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離開石院之前,鐘則庸問他要不要去看看爸爸,莫尹搖頭拒絕了。
“你好好想一想,別怕,”鐘則庸拍了拍莫尹的肩膀,“如果想好了,你可以通過嘉明來聯系我。”
保镖把書包還給了莫尹,莫尹背上書包順着走廊走出了石院的大門。
石院門口的公交車要隔很久才來一班。
莫尹坐在公交車站靜靜思考,整理信息。
被偷拍應該是真的,要不然李修不會突然這麽悄無聲息地消失這麽久,鐘則庸說李修被關禁閉了,這應該也是真的。
鐘嘉明說他從小和李修一塊兒長大,鐘父今天的排場也可以從旁佐證兩個人家庭的相似性。
鐘則庸用這麽迂回的方式請他過來,是為了不想暴露這次見面,因為鐘則庸覺得他身邊有人盯着。
那麽是誰在盯着他呢?李修的家裏人?還是其他想要通過這件事達到什麽目的的其他人?
目的。
鐘則庸明示暗示地要他指控是李修強迫了他……
莫尹突然笑了一下。
他曾經在心裏無數次偷偷地詛咒李修去死,沒想到有人比他還積極。
至于動機,該不會是鐘則庸返老還童也希望自己能考第一名力壓李修吧?
想到這裏,莫尹又笑了起來。
石院的這條公路因為人跡罕至,野草植被生長得很茂密,在風裏發出沙沙聲,莫尹聽到自己的笑聲和風聲交織在一起,有種詭異的和諧。
莫尹笑完了,面色重新恢複成了淡漠的樣子,腦海裏也有了答案。
李修只是犧牲品,就像他一樣,只是一場更高級別的戰鬥所消耗用掉的籌碼,他、李修、他和李修的關系,都是。
莫尹擡頭看向天空。
樹真高,擋眼睛,太陽都看不見,只有樹的影子像鋸齒的邊緣将天分割。
車來了,車裏人不多,莫尹上了車,他環視了一圈公交車上的人,每個人看上去都普通而漠然,他想其中有誰會是正在監視着他的呢?
莫尹沒有直接回學校,他在原來所住的地方附近下車,上樓到了天臺,天臺一覽無餘,太陽大,風也大,吹得他的校服襯衫鼓鼓的。
胸口有股郁氣在不斷堆積攀升,莫尹迎着風和太陽,呼吸慢慢變得急促,他雙手攥住露臺的邊緣,眼睛因為長時間直視着太陽被刺得有點痛,他閉上眼睛,感受黑暗中陽光的熱度,又用力睜開了眼睛,眼睛是紅的,但沒有哭。
回到學校,莫尹問宿管阿姨借了宿舍的公共電話,他打給李修,號碼變成了空號。
放了電話,馬上他的手機又震了。
是個陌生的號碼,提醒他不要試圖聯系李修。
莫尹回頭看向宿管的這間小房子,頭頂監控閃爍。
這是個遍布攝像頭的世界,如果有人有這個心思和能量,就可以掌控一個人的一舉一動。
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力量範圍,在這種力量的襯托下,他渺小如蝼蟻。
莫尹回到宿舍,在書桌前坐下。
過了不知多久,他拿起手機,還是又撥了李修的號碼,對面又傳來了空號的提示音。
“李修。”
他說。
“我只是有一點點喜歡你。”
所以,我不可能為了這一點點喜歡就放棄一個這麽好的機會。
你能理解我吧?
李修。
你能嗎?
如果不能的話,也沒關系。
就當我們沒認識過好了。
說完了,應該把“電話”挂了。
莫尹卻遲遲地沒有放下手機,好像有股無形的力量正托着他的手臂。
“李修,”他又說,“你會恨我嗎?”
他看到李修靜靜看他,臉上又露出了那種他曾經很讨厭後來理解了的笑容。
其實李修是個怪胎,他看上去什麽都有,又對什麽都沒興趣,應該不懂什麽叫“恨”。
可是李修說過喜歡他,李修懂喜歡,怎麽會不懂什麽叫恨?
那就讓李修恨他好了,他們兩個本來就該是死敵。
額頭傳來一陣猛烈的刺痛感,手裏的手機掉在了地上,莫尹低吟一聲,人慢慢趴在了書桌上,呼吸急促,心跳飛快,胸膛砰砰作響。
他這是怎麽了?
莫尹擡起手揪住自己的衣領,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以緩解這種似乎是從他身體內部傳出的窒息壓迫感。
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莫尹低着頭,腦海中陣陣轟鳴,過了不知多久才緩過了這一陣。
好像有什麽在控制他,有什麽在監視他,就像那股他看不見的力量一樣,企圖撥弄他往他們所預想的方向去走。
額頭冒出了絲絲縷縷的汗液,莫尹慢慢直起身。
手機摔在地上,但看上去完好無損。
莫尹撿起地上的手機,打出去的電話早就因為是空號而斷了,但是手機摔下去的時候不知道碰到了哪裏,現在正在執着地再次撥打李修的電話。
莫尹把手機放到耳邊,他說:“李修,我來救你。”
然後他要當着李修的面把李修的這個號碼删除、拉黑,在剩下的每一次考試中都狠狠地把李修踩在腳下。
他會贏過李修,用他自己的方式。
*
鐘嘉明正和梁建豪說話時,梁建豪瞪大眼睛眉毛向上撇了撇,下巴向前揚,示意鐘嘉明往後看。
鐘嘉明回頭。
“莫尹?”
鐘嘉明猛地一下站起身。
莫尹說:“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兩個人到了學校花園的長廊下,莫尹直接道:“手機給我。”
“好,我先打電話。”
鐘嘉明邊說邊掏手機,他手機剛掏出來解鎖,就被莫尹直接抽了過去。
“你幹什麽?”
莫尹背過身把鐘嘉明的手機藏在身後,他看着鐘嘉明,道:“你知道多少?”
鐘嘉明神情一愣。
莫尹逼問,“你知道多少?”
“我……”
鐘嘉明神情尴尬,視線稍稍游移。
“你很讨厭李修吧。”莫尹忽然道。
鐘嘉明看向莫尹。
“其實我也很讨厭李修,”莫尹道,“他什麽都有,又那麽高高在上,別人拼盡全力才能做到的事,他随随便便就能成功,而且更可惡的是,他根本就沒把這種成功放在心上。”
鐘嘉明怔了很久,他臉上表情慢慢變得平和又有些苦澀,“可是他還是很讨人喜歡,你也根本不讨厭他,你對待讨厭的人,應該是像對我一樣,理都不理。”
鐘嘉明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着莫尹,他平常都挺溫和友善的,很少有這麽直視着人不放的時候。
莫尹心裏明白了。
鐘嘉明不是一無所知的。
他只是假裝不知道。
“不是的,”莫尹搖頭,“我不讨厭你。”
鐘嘉明伸手,“把手機先還給我吧。”
“不,我要你先聽我說完。”
“我不讨厭你,也不喜歡你,我不想你靠近我,因為你是個正常人,所有正常人靠近我,都會讓我覺得不自在,不舒服,你對我有好意,這讓我覺得很害怕……”
莫尹也看着鐘嘉明,他淩亂的黑發下,皮膚蒼白,眼睛裏泛着血絲,眼瞳比他的頭發更黑,看上去很純粹。
“李修不一樣,他不正常。”
“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不會有任何負擔,可是越跟他在一起,我就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正常。”
“我不想永遠都不正常,我不想變成我爸爸那樣……我媽也是精神病患者……精神病的遺傳概率很高……”
莫尹的敘述很冷靜,這種冷靜是強烈克制的結果,他在強迫自己像個正常人一樣說話,殊不知這種強迫會讓他顯得更別扭。
“所以,”鐘嘉明的語氣變得柔和,“要我打電話給我爸爸嗎?”
莫尹又搖頭,“我不信任他。”
鐘嘉明說:“他們大人之間的事,不會怎麽影響到你的,你放心,事情很快就會結束的。”
“我不放心,”莫尹擡頭說,“除非先把我送出國。”
鐘則庸極其的謹慎,他所需要的只是莫尹的一段錄像、口供,別的什麽都不需要,莫尹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從這個條件來看,莫尹推斷鐘則庸并不想真的将李修送上法庭,他只是需要這麽個東西,和那段監控合在一起就會非常有效,昨天是利誘,如果莫尹不答應的話,很快可能就會演變成威逼。
李修沒有出現,李修的家裏人也沒有出現,或許他們也正焦頭爛額,或許他們還有別的麻煩要處理,或許他們根本不知道鐘則庸接觸了他……
鐘嘉明說他和李修從小一起長大,很顯然這是實話,那就從側面說明這兩家的關系很好。
當然按照現在的形勢來看,很顯然這種好是表面的。
像鐘則庸這樣的雙面人很有可能表面和李家維持着良好的關系,背地裏随時預備要給李家重重一擊。
前幾天一直風平浪靜,這兩天一定發生了什麽事,導致鐘則庸決定撕破僞裝。
可鐘則庸找他找得很迂回,那就說鐘則庸還剩下部分僞裝,他在裝什麽?
莫尹想到鐘則庸在醫院裏給他聽的有關周韌的那部分錄音。
他們找到了周韌。
這不意外,只要他們想,他們可以把他的一切都查個底朝天。
然後呢?
周韌所說的那些話,如果讓李修的父親聽到,他會怎麽想?
李修的父親會想,完了,李修被這樣一個世故、狡猾、貪婪、惡俗的男孩子騙了,他會想,說不定跟對周韌一樣的“仙人跳”般的敲詐勒索已經在路上了。
然後,鐘則庸說,算了,你不要再出面了,我去處理吧,你出面的話更麻煩。
李修的父親同意了。
所以鐘則庸很有可能現在正在做雙面人,利用時間差和信息差,想要打李修的父親一個措手不及。
這些猜想是莫尹昨天一個晚上不睡覺認真推導出來的,就像是身體裏有一部分極其敏銳的東西正在覺醒,野獸一般向着惡意嗅去。
“我要先出國,馬上出國。”
莫尹堅決道:“出國之後,我可以錄視頻。”
他把手機還給鐘嘉明,“你來跟你爸說。”
人對親人的防備是不一樣的,如果是他來說,鐘則庸可能會多想,他争取到鐘嘉明的一點點共鳴,鐘嘉明會幫他的,他一直都想感受下“幫”他的滋味,不是嗎?
鐘嘉明猶豫了一會兒,說:“我試試。”他走到一旁去打電話,過了大約五分鐘,鐘嘉明回來了,說:“我爸同意了。”
當天下午最後一節課的時候,鐘嘉明告訴莫尹,他爸派車來接他,今天晚上要再跟他面談細說出國的事。
莫尹克制地點了點頭,“好。”
“我陪你一起吧。”鐘嘉明說。
莫尹又輕點了下頭,“好。”
車停在校門口,莫尹和鐘嘉明一起上了車。
跟石院那次的會面不同。
很顯然這是一次“光明正大”的會面。
在石院和鐘則庸交談時,鐘則庸明明可以直接切入正題的,可他還是先說了一大堆對他和李修好像很關照的話,他完全沒有必要在莫尹面前這樣,他這麽做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
雙面人做久了,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兩張臉。
有些事,他就是要以做好事的名義去做才會覺得分外愉快。
鐘嘉明來通知他有關李修的事也是這樣做的。
他們喜歡這樣包裝自己的惡意,在外面包上漂亮的綢帶遞給人,等人滿心歡喜地打開,被裏面的東西咬得鮮血淋漓時,他們才會感到滿足。
所以,莫尹推測,如果他提出要先送他出國才願意錄視頻的話,鐘則庸會把其中一部分改頭換面地送到李修的父親那裏,而李修的父親也一定會将這部分也送到李修那裏。
李修。
如果你收到了,你能讀懂我的意思嗎?
莫尹神色漠然地看向車窗外掠過的風景。
“他要求馬上出國?”李清嗓子沙啞,他日夜颠倒,應付着各種危機,李修的酒店視頻只是個導火索,他還面臨着許多其他問題,壓力大到無以複加。
“好,那就安排他出國,”李清道,“越遠越好!”
李清挂了電話,他也只是整個團隊的一員,李修的事算是意外,對他們整體來說影響不是那麽大,但對他個人,對李修個人,處理得不好,就會一輩子都翻身困難。
李清起身,拖着疲憊的身軀推開了卧室門。
卧室裏播放着低沉悠揚的音樂,李清深吸了口氣,語氣淡而嚴厲道:“我正式通知你,你的‘戀愛’對象要求立刻出國,我會負責他出國的一切支出,以此來為你這次‘戀愛’買單,讓他能放你一馬——”
變得異常寡言的人回頭看向門口,說:“他要出國?”
“沒錯,”李清道,“他主動要求的,要馬上出國,他就閉嘴。”
李修站起身,直視着父親道:“不會的,他不可能要求馬上出國。”
李清已經受夠了李修的天真、幼稚,冷冷道:“需要錄音嗎?你覺得我有必要騙你嗎?我告訴你,你惹的麻煩到此——你幹什麽——”
李修走出了卧室,直接走向客廳的大門,門打不開,需要鑰匙。
李修回頭,“給我鑰匙。”
“給你鑰匙又怎麽樣?”李清不客氣道,“這裏外面全是人,你以為你走得到哪去?!”
“他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這不是他說的,如果他這麽說,那麽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麽麻煩,”李修抓着門把手,因為缺乏休息的臉顯得很冷硬蒼白,但是眼睛異常明亮,“他還沒贏過我,他不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