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你不明白是吧?”
    “那我就給你講明白。”
    “你擁有的東西太多,而且這些東西都不需要你付出努力,所以導致你過分天真,根本不懂得人心險惡。”
    “你了解這個男孩子嗎?你知道他的出身、經歷、人品嗎?你想過你這種沖動的青少年行為會造成什麽後果嗎?”
    屏幕被用力地點了一下,屏幕上低頭捂着小腹的莫尹跟着發生了晃動。
    李修的視線從虛假的隔着屏幕的莫尹的身影轉移到真實的就在他面前的父親的臉上,“我了解他,我了解他的一切。”
    李清笑了,他一面笑一面搖頭,“我一直以為你比同齡人要成熟穩重得多,看來是我誤判了,在這種事上,你和其他十八歲的男孩子沒有任何區別,李修,我只能告訴你,你給我、給你自己惹了非常大的麻煩,如果你們兩個真是在所謂的……”李清又笑了笑,他帶着更清醒更世故的态度發出了輕輕的嘲諷,“……談戀愛,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李清神情轉向徹底的冰冷,“現在,回你的卧室,在問題解決之前,你哪也別去了。”
    李修盯着電視屏幕,說:“媽還好嗎?”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別的事不用你操心!”李清低聲呵斥。
    從他父親的态度來推斷,他媽媽應該是受到了驚吓,身體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很奇怪,就像是打開了什麽開關一樣。
    一直都無法真正感受到情緒的自己忽然就破開了那層薄紗,李修真切地感受到內心慢慢被複雜的感情填滿,對父母的,對自己的,對莫尹的,有憤怒,有悲傷,也有痛苦……
    後知後覺,洶湧澎湃。
    他感覺自己快要被淹沒。
    李修遲遲不動,只是靜靜地看着電視屏幕,李清關了電視,漆黑的屏幕映出李修自己的身影,李清再次道:“回卧室。”
    李修慢慢轉過臉,“爸,你不會找他的,對嗎?”
    “這也一樣不用你操心,”李清道,“他不是我兒子,我沒有為他的前途操心的責任。”
    “謝謝。”
    李清胸膛起伏,手指向裏,“回卧室,我現在不想看見你。”
    四天裏,李修一直都被關在家,李清出門了,出去“解決問題”。
    家裏的通訊都被切斷,手機也被帶走,李修白天一個人在家時會聽音樂,看“電視”,他反複地觀看那兩段錄像,一幀一幀留刻在他的腦海裏。
    那天下午,李修做了個夢,夢見他在酒店的洗手間裏洗手,突然身後的隔間門打開,莫尹走了出來,他回頭注視着莫尹,莫尹走過來在他旁邊洗手,水聲很清晰地灌進耳朵裏,李修手濕淋淋地握住莫尹的手腕,莫尹面無表情地看向他。水越放越多,一直到他們的腳底都全濕了,李修發現他們兩個人都光着腳,莫尹的腳薄薄的,看上去很冷,李修提了莫尹的手腕,想讓莫尹站在他的腳上,然後他就醒了。
    客廳空空的,家裏很安靜,李修是在沙發上睡着的,他側過臉,看到屏幕上他拉着莫尹的小臂親了莫尹一下,莫尹看上去不情不願的,往前走時卻和他挨得近了一點。
    等到第五天,期中成績公布時,莫尹才有實感李修已經五天沒有出現在學校。
    成績單上他是第一名,第二名的名字他不認識,上面沒有李修的名字。
    莫尹又拿了下手機,他這幾天看手機的頻率變得高了,之前他很害怕手機會有突然的震動,石院又傳來什麽不好的消息,平靜的生活會被打碎,而現在他卻在期待着手機會傳來動靜。
    李修怎麽了?
    他為什麽不聯系他,就像失蹤了一樣,可如果真的是失蹤,學校裏不會這麽平靜的,那麽李修到底去哪了,他去幹什麽了?出國、保送、生病、搬家?……
    在學校裏沒有社交的壞處在這時體現出來了,沒有人敢靠近莫尹,莫尹試圖去偷聽別人的談話,想試試能不能聽到有關李修的消息,然而只要他一靠近,那些人要麽就走開了,要麽就自動噤聲。
    莫尹想李修。
    想得有點生氣。
    李修憑什麽這樣反複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他只是有一點點喜歡李修,李修就仗着這一點點喜歡來這樣攪亂他的思緒?
    莫尹拿着手機,嘴唇抿得緊緊的,他不想打電話給李修,也不想發短信給李修,他想把李修的號碼删除、拉黑,就像他第一次收到李修發的短信時那樣。
    如果一開始他就堅持自己的原則,絕不和任何人發生任何連結,就不會像今天這樣因為李修的失聯而感到難受。
    莫尹手指懸空在備注為李修的號碼上空,半晌不動。
    他的通訊錄裏不是作為一串數字,而是有名有姓的人只有李修一個。
    那天在機場分開,李修給他發了短信,莫尹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回,後面還是回複了,然後李修就得寸進尺地說要給他打電話。
    當時,莫尹正坐在回學校的小巴車上,不知道為什麽,他存了李修的號碼,給那串數字添加了備注。
    後面李修打電話來的時候,手機屏幕上出現的就不是一串混亂的數字,而是“李修”。
    那個時候,莫尹感覺有點高興。
    可是“李修”沒再出現,那點高興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要哭了嗎?
    莫尹在心中默默地想着,他低頭将額頭埋在手臂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心說,我才不為任何人哭。
    莫尹沒有删除拉黑李修的號碼,他打算等李修回學校後,當着李修的面再這麽做。
    晚上,莫尹在食堂獨自吃飯的時候,有人把餐盤放在他的對面,莫尹擡起頭,發現那個人是鐘嘉明時,他确定他心裏湧上的感覺叫失望。
    莫尹低頭繼續吃飯,鐘嘉明的表情欲言又止,看上去好像是有事要找莫尹說,又有點尴尬難以啓齒的模樣。
    眼看莫尹吃完要走,鐘嘉明不得不叫住人,“莫尹,我有事找你。”
    莫尹頭也不擡地繼續往前走。
    “有關李修的!”鐘嘉明在後面急促道。
    莫尹的腳步頓住了。
    宿舍門刷卡進入,鐘嘉明進了宿舍,“你現在就是一個人一個宿舍了。”
    莫尹放下書包,沒有理會鐘嘉明的這句廢話,他回頭,雙眼定定地看着鐘嘉明,“李修去哪了?”
    鐘嘉明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澀,莫尹懶得跟他閑聊,嘴裏只有李修。
    “具體我也不知道,”鐘嘉明說,“其實今天不是我想找你。”
    莫尹又很失望,既然鐘嘉明不知道李修去哪了,他就沒什麽想要跟鐘嘉明說的了,他過去拉開宿舍門,示意鐘嘉明可以走了。
    鐘嘉明嘆了口氣,過去關上了門,手按在門背後,道:“有個電話,需要你接一下。”
    電話通了之後,鐘嘉明說:“我現在把手機給他。”然後就把自己的手機遞給莫尹。
    莫尹遲疑了一下,接過了手機。
    電話那頭是非常溫和穩重的男聲,莫尹靜靜地聽着,全程幾乎都是對面在說,等那邊說完後,他輕輕地回了句“好”。
    電話挂斷了,莫尹把手機還給了鐘嘉明。
    鐘嘉明沒有問他們在電話裏說了什麽,他看了莫尹一眼,說:“李修可能有點麻煩。”
    莫尹看向鐘嘉明。
    鐘嘉明說:“我和李修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好像是闖了禍,具體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爸說你能幫他,所以……”
    莫尹神情淡漠地沒有說話。
    “你小心點你的手機,”鐘嘉明說,“很有可能已經被監聽了,還有最好不要試圖聯系李修,可能會對李修更不利。”
    莫尹依舊沒說話,鐘嘉明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拉了宿舍門,在要走之前,他最後問道:“你喜歡李修嗎?”
    這個問題,莫尹還是沒回答。
    李修不見的第六天,學校放假了,莫尹起了個大早去校門口等公交車,公交車到了,只有莫尹一個人,莫尹上車後投了兩個幣,往裏走一直走到了後排,腳步停了一下後又往前走,到單排坐下,他抱着書包靜靜地看着車窗外的風景。
    車程好像變得特別漫長、乏味,莫尹嘗試去聽英語聽力,耳朵裏卻好像萦繞着另一股旋律,還有淺淺的呼吸聲。
    他開始讨厭李修。
    讨厭李修給他聽的那些歌。
    讨厭李修突然介入他的生活。
    莫尹低頭,額頭靠在書包上假寐,昨天晚上他很困,但又睡不着,腦海裏一直很難平靜。
    鐘嘉明問他的問題反複地拷打着他。
    只是問題更深入了一點。
    他是喜歡李修的,但他到底是有多喜歡李修呢?如果李修不回來了,可不可以就這麽繼續生活下去,回到從前?
    莫尹想了很久,沒想明白。
    公交車停下,莫尹背着包從前門下車,走到最後一個臺階時,他回頭說了聲“謝謝”,司機看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
    去石院還要轉乘另一輛公交車。
    坐了差不多四十五分鐘,莫尹下了車。
    石院的話,他來過兩次,第一次他來醫院懇求院長接收莫學民,他會盡快把錢籌齊,第二次就是今天了。
    在接待處完成了簽字,莫尹由護士領着往裏走,石院的條件一般,不過很安靜,護士領了他到莫學民的病房前,病房門前有兩個黑衣男人,看上去像是保镖,伸手問莫尹要書包,莫尹遲疑了下,把書包遞給其中另一人,另一人拿着儀器掃描了莫尹全身,甚至連他的鞋底也沒有放過,全部檢查完畢後才對着莫尹點了點頭。
    莫尹推開了病房的門。
    病房裏靠裏的位置有一張床,窗前是兩張隔着茶幾的椅子,看上去有點和整個逼仄的房間格格不入,窗戶高高的在頂上,有個人西裝革履地背對着莫尹,仰頭看着高牆。
    那個人聽到推門聲後回頭,是個相貌端正溫和的中年男人,整體氣質和莫尹見過的李修的父親很像。
    “你好,”對方笑容滿面,非常客氣地過來對着莫尹伸出手,“鐘則庸。”
    莫尹沒跟他握手,手仍垂在身側。
    鐘則庸收回手,一點也不介意莫尹的态度,微笑道:“別怕,既然來了,我們就坐下好好談一談。”鐘則庸過去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孩子,過來坐。”
    昨天在電話裏,鐘則庸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告知莫尹他身邊現在一定有人正盯着他,所以他必須用這麽迂回的方式聯系莫尹和莫尹見面,精神病院的安保封閉,是很好的見面地點,他會提前到,莫尹只要人來就行。
    至于為什麽見面,鐘則庸說事關李修,而且……“我知道你是個聰明堅忍的好孩子,如果你想改變自己的命運,那就一定要來。”
    “事情呢,很遺憾,不過同時你也很幸運,”鐘則庸倒了半杯水往莫尹那裏推了推,“公安盯那個團夥也盯了有段時間了,正好抓住,時機非常巧,否則他們在那個周期回收視頻傳到網上之後,那就來不及了。”
    “你們還都是小孩子,這種視頻對你們會造成非常大的傷害和影響,真是萬幸。”
    鐘則庸吹了吹自己杯口袅袅而出的熱氣,“不過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雖然沒有大面積地傳播,但還是被一些有心人知道了,李修現在正在家裏關禁閉,大人在外邊忙,希望能盡量減少這件事的影響,你也別擔心李修,也別怕,我們會把事情處理好的。”
    莫尹手掌放在膝上,慢慢蜷緊,他一直一言不發,鐘則庸微笑道:“你是個沉得住氣的孩子,我很喜歡。”
    “今天叫你來,不只是為了寬下你的心,還有,我主要是,也是受人之托……”鐘則庸抿了口熱茶,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和李修的關系……”他擡眸看向莫尹,“是怎樣的呢?能具體說說嗎?”
    莫尹用對待鐘嘉明的态度一致地對待鐘則庸,不回應不表态。
    鐘則庸從西服的內口袋裏拿出手機播放。
    一個莫尹熟悉的聲音傳到了莫尹的耳朵裏。
    “我們是在酒吧認識的,他在酒吧裏打工,我看他長得挺清秀的,又是學生,比較純,可能好得手,就一直跟他保持着聯系,後來他說他願意跟我上床,只要我給他一萬塊錢,他願意給我玩一個禮拜,我就答應了,然後我們就去酒店開房,開房以後他又不同意了,拿着刀要捅自己,我怕出人命,就讓他走了,哦,對了,他問我要了五千塊錢,就、就是這樣了。”
    錄音停止。
    莫尹低着頭一動不動。
    鐘則庸看着前方的牆壁道:“孩子,其實我很欣賞你,小小年紀,有勇有謀,知道怎麽想辦法對付欺負自己的人,既得到自己想要的,還能夠全身而退。”
    杯蓋“啪”的一聲落在杯子上,鐘則庸緩緩道:“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是一個你這輩子可能來說唯一的機會,我可以幫你改頭換面,永遠地擺脫你患病的父親,送你出國深造,所有的國家、學校,任你挑選,等到幾年之後,沒有任何人會知道你的出身過去,你将能夠徹徹底底地過上新的生活,”鐘則庸的聲音低沉有力,有種特殊的說服力,“只要你肯把事實勇敢地說出來……”
    在鐘則庸說到“永遠地擺脫你患病的父親”時,莫尹終于擡起了頭看向他。
    鐘則庸目光炯炯地盯着莫尹,“孩子,視頻裏,你看上去很不情願,其實,你是不願意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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