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卡薩布蘭卡
“明天周末,我想回家一趟。”
莫尹說,“你別跟着我。”
裴清膝頭攤着一本英文小說,他現在已經不在公司做事,在家裏穿着也很休閑,一條腿跷着坐在沙發上,單手半撐着額頭,聽到莫尹這麽說後,視線自下而上地掃向莫尹。
此時已是午後,外面天氣熱了,陽光一天比一天熾烈,莫尹在窗前看花,裴清坐在沙發裏陪着他,兩人已經默默無言了快一個鐘頭。
“想回去就回去,”裴清繼續低頭看書,“沒人限制你的行動。”
“我不要你跟着。”
莫尹審視了一下裴清這副清閑貴公子的姿态,忍不住刻薄道:“你非要跟着也可以,只要你覺得你對得起裴竟友。”
裴清低着頭仍在看書,輕描淡寫道:“無仇不成父子。”
莫尹聽他這麽說,不由輕輕一笑,“那下輩子,我們該是父子了。”
手指翻過書頁,裴清将跳頁的那一長段章節讀完後才擡起臉,“我跟你有仇嗎?”他眼神一派清明冷厲,仿佛能夠接受世間任何法庭的審判他也問心無愧。
“是你跟我有仇。”莫尹迎着他的目光改了口。
裴清沒有接這個話,只是道:“明天我讓司機接送你。”
莫尹推了輪椅出了房間,他能感覺到裴清的視線一直在追随着他,那視線中有占比極大的愛的成分,剩下的是什麽,雙方都心知肚明。
第二天一大早,司機就在門口等候了,裴清沒有跟,早上莫尹醒的時候,裴清就不在,吃早飯的時候,也只有他一個人。
莫尹也沒問傭人,司機開車送他回莫家,又把他背了上去。
老屋的門一開,地板上灰塵随風而起,司機道:“你先等一等,我進去打掃一下你再進。”
莫尹說了聲“謝謝。”
司機進去後,徑直向着存放清掃工具的陽臺走去。
莫尹在門外樓道等待,等司機打掃完出來後他又道了聲謝,司機說不客氣,莫尹又再問:“是……”他頓了頓,說:“裴明疏叫你打掃的麽?”
司機笑了笑,“你什麽時候想下來就打電話給我,我在樓下等你。”
清掃過後,屋子裏仍有一股淡淡的黴味,司機把所有門和窗戶全打開了通風,老街兩旁種植着不少花草樹木,樹冠随風搖擺,送來陣陣清新爽利的香氣,叫人覺得舒服不少。
莫尹推着輪椅來到桌上擺着的兩張黑白照片前。
照片裏的莫氏父母看着風華正茂,氣質不俗。
莫尹有些恍惚,覺得面前的一對男女既熟悉又陌生,點了兩根香放上,香估計也是過時候了,燃起來的香味很刺鼻。
心裏也并不多麽難過,好像發生的許多事都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莫尹手掌輕碰了一下自己的腿。
只有殘廢的身體提醒着他其實事情也僅僅只過去一年多而已。
老屋安靜,莫尹推着輪椅碾過老舊的木地板,摩擦的聲音随着他的移動變換頻率,莫尹不知不覺沉迷在了這樣的“游戲”中,他推着輪椅在房間裏繞來繞去,思緒也同樣困在某處環繞。
足夠了,也不能夠了,還要怎麽樣呢?
除非他們死。
裴家人全死光了,他就能高興了嗎?
裴明疏與裴清真有那麽大的罪過?
可又憑什麽就這麽結束了呢?
他的人生已經毀了,這是他的人生,這是他莫尹的人生,就算是一千個人一萬個人用自己的毀滅來償還,那也是不對等的,只要他的心裏還有怨恨和痛苦,即使世界毀滅,也不能填滿那個空虛的窟窿。
輪椅停在窗前,窗戶打開着,莫尹透過那小小的一方天地望向蔚藍天空,正當他出神時,身後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莫尹沒回頭,依舊兀自看天,腳步聲停留在他身後不遠處,莫尹不用看,但他心裏知道,上來的不是司機。
屋子裏有兩個人,但是誰也不說話,僵持般的氣氛持續了不知多久,莫尹才聽到身後又有腳步動靜,餘光掃到側邊,一截銀灰色的筆直褲腿映入他的眼簾,他回頭,裴明疏手裏拿着兩支香,彎腰俯身和桌上已點燃的兩炷香碰了碰,待到火星傳遞之後,把那兩炷香也插進了香爐,雙手合十微微低了下頭,他的神态大方俊雅,面目中又蘊含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憂郁。
莫尹推了輪椅過去,伸手利落地從香爐裏拔出了裴明疏的那兩根香折斷,斷香從他指間滑落,直直地點在裴明疏光可鑒人的皮鞋上,散了許多灰燼。
裴明疏看着莫尹頭頂的黑發,片刻之後,俯身撿起了地上的香,直起身後,輕輕道:“小尹,你想出國嗎?”
莫尹一直對他視而不見,聽到這句才擡起頭來直視他。
裴明疏道:“我看了幾個不錯的學校,如果你有心儀的,也可以跟我說。”
莫尹久久不言,只目光直直地看着裴明疏,裴明疏從那目光中覺察出一股淩冽的倔意,遂又緩了聲氣,“我只是提個建議,你要是不願意,也都聽你的。”
莫尹轉過臉,面頰與脖頸呈現出強烈的拒絕弧度,胸膛微微起伏,抓着輪椅的手指也在暗暗用力。
裴明疏将他整個人都留心在眼裏,見他手指過分用力,指尖都紅紫了,心中遲疑幾分後,仍是伸手輕蓋了他的手,低聲道:“小尹。”
莫尹用力甩開了他的手,一言不發地推着輪椅往外走。
裴明疏跟了上去。
輪椅停在樓道口,莫尹雙手扶着輪椅兩側,半個人似乎都要從樓梯的邊緣探出去,裴明疏想也不想地抓住輪椅後面的扶手将輪椅用力往後推拽了一把,莫尹的手猝不及防地被刮了一下,悶哼了一聲,一雙手随即被拉了起來。
裴明疏想看他的手有沒有受傷,莫尹卻是緊握着就是不打開,他用力拽着自己的手,然而手腕被裴明疏扣得紋絲不動,裴明疏掌心不知道什麽東西酥軟細膩地黏在他的手腕上,莫尹皺着眉頭看到手腕上一抹延長的灰,才意識到是那兩支被他摔斷的香。
就這麽一怔,裴明疏手掌順着向上打開了莫尹的手心,掌心有點紅,但沒有破皮流血,他又看莫尹,“對不起,弄疼你了。”
莫尹抽回了手,轉動了下手腕。
比起掌心的那一點紅,他的手腕紅得更厲害,隐約都快能看出指印。
裴明疏不覺低頭回避。
“我背你下去。”
莫尹道:“不用,我打電話給老陳。”
“我已經讓他回去了。”
莫尹看向裴明疏,眼神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憤恨。
裴明疏微微笑了笑,“來吧。”
莫尹道:“我打電話叫他回來。”
“老陳又不姓裴,你也要這麽為難他嗎?”
莫尹不說話了。
裴明疏溫聲道:“我背你,很快。”
莫尹還是上了裴明疏的背,裴明疏的肩膀很寬,肌肉結實,人趴上去就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安全感,在他背上不會感到緊張,怕摔下去,因你知道無論發生什麽樣的情況,他都會穩穩地托住你。
事實上裴明疏也的确走得很穩,莫尹的下半身完全沒有力氣,裴明疏背的時候,腰腹收緊了盡量彎着腰,讓莫尹能省力地完全靠在他背上,不會因為下樓梯的慣性而掉下去或者更往下墜得不舒服。
莫尹在裴明疏的背上一直很安靜,等到快到樓下時,他才道:“你還記得上來你背我來這兒是什麽時候嗎?”
裴明疏的腳步頓住了。
他當然記得。
應該說他一輩子都不會忘。
“想起來了?”
裴明疏繼續下樓,沒接莫尹的話,莫尹盯着他漿洗得雪白的襯衣後領,将要繼續脫口的刻毒話語不知怎麽漸熄地咽了回去。
就像他對裴清說話時,其實也留了幾分餘地。
莫尹心思有些混亂。
對裴氏兄弟,他這是心軟了嗎?
那這樣論下去,他豈不是輸給了他們?
莫尹心裏一陣陣搖擺晃動,裴明疏的腳步已經下到了最後一級臺階,外面陽光探進來,暖融融地打在額頭。
“大少,小尹要下來,怎麽也不叫我一聲呢?”
司機從車上小跑過來到兩人跟前道。
裴明疏道:“麻煩你上樓去把小尹的輪椅帶下來。”
“好的。”
司機連忙進入了樓道。
莫尹視線跟着他的背影轉向樓道,又扭頭看向背着他的裴明疏,擡起手用力薅了下裴明疏的頭發。
裴明疏應該是剛從公司回來,他出門前頭發做了一點定型,此刻被莫尹全弄亂了,額發有點散亂地打在兩側,他略一回頭,眼帶笑意,“生氣了?”
“你騙我。”
裴明疏笑了笑,“難道你以為只有你會騙人嗎?”
司機很快從樓上下來,先幫忙開了車門,讓裴明疏把人放進車,又将輪椅放在了後備箱裏,裴明疏站在車旁,道:“你坐我的車回去吧。”
司機明白兩人是要單獨說話,點頭應是,去上了裴明疏那輛車。
“我不要你送。”
裴明疏一上車,莫尹就道。
裴明疏系了安全帶,調整了下座位,道:“裴清有點事,今天我陪你。”
“我不需要你們任何人陪。”
手掌扶了下後視鏡,兩人的視線在後視鏡裏相撞,如冰錐刺向深海,那壓抑的,那尖銳的,似乎一觸即發。
莫尹手掌慢慢蜷緊,胸膛起伏着,預備開戰,“你——”
裴明疏打斷了他,神色極為平靜,語氣也極為淡然。
“午飯想吃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