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胡不歸
宮人打來了水,莫尹慢條斯理地洗了手,拿了宮人捧上來的絲絹擦了手,偏過臉看了一眼床上眉頭緊鎖、雙眼緊閉,三貞九烈一般的男人,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将絲絹擲回盆中,輕咳着走出了宮室。
軟轎旁等候的侍從遞了手爐過來,莫尹接上,彎腰入轎。
轎子很穩當,莫尹手掌撫着手爐,嘴角笑容若隐若現,想着方才賀煊那種種神态,真叫人一時賞玩不盡。
若不然便幹脆奪了他的兵權,将人留在京中?
指尖在銅爐表面花紋慢慢摩挲,莫尹陷入了沉思當中,軟轎出宮門換馬車,侍從掀開轎簾,外頭陽光射入,才回過了神。
上到馬車之後,莫尹略微躺了,果真開始細細思量此事是否可行。
邊疆,他是待過的,那邊的軍隊情形他也是十分了解,這幾年他人在京中,眼睛卻時時不離邊境,對邊境軍隊所發生之事亦是了如指掌。
賀煊這個大将軍做得很稱職也很服衆,他是個好将領,用兵如神,身先士卒,上下沒有不服的,在邊境這樣的環境下可謂如魚得水,根基很深。
要将這麽個人從邊境調回朝廷絕非易事。
若安撫不得當,軍中嘩變可不是小事,如今朝堂看似平穩,實則波濤洶湧,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暗地裏蠢蠢欲動。
越是思量,越覺此事不可行。
除非賀煊主動請求留在朝中,不回邊疆,再要叫他心甘情願地配合安撫好衆将……
回到朝廷之後,莫尹成日裏汲汲營營,挾勢弄權,沒有一日停歇,為了爬上高位,鑽營到了極致,就連睡夢中都在想着該如何獲取皇帝的倚重,讨皇帝的歡心,日子久了,他都快忘了怎麽來讨自己的歡心。
莫尹将自己關在書房中,廢寝忘食地思量了一下午該如何叫賀煊主動留下,他時而微笑,時而蹙眉,時而輕咳,時而提筆寫上幾筆,侍女來敲門詢問他何時用午膳時,太師大人擡眸,一張冰雪似的臉上竟帶着淡淡笑意,叫侍女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莫尹擱了筆,看了一眼滿紙的思量寫畫,将紙疊了起來,對侍女道:“去溫一壺酒。”
倚窗獨酌,日光燦爛,藏藍常服爬繡了兩支細瘦金桂光澤明媚,莫尹輕抿着宮中佳釀,想的卻是黃沙漫天,一口酒,幾縷沙,相對笑談,銀月如鈎。
他年少時寒窗苦讀,過得是頭懸梁錐刺股的日子,一朝高中,卻是探花之名,因皇帝的一句誇贊,遭人暗地裏譏諷恥笑,在官場上過得也不痛快,如今終于權柄在手,大願了矣,也沒多大意思了,細細想來,在邊境的那段時光竟是他過得最輕松最快樂的……至今想到庸城百姓的面容,心裏仍不自覺地浮上一層暖意。
一壺酒幾杯倒下,很快便見了底,身子越來越弱,酒量倒是好的。
莫尹手轉動了酒杯,心說待他傷好了,兩人再好好喝上一杯,那才叫痛快!
*
李遠入宮後,賀煊果然輕松了許多,就是李遠話急,追問着到底是何情形。
這場宮變鬧得不明不白的,現在外頭風聲鶴唳的,也沒個準信。
今日莫尹親自來召李遠入宮,李遠張口仍稱“軍師,”問将軍是否安好。
“太醫妙手,将軍已無大礙,如今他在宮中多有不便,缺個人照料,你入宮随侍,如何?”
李遠當然無有不應。
見莫尹如此貼心,李遠心說将軍與軍師之間看來是真有誤會,到底還是一條心的,于是見了賀煊後,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求證。
賀煊人躺在宮裏,成日裏被宮女太監太醫們包圍着,對宮中真正如何其實也不大知曉,且看莫尹來去自如,太醫們對他誠惶誠恐,可見莫尹是大獲全勝了。
在戰場上,賀煊與莫尹是并肩作戰的戰友,無數次化險為夷後,賀煊都極慶幸莫尹是他的戰友而不是敵人,否則,他真的很難有把握能夠擊敗這樣強大的對手,沒想到造化弄人,竟真逼得他們反目……
太醫用的藥物有助眠之效,賀煊醒醒睡睡,難得有頭腦清明的時候,也幫他逃避了不少問題,甚至在空暇時候,還有閑心想一想莫尹……
然而李遠的到來卻是如同給賀煊當頭潑了一盆涼水。
當時那電光火石的一瞬,他确實什麽都沒想,也來不及想,眼裏只有一個莫子規,他心甘情願替他擋下那一刀,便是死了,也不會後悔。
可是,他沒有死。
沒有死,就得活着去想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
賀煊眉頭緊鎖,靠在疊起的軟墊上,反問李遠,“現在外頭情形如何?”
李遠也是個聰明人,只揀要緊的說,“二皇子登基了,因将軍您……”李遠頓了頓,瞟了一眼賀煊的傷口,主帥為要讨伐的奸佞擋刀,這還有什麽可說的?賀煊臉色淡淡,李遠又繼續說了下去,“……各位将軍在城外按兵不動。”
賀煊微一颔首,他生得劍眉星目,又是在戰場上常年厮殺出的一股煞氣,即使如今傷重虛弱,也依舊散發着不可抗拒的威嚴,“叫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将軍您放心,各位将軍都唯您馬首是瞻,您在宮中養傷,他們都擔憂得緊,恨不得強行入宮探望……”
“此事萬萬不可!”賀煊疾言厲色道。
李遠忙道:“您放心,軍師來過了,暫且壓住了他們。”
賀煊面色和緩下來,片刻之後又是緊皺起了眉頭。
“這回我親眼看到您了,回去也就對諸位将軍有交代了,”李遠環顧四周,道,“這宮裏可真漂亮,我在外頭時還想着此處偏僻,如同冷宮一般,也不知将軍您如何,進來瞧見這裏頭才知宮裏奢華可真不一般。”
玉清宮的确是偏僻的冷宮,只是宮人們重新拾掇過了,賀煊半夢半醒之間瞧見過宮人們進進出出地殷勤更換器物。
賀煊也是太傅之子,不是沒見識的大老粗,宮人們抖落鋪在地面的是波斯進貢的地毯,他也是認識的。
宮人們還笑吟吟地向他說:“地上涼,将軍不喜我們伺候,又不便穿靴,就先只能這般将就着了。”
賀煊啞口無言,實在不知該說什麽好。
“将軍,”李遠輕聲道,“您與軍師是有誤會麽?”
賀煊眼睫緩之又緩地輕動了兩下,低聲道:“是有誤會。”
“那……”
賀煊深吸了口氣,又牽動了傷口,劇痛提醒着他,他還活着,便必須要去面對該面對的。
莫子規,莫太師,似是兩個人一般。
在他心中,莫子規沒有一處不好。
他也斷不會相信莫子規會變成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奸佞。
邊境一同相處的那幾年,莫尹的确是對他們都有所隐瞞,可人不可能成日裏白天黑夜地都戴着假面具,那些同生共死,護衛平民的時光也不可能是假的。
莫尹恨先帝,恨先帝昏庸,恨官場傾軋,總不該也不會變成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才是……
賀煊心思混亂,李遠見他面容沉郁,便也不再追問,寬慰道:“将軍,您如今最重要的還是要先養好傷才是,旁的就先別想了。”
賀煊不置可否。
李遠想着轉移下賀煊的思緒,便道:“将軍,您餓嗎?要用些吃食嗎?”
賀煊不答,瞧着仍是困在思緒之中。
李遠見狀,又道:“不餓,那要不要我扶您去方便?”
這下賀煊有反應了,扭頭看向李遠,眼神叫李遠有些看不懂,似是有些氣惱,欲說還休似的。
“不必,”賀煊垂下臉,“你也歇歇吧,進了宮就沒停過。”
李遠應了一聲,欲去搬張椅子在床邊坐下,眼睛一瞟,頓又凝住了,驚呼道:“将軍,您臉怎麽紅了?莫不是發熱了……”
賀煊不想再理會,幹脆直接躺下,李遠手忙腳亂地幫着攙扶,賀煊側面向裏,李遠還是道:“将軍,你耳朵也燒起來了,我去叫太……”
“閉嘴。”
不等李遠再說,賀煊嚴厲道:“這是軍令。”
李遠不敢說了,眼睛仍是瞟着賀煊露出的耳朵與側臉,心說将軍莫不是在強撐?難道是不想在他這個屬下面前丢了顏面?可将軍不是這種脾性啊。
李遠剛去搬了椅子,便聽宮人在外語氣緊張道:“将軍。”
李遠回頭。
“陛下來了。”
李遠看向床榻,賀煊手臂撐着已又坐了起來,李遠連忙上前攙扶,幫着賀煊下榻,外頭似有吵嚷之聲,宮室的門猛被撞開,小皇帝沖了進來,直撲到床前,“賀将軍,你救救皇兄——”
後頭一大群宮女太監也追了進來,七手八腳地去拉皇帝,“陛下,您別鬧了,将軍正在養傷呢,快出去吧……”
“求你救救皇兄,”小皇帝手已抓住了賀煊的內衫下擺,搖頭擺尾地掙紮,偏是死也不放手,一雙哭得紅腫的眼仰頭對着賀煊,“太師要殺了皇兄!”
賀煊面色猛地一震,腦海中嗡嗡亂鳴,一雙清冷眼從他面前滑過,端得是冷冽無情。
“賀藏鋒,我要做這個世界的九五至尊……”
賀煊垂下臉,小皇帝臉哭得已經滿臉花,“将軍,皇兄是無辜的,皇兄沒有造反,造反的是……”
宮人們這時也顧不得了,紛紛上去捂住小皇帝的嘴,同時對賀煊賠笑,“将軍莫怪,陛下午睡做了噩夢,有些糊塗了。”
李遠在一旁目瞪口呆,“你們這是做什麽?”
這是皇帝啊!即便是個孩童,那也是皇帝啊!竟被一群宮人就這麽拖拽着向外,這還是哪門子的皇帝?!
“将軍……”
李遠轉頭看向賀煊。
賀煊看着小皇帝被衆人連抱帶拖地帶出了宮室。
他沒有說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