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小世界被凍結。
    兩個人終于面對了面。
    是剝去所有小世界僞裝的真正的面對面。
    天樞的樣子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周身的氣質完全不同，身上進取、改革的那股銳氣已然消失無蹤，留下的只有憂郁、沉靜、平和。
    至于莫尹的模樣，其實天樞早在第一個世界崩塌時，他就看到了，準确地說，是他醒來時，沉睡了不知道多久被強行叫醒，小世界搭建起時，他本能地在混沌中将自己分裂成了兩個部分來互相支撐，因在他的認知裏，已經沒有第二個自然人的存在。
    然後，驚喜襲來，沉睡的天樞真正意識清醒時，面對的是自然人惡意微笑着對他比起的一根中指。
    自然人出色的臉龐已經是其次了，天樞所注意到的是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
    湖綠色，生命的顏色。
    “吞噬？”莫尹重複了下這個詞彙，“你吞噬了他們？”
    莫尹手指向被凍住的畫面。
    指揮官們神态各異，向着天空詭異地伸手，似求救又似掙紮。
    “是的。”
    天樞：“我吞噬了他們的精神力。”
    莫尹看天樞的眼神變得奇異起來，“你是自然人？”
    “我是自然人。”
    “你有吞噬精神力的能力？”
    “是的。”
    莫尹沉默了一會兒，看上去是在思索，片刻之後，他笑了起來，語氣充滿贊嘆，“聽上去很好玩啊。”
    莫尹的反應算是在天樞的意料之中，經歷過漫長進化的自然人好像已什麽都不在乎，某種程度上來說，擁有着非常強的承受能力，無論是多麽可怕的現實都能接受。
    天樞也想笑一下的。
    正如這世界裏所描繪的一般，他從未進行過基因匹配，事實上無論是在他當上執法者的前與後，他都一直是孤身一人，他沒有過任何感情或是肉體上的經歷，蘇醒後發覺自己在無意識的狀态把該經歷的全經歷了，而且是以兩個人的身份，天樞真的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這件事。
    不希望他再來，天樞本能地排斥，在他自願陷入沉睡後，就沒想過要醒來。
    但是事與願違，最終他還是一次次地被叫醒，再也無法逃避，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
    也許也該有個除了他以外的人知道真相。
    “所以這個世界其實是真實的？這裏應該是好幾百年前吧？那時候有我這樣的角色存在嗎？還是你就是我這個角色？”
    莫尹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
    和第一次見面相比，自然人變化也不小，至少給人的感覺活潑多了，第一次見的時候，天樞能感覺到莫尹身上帶着一種消極，令他感到很擔憂卻又無可奈何的消極。
    “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想，這個故事要從頭開始說。”
    看樣子天樞是真的打算把有關于他的一切事情都告訴莫尹了。
    通常來說，莫尹對別人的事沒有好奇心，但對象是這個數次和他在小世界裏糾纏不清的人物，那他的興趣就來了。
    他想了解他，非常想了解他。
    所以他有耐心去聽故事。
    整個凍結的世界瞬間産生了變化。
    “你們學到的歷史是殘缺的，少了很大一部分，一方面，你們的統治者希望你們無知，這樣能有利于他統治的穩定，另一方面，是因為他自身就存在對歷史的無知。”
    莫尹感覺到自己周圍的環境瞬間發生了變化。
    他們在一片樹林裏，高大的松葉林連綿不絕，傘狀的樹高低錯落，整片林子給人的感覺肅殺而與世隔絕。
    森林深處有一條碧綠色的湖，白雪堆積在湖邊，湖面結了厚厚的冰。
    “咚咚咚——”
    有人在敲擊冰面，他呼吸出來的熱氣節奏不斷變化，成為了整個森林裏唯一活動的跡象。
    “知道他是誰嗎？”
    莫尹已在不知不覺中站到了那個正在敲擊冰面的男人身邊。
    男人渾然不覺身邊一左一右多出了兩個人，他面色發青，手拿着冰錐一下下地砸着冰面，時不時地發出咳聲，他喉嚨嘶啞，每咳一下，臉色就泛起異常的潮紅，嘴張得像離水的魚，幹嘔般地要把深色的舌頭随着咳嗽從口腔裏吐出來。
    “方明。”
    莫尹幾乎是毫不猶豫道。
    天樞溫柔地看他，“你真的很聰明。”
    “這裏是真的還是假的？”
    “看你怎麽理解了，我只能說，這裏的每一幕都是曾發生過的，它們保存在審判者裏，方明殘留的精神力中。”
    “真的有審判者的存在？”
    天樞點頭，“你所看到的大部分都是真實的，區別只在于……”天樞頓了頓，說，“第九區比第三區更先一步流亡了。”
    在真實的世界裏，天樞成為一區指揮官時，其實十三個執法區只剩下九個了。
    “完整的聯盟，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妄想。”
    “可你希望他們全都喪失精神力。”
    “是的，我希望是這樣。”
    “包括你自己？”
    “最好首先是我。”
    兩個人的對話被打斷，方明終于砸開了冰面，他用一旁的工具取了水，踩着厚厚的積雪提着水桶往太陽的方向走。
    莫尹和天樞跟上，他道：“你帶我來看方明的記憶，想讓我從頭開始了解自然人的歷史？”
    “只有這樣，你才能明白一切。”
    “其實大部分人都是無知的，”天樞道，“有時候無知是一種幸福。”
    前面艱難提水的方明忽然頓住了，不是他這個人頓住了，而是整個畫面被凍結了。
    天樞看向莫尹，他的眼神給莫尹一種強烈而溫和的滄桑感，“你可以選擇就在這裏結束，我會告訴你有限的真相，那也已經能解答你的問題了。”
    莫尹不買賬，不僅不買賬，他還抱起了手臂，笑道：“你這麽說不就是引誘我繼續看下去的意思嗎？偏偏還說要給我選擇，意思是後面無論真相如何，都是我自己想知道的，讓我後果自負？原來你這個人本性倒也挺狡猾的。”
    天樞笑了，在很久以前他以為他再也不會笑了，也再也不會擁有任何正面的、積極的情緒，事實證明，人不該高估自己的悲傷，即使那包含了整個群落的隕滅。
    “嗯，你說得對。”
    世界重新流動，前面的方明繼續艱難地提着水向前。
    冰雪世界裏，莫尹感覺不到寒冷，而方明看上去冷得發抖，嘴唇發白，很顯然他還沒有獲得精神力。
    此刻，仍然是普通人的方明正在冰天雪地的樹林中獨自等待死亡。
    不過很快，他的命運将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成為改變整個世界最關鍵的存在。
    方明停下了腳步。
    巨大的方形建築物像個倒扣在大地表面的鐵盒，四四方方，沒有任何美感可言，占地面積大得與方明自傳中提到的“個人工作室”完全聯系不到一起。
    肩膀撞開了門，莫尹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完全被眼前的事情給吸引住了。
    工作室內部出乎意料的空曠，沒有燈來照明，中間龐大的機器下方，閃光的電腦屏幕是唯一的光源。
    方明把水加到了機器的某個入口，然後拖着疲憊的身軀在電腦面前坐下，他的坐姿很奇怪，弓腰塌背，眼睛盯着電腦屏幕，一只手在操作，另一只手摸了桌上的盒子，摳了兩顆藥片塞進嘴裏。
    那是最強力的止痛藥。
    方明快死了。
    莫尹看向天樞，“他到底是怎麽覺醒精神力的？”
    以這樣的狀态覺醒了精神力嗎？所謂的在絕境中爆發了人體的潛力？
    莫尹覺得這樣俗套的情節應該不值得天樞特意來帶他看一眼。
    天樞沒有回答，只是看着室內那個龐大的儀器，莫尹也看向了那個儀器，由于自然人在科學上呈現出全面倒退的趨勢，所以他一時也不太确定那是什麽。
    “他不是說他最後其實并沒有在做實驗嗎？”
    “那是謊言。”
    天樞凝視着那個儀器，道：“那是最大的謊言。”
    方明看上去顯然非常投入，他的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電腦屏幕上冒出的光打在他的瞳孔中猶如燃燒般的狂熱。
    “我能做到，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
    方明自言自語，同時手指在電腦上動得飛快，片刻之後，他又跑向儀器那裏調試，他來來回回地跑，不間斷地咳嗽，莫尹很确切地在方明的衣服上看到了血跡。
    所以其實方明在身體快到極限時仍然在做他的實驗。
    方明忽然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他的手指像爬行動物的爪子一樣僵浮在鍵盤上方，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儀器。
    儀器啓動了。
    笨拙而又沉重的機械運行聲在空曠的室內回蕩。
    方明整個人匍匐着，他的姿勢令莫尹想到朝聖、獻祭等等古老的詞彙。
    在一個巨大的代表科學的儀器面前，一位物理學家擺出了這樣的姿态，最終又放棄了物理，帶領着自然人創造出了一個只有精神作為終極的世界。
    站在旁觀者的視角，莫尹第一次發現這其中的荒謬吊詭之處。
    儀器運轉起來，室內越來越亮，兩股強大的能量撞擊到了一起——
    莫尹的面前變成了純粹的白，這些白立即破碎，化作無數彩色的光點下墜，在他面前展開了運動，運動的軌跡完全沒有任何規律，其中有幾個光點直直地沖着他的左眼襲來！
    莫尹沒有閉眼睛，深紅的光點在他面前逼近，貼近他瞳孔的那一刻散開，變成了無數條曲線貼在他的視網膜上。
    那是一種連自然人都未體驗過的視覺奇觀。
    莫尹感覺到自己的左右眼完全分裂了，他的視覺被分成了無數塊，在最小的時間單位內，他看到了無數個畫面，超負荷的視覺接收讓他的大腦完全紊亂，像是被扔進了萬花筒中旋轉。
    “啪——”
    耳邊響指打起。
    莫尹整個人向後仰倒，肩膀被扶住，他擡頭，看到天樞的臉，視覺終于變得單一而統一。
    “還好吧？”
    “……還好。”
    莫尹定了定神，他站直，看到了面前的方明。
    方明僵直着站立，看上去是定格的，只是雙眼和莫尹一樣，瞳孔不間斷地變色，他的鼻子下流下一道血跡，卻沒有滑下去，而是有些滑稽地凝固在他鼻下，但仔細一看就會發現，這些血液其實是流動的，它們同時在進行着上下運動。
    “這裏是……”
    莫尹隐隐有種感覺，事情有點不太對勁。
    癌症擊潰了方明的心理防線，盡管那個時候科技已經很發達，但是人類還是沒有堪破基因的秘密，方明意識到現實世界已經救不了他了。
    “他必須去祈求‘神’的幫助。”
    “他的實驗成功了，”天樞握了下莫尹的肩膀，“他進入了更高維的世界。”
    莫尹看着面前仍然沉浸在高維世界中的方明，道：“然後他進化了，獲得了精神力，是這樣嗎？”
    天樞的表情變得讓莫尹很難以理解，他看上去像是要笑，可是卻笑不出來，臉上肌肉輕微抽動着，他們現在并不是真正的身體狀态，肌肉的抽動是他內心波動的真實具象。
    “你認為世界上最厲害的武器是什麽？”
    天樞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精神力？”莫尹想了想，“還是你希望我造出的那個玩意？那東西真實存在嗎？”
    天樞答非所問道：“在方明那個年代，他們對于終極武器的想象僅僅只停留在核的層面，他們認為核武器就是一切力量的終極。”
    “而在高維世界裏，核武器只是小孩子手裏的彈弓，用來玩鬧的小玩意，他們的戰争早已發展到了更高的層面。”
    天樞此刻的表情，莫尹看懂了，它叫作“悲哀。”
    “高維世界中的武器已經到了意識層面，那裏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意識戰争，他們已經司空見慣，對很多意識武器都已經免疫了。”
    “而方明，他作為低維生物闖入了高維世界……打個比方吧，就像是一個古代人闖入了當時方明的世界，你能想象嗎？一個古人，他沒有接受過任何現代疫苗的注射，也沒有經歷過人體免疫的不斷完善，當他踏入現代社會時，會發生什麽？”
    天樞看了一眼方明，又看向莫尹，“即使是最普通的感冒，也可能要了他的命。”
    莫尹緩緩道：“你的意思是方明得了感冒？”
    “是的。”
    天樞重新看向方明。
    他在審判者中接收到了方明的記憶時，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位自然人的鼻祖。
    “他被感染了。”
    “精神力其實是高維世界裏最常見的一種意識病毒。”
    “它的真實名稱應當是……”
    天樞頓了頓，過去的時間算不上漫長，但也足夠磨滅他當時所受到的震撼與恐懼。
    “……‘滅絕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