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睜開眼睛時，莫尹以為自己回到了之前他去過的世界。
    粗粝的沙土撲面而來，眼睛下意識地微微眯起，睫毛過濾掉了風中的大量沙子，瞳孔卻像是對此習以為常，沒有感到絲毫的疼痛不适，額頭被布料輕輕掃過，帶來一絲些微的瘙癢，兜帽順着風落下，雪白的長發在風中輕輕飄散。
    等視線徹底明朗之後，莫尹确定這不是他去過的哪個世界。
    一層層卷起的風沙中，不遠處龐大的黑色建築物啞色的晦暗，它伫立在茫茫的沙海表面，如同蟄伏的巨獸，疲憊而黯淡。
    莫尹視線慢慢向上，看不到建築物的頂端。
    “指揮官，”身邊有聲音響起，莫尹眼珠掃到眼尾，是個身穿藏藍軍服的青年，眉毛粗濃，眼睛堅毅，“達爾文號已待命，請指示。”
    他沒有回到現實世界，而是無縫直接進入了個新的小世界。
    這裏是小世界嗎？
    莫尹伸出原本背在身後的右手，手上戴着一只深色手套，腦海中逐漸浮現出記憶。
    這裏是公元3981年。
    人類進入沙河紀元的第179年。
    他在這個世界裏仍然是莫尹，第九區的指揮官。
    “你留在這裏。”
    手指收回，重新背在身後，莫尹再次看向風沙中心的建築，“讓達爾文號繼續待命。”
    黑色建築自成一體，它看上去沒有出口也沒有入口，它有自己的名字，審判者，在很久以前它只是座無名的墳墓，當犧牲的人越來越多以後，那些殘留的精神力所不肯離去的緣由只剩下一個，審判，它們必須審判那些留下的罪人。
    莫尹靠近建築，建築物溢出精神力，兩邊的精神力接觸，建築物一陣顫抖，緩緩打開了入口。
    審判者已經有1367個自然日沒有開啓。
    這次，精神力在6級以上的成員全部收到了審判者的提示。
    有人犯下了對整個文明不可饒恕的罪過。
    建築物的內部光亮而璀璨，沒有任何光源，是那些犧牲者的精神力正在熠熠生輝，所有死亡的精神力全都回歸到了最純粹的白。
    在進入建築以後，莫尹全身被一股柔軟的力量托舉，他自然地坐了下來，坐在屬于他的位子上。
    這個世界的設定和現實世界有一定的重合度，精神力的概念完全一致，又拓展了一些新的概念。
    譬如，死亡的精神力是白色的。
    莫尹從來不知道精神力——會死。
    想到那一團白色的霧氣，莫尹心中一沉，但同時又想誰說小世界裏的設定與現世界有關聯？這一切都不過是猜測罷了。
    話雖如此，莫尹的心髒卻依舊在沉沉地跳動着，他預感到有些東西正在他面前展開，無論他願不願意觀看，它們都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
    盡管這裏光亮璀璨，明亮無比，但莫尹的視線四周所看到的也只有一片雪白，仿佛偌大的建築物裏只有他一個人，四周那些白色的精神力緊貼在牆壁上，瀑布一般傾瀉而下，而他正坐在那下面的中心，這是一種視覺上的錯覺，無論你坐在這個建築物中的哪個位置上，你都會感覺自己正被死亡而潔白的精神力所洗禮。
    那時刻提醒着衆人。
    他們都是罪人。
    至于他們背負着什麽樣的罪，莫尹在這具身體中沒有讀到任何信息，他所知道的有關這個世界的“莫尹”無非就是孤兒出身，能力超群，精神力強悍無比，一步步從平民爬到指揮官的位置，他擔任第九區的指揮官已經十三年。
    四周一陣奇異的顫動。
    不用任何提示，莫尹即明白：審判開始了。
    同時，他也感覺到他的四周坐滿了人。
    雖然他看不見他們，他們也看不見他，但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存在。
    這裏至少有上萬人，由精神力牽引進入潛藏在這棟建築裏。
    “很遺憾地通知各位。”
    發聲的方向在正前方。
    可是沒有看到發聲的人。
    莫尹在大腦中不用思索就自動地匹配出這是執法者的聲音。
    “由于指揮官的決策失誤，第三區已全面流亡，亂維計劃正式宣告失敗，請各區立即停止對合成人的開發使用。”
    建築裏彌漫着一種死寂。
    這種死寂是精神世界的共鳴，數萬個人在此時同時陷入了靜默。
    這其中并不包括莫尹。
    因為他的大腦正在源源不斷地接收新的信息，他像是初生的嬰兒，在這個世界裏存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只要接觸到新的名詞，他的腦海中就會輸入新的信息。
    亂維計劃是一個全體執法區都能參與的高級計劃。
    在數百年前，他們已經突破了基因的秘密，開始制作合成人，使用各種基因培育來對合成人進行各類開發使用。
    每個區域對合成人的開發方向都不一樣，第三區的開發方向試圖讓合成人産生精神力。
    這個研究方向非常荒謬，但各個執法區都擁有獨立的執法權，在審判者發出警告之前，他們各自都是自由的，所以沒有任何人去幹涉指責第三區的計劃。
    但很顯然，第三區失敗了。
    他們制造出了個超級合成人，代號“Limit”，本義為限制，結果最終卻是完全不受控制，并且間接宣判了亂維計劃的死刑。
    整個第三區都陷入了流亡，已無法挽救。
    莫尹聽着這段訊息，隐約覺得有幾分熟悉，同時不斷思考。
    這個世界提到的“合成人”和現實裏的“合成人”又有什麽關系？現實裏的合成人也是通過一位超級合成人而獲得了精神力，但這是一件對整個聯盟起到重大鼓舞作用的事，為什麽會讓這裏的第三區陷入流亡，讓這個所謂的亂維計劃宣告失敗？亂維計劃到底是什麽只有執法者知道，指揮官的權限還不夠。
    “對于曾經一起戰鬥過的戰友犯下的錯誤，第三區已徹底流亡無法追責，身為最高執法者，我難辭其咎，願代替三區指揮官接受審判。”
    死寂的建築物中産生了騷動。
    騷動持續不過一秒便立即停歇。
    建築上空迸發出雪色的火花，若落雨般紛紛墜落，整個建築物都在發出共振的悲鳴聲，牆壁上白色的精神力水流猛然壯大，莫尹感覺到臉上傳來溫暖的觸感。
    ——執法者自裁了。
    這是沙河紀元自裁的第三十七位執法者。
    審判結束，審判者關閉，身處建築中的衆人也被建築排除出去，莫尹回到了沙土漫天的地方，黑色的建築依然屹立在眼前，但它已進入了休眠狀态，在其中參加集會的衆人也通過精神力的牽引回到了各自的區域。
    這裏是第九區，莫尹所執法的區域，風沙常年在S1-S3級徘徊，人口下降的速度在所有執法區中名列前茅。
    武重頂着風沙走到莫尹的身邊，“指揮官……”
    他的語氣中傳遞出些許疑惑。
    莫尹道：“執法者自裁了。”
    武重一時不知道該作出怎樣的回應。
    處于休眠中的審判者就是每個執法區內最普通不過的建築，武重道：“那麽您……”
    莫尹道：“等吧，很快就會競選新的執法者。”
    “那可真幸運。”
    “幸運嗎？”莫尹瞥眼過去，雪白的長發從他的面頰滑落，滑過他紫羅蘭色的眼睛，華美的容貌卻令人感到一陣殘酷的戰栗。
    武重強調道：“我是說他們真幸運。”
    莫尹不置可否，凝視了審判者幾秒後，對武重道：“解除達爾文號的攻擊狀态，讓他好好休息。”
    中午12點，第九區标志性的血月準時懸挂在天空中散發着鮮豔的紅光。
    “這裏的生态環境真糟糕。”
    降落的飛船中走出來兩位一身穿着長袍的男人，他們身後跟随着四個護衛，護衛們用精神力隔絕出了一個透明的保護層，讓他們可以免受風沙的侵蝕。
    其中一人皺着眉觀望四周，“第九區還有人的存在嗎？真叫我懷疑。”
    “有吧。”
    “別告訴我你說的人是那位嚴重異化的指揮官。”
    “異化嗎？”
    另一人微笑道：“我倒覺得那很美麗。”
    “哦，我真受不了你，算我求你了，別在我面前露出那種假惺惺的笑容，”查理大叫道，“這裏可沒有水讓我跳下去洗掉身上的雞皮疙瘩。”
    那人仍在微笑，甚至笑得更燦爛了一些，“很抱歉我笑容的熱度讓你的皮膚變得幹燥。”
    “啊啊啊啊——”
    查理原地尖叫了一會兒後，又迅速恢複了平靜，“我希望你等會兒不會被那位壞脾氣的指揮官給踢出這裏。”
    “沒關系，我的脾氣很好。”
    “得了吧，你是個壞家夥，讨人厭的混蛋，小心點，我聽說那位九區的指揮官最讨厭的就是像你這樣的人。”
    “怎樣的人？”
    查理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狡猾的政客！你是我見過最狡猾的政客！”
    “很不錯的評價。”
    他對查理微一點頭，“希望能在執法者的選舉中得到你的投票。”
    “我非常樂意投你一票讓你早點去死。”
    “執法者自裁的概率快趕上幹旱了，可像你這樣自作聰明的人仍然為此前仆後繼，自裁，不論如何，我堅持那是最适合你的死法，我相信你會搞得轟動一些，不會像這一任死得那麽安靜。”
    “也許，”他停下腳步，面前是一座全黑的建築，從外觀上看，它是個純粹的圓，門口有人在把守，人流也多了起來，看來第九區不像傳言的那麽死氣沉沉，“我不會死呢。”
    進入建築之後，漫天的風沙終于被隔絕在外，查理吩咐護衛繼續建立屏障，在屏障內和他繼續說話，他可以在飛船上和他交流完的，但那個家夥在飛船上一直在自娛自樂地玩象棋游戲，一副完全不想聽他說話的樣子，查理也只好忍耐下來。
    “能在九區活下來并且做到指揮官的貧民，你能想象他有多恐怖。”
    “三區的指揮官和他接觸過，你知道他是怎麽說的嗎？”
    “我對死人的遺言不感興趣。”
    “那不是他的遺言，那是他生前的語錄，麻煩你尊重下死者，我承認三區的指揮官那個研究方向完全錯誤，搞出了大亂子，但是我的天，超級合成人，哈哈，他真是太有才華了……等等，讓我們把話題轉回來，他和那位異化嚴重的指揮官只見過一次，他說當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你會覺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上等人，但只要你一跟他握手……”
    查理聳了聳肩，攤手，“游戲結束。”
    兩人正在說話間，空間裏突然多出了一個聲音。
    “難為二位屈尊來到下等人的地方。”
    查理攤開的手僵在原地，身邊同行的人微笑着看他，查理瞪大眼睛，用精神力通話。
    ——[看吧，我就說他不是個上等人！上等人不會突破精神屏障來偷聽別人的談話！]
    他微笑着作出應答。
    ——[容我提醒，第九區沒有隐私條例。]
    查理：“……”
    沒有隐私條例就意味着本區所有的精神力都和這位最高指揮官相連，包括踏入這個區域的人也一樣，也就是說當他們的飛船進入這個區域，他們在九區指揮官的面前就是赤裸的。
    查理慢慢放下手，扭頭對着來人微笑，“你好，我是四區的指揮官，查理·于，你可以直接稱呼我為查理。”
    莫尹視線直接掠過了這位查理·于，看向他身邊的人。
    對方身着淡色長袍，和這個時代的大部分人一樣，留着一頭長發，面容溫雅，臉上保持着微笑，看上去卻并不讓人覺得多溫和，反而令人覺得不知道他正在想什麽。
    “你好，”他伸出手，“一區指揮官，天樞。”
    莫尹沒有伸出手，将視線從對方的手上輕飄飄地掠過。
    “物資呢？”
    “在中轉站。”
    “我以為談判需要誠意。”
    “我們很有誠意，”天樞收回手，微笑道，“政治談判是互相妥協的藝術，沒有這麽簡單粗暴的必要性，你說對嗎？”
    莫尹上下打量着天樞。
    天樞同樣也在打量着面前的莫尹。
    那雙深紫色的眼睛是因為九區特殊的環境而形成的異化，那麽深的紫瞳在人臉上看起來違和感十足，就像是從一頭野獸的眼眶裏硬生生地摳下這兩只眼睛強行地安在了人的臉上，白色的睫毛同樣給人帶來異常的鬼魅之感。
    第九區的執行官，看上去像野獸與怪物的集合體。
    “很抱歉。”
    他說着抱歉的話，流露出的卻是固執得完全無法摧毀的堅硬。
    “我既不懂政治，也不懂妥協。”
    查理和天樞回到了飛船，讓飛船駛到九區與四區的交界處，處在四區中進行交流。
    “怎麽辦？”查理道，“你說要從最硬的骨頭啃起，這樣事情會順利得多，但很顯然，對方并不想讓你啃，我看他完全沒有談判的意思，你說服不了他，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了，你看到他的眼神了嗎？他看上去像是憎恨全世界，要與所有人為敵。”
    手指撥弄着棋盤上的國王棋，天樞道：“兩個辦法。”
    “第一，我想辦法說服他加入我們。”
    “第二，”棋子推倒了另一個棋子，天樞擡起臉，對查理微笑，“我想辦法清除這個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