸着浓腥的血,几乎能看见最里面苍白的骨头。
差一点点,那伤口就能让他的眼球掉出来。而残疾在草原上是致命的。
他的半张脸都浸着血。
兔子瑟缩了一下,漆黑的眼珠里映出狼破碎凶恶的脸。
狼眼球里泛着灰白色的死气,这只兔子对他这样正当壮年的狼而言不过是勉强塞牙缝而已。
更何况他刚刚吃完一头不慎撞到他面前的鹿。
狼低下头,眼睛里透露出对这只将死的幼兔的怜悯。
他准备张嘴把兔子咬成两截。
留着当夜宵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雪亮牙齿在晦暗的天色中反照出凛冽的寒光。
鼻尖却传来毛绒绒的痒意。
狼呆了呆,觉得鼻尖痒痒
的,突然很想打喷嚏。
这对一只曾经做过狼王的狼而言实在是非常不威严的事情,更何况还是面对一只弱小得不值一提的兔子。
但是让他鼻子发痒的罪魁祸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兔子费劲地抬起爪子扒住了狼的脸。
这只成年狼的脑袋都比兔子大。
狼感觉到那本该腐烂的伤口蔓延出细细密密的痒意。
兔子在舔他的伤口。
难道他以为这样舔一舔就会好吗?
等一下。
狼凶恶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呆滞。
他在试图给我治伤吗?
这只愚蠢的兔子。
狼久违地生出一丝怒气。
但是兔子年纪太小,还学不会分辨脸色,更何况这只狼和他实在是太不一样,兔子只能全身心专注在替他舔舐伤口上,看不到一点那扭曲的眼神。
狼觉得自己被挑衅了。
一只该被他吃掉的兔子居然在同情他。
兔子是不爱发出声音的,除非痛极了,否则休想听到他出声。
但是这只兔子不一样。
他娇气得非常过分。
或许是比别的兄弟姐妹生得一对更圆润纤细的眼线,兔子被娇惯得非常厉害,狼在大惊失色之下把他拍打在地上的时候,滚进草里的兔子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尖细声音。
像是在哭。
兔子被狼欺负哭是应该的。
狼毫无愧疚之心。
那只蠢笨到亲自送到敌人面前来的幼兔可怜地嗷嗷叫,耳朵上沾满了灰扑扑的土。
看起来像是只泥团子。
脏死了。
狼用前爪拨弄着兔子的身体,试图叫这只吵闹的娇气东西安静下来。
他甚至还收敛了锋利的爪子。
兔子果然不哭了。
那双黑漆漆的,但是和星星一样亮的眼睛里露出一点笑意。
他跑过去,把自己埋在了狼毛绒绒的肚子里。
狼冷酷的表情里露出一丝无语。
见谁都当妈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蠢的兔子。
“听着,小东西。”狼开口了,“我是狼,你只是兔子。”
年幼的兔子抬起脸,细细地打量他,迟钝地又感到了害怕。
但是这只狼没有上来就咬断他的喉咙,或许他和别的狼不一样呢?
兔子蠢得无药可救。
但是就算他反应过来了,想必也只能死于非命。
“可是你没有吃我啊。”
兔子细声细气地说。
“我会吃。”
狼一脸冷酷,并且恶声恶气:
“你现在太小了吃了也没什么用。”
兔子耳朵耷拉下来,有点伤心。
真是非常脆弱又敏感的小东西。
狼觉得很累。
最后兔子趴在狼的背上,整只兔埋在那厚实的长绒毛里。
兔子被颠得上下乱窜,连声音都抖成波浪线:
“哥哥~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我~有点~晕~”
啧,真麻烦的小东西。
狼臭着脸,但是放慢了步伐,并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没有带着兔子经过那被他啃咬得鲜血淋漓的鹿的尸体。
在这荒原上的明天,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一只受伤的狼带着一只离群的幼兔,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
夕阳笼罩着一片宁静的草原,在狼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偶尔背上冒出一颗小小圆圆的脑袋,两只柔软耳朵上下摇晃,像是两片纤细的翅膀。
草原上不需要有以后。
许榴从昏睡中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睡在一边的郎德。
男人坐在他床边,实在是熬不住了正趴在他身边睡觉。
许榴伸手过去,摸摸郎德的脑袋,男人短短的发茬在掌心里摩挲过泛起细微的痒意。
兔子睁着一双柔软的泛着水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熟睡中的男人。
男人似有所感,睫毛动了动,接着睁开眼。
总是叫人看不清神色的冰冷眼睛里带着一点难得的呆滞。
即使是疯子,在熟悉的气息环绕中也不免带上点柔软。
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起来。
兔子歪着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两人距离近得稍微抬抬头就会亲在一起。
兔子的声音又细又软,在天光中显得朦胧又轻盈。
他说:
“哥哥,你终于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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