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胡不歸
    “将軍,”李遠神色凝重地從懷中掏出信箋,“家書。”
    家書很薄,裏頭只有一張信紙,四個字力透紙背——速速返鄉。
    賀煊合上信紙,對李遠道:“燒了吧。”
    李遠接了信紙立即扔進香爐之中,眼看着它燒成灰後才放下香爐蓋子,回頭對賀煊道:“将軍,大皇子一事,您到底作何打算?”
    距離小皇帝闖宮哭求已過去了幾日,玉清宮裏一直風平浪靜,宮人們只當什麽都未曾發生過,将嘴閉得極嚴,仍是如常伺候。
    賀煊也知道從他們口中問不出什麽,他等着莫尹入宮,卻遲遲等不到莫尹出現,李遠出入宮廷,還能遞些消息,最起碼讓他知道大皇子目前仍在牢獄之中,至少性命無虞。
    只是一日日就枯坐着這麽等下去,實在叫人心焦難耐,賀煊等不及要見莫尹一面了。
    “你去一趟太師府,請太師入宮。”賀煊道。
    李遠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滿臉懵懂地看着賀煊,賀煊改口道:“軍師。”李遠這才用力點了下頭,“是!”即使已過去多年,到了現在,李遠在心裏始終将莫尹都當作軍師,那個權傾朝野跋扈奸猾的太師在他看來與莫尹似是兩個人一般。
    李遠得令,出了宮立刻就前往了太師府,然而不巧,太師府的門房說太師不在府上,李遠詢問去處,門房又三緘其口地不肯說,李遠沒法子,只好在府門口硬等,就這麽等了一個多時辰後,他遠遠地看到輛華麗的馬車前呼後擁,立即搶先迎了上去。
    “軍師——”
    馬車前後的侍衛見人撲來,立即拔刀圍護,“什麽人?!”
    李遠連忙舉起雙手以示自己手無寸鐵,“我是賀将軍手下副将,将軍想請軍師入宮相見!”
    *
    宮內靜得厲害,賀煊獨坐床頭,手掌輕碰了下傷處,那一刀傷得極重,恢複得也極慢,他如今連行動都不便,更莫要說帶兵打仗了,就是連離開皇宮也做不到。
    賀煊眉頭難以舒展,思緒在本不該他思索的問題中來回打轉,他雖出身世家,自小卻對官場上那一套極不喜歡,也的确不擅此道,如今卻不得不去思量。
    其實自他回京的那一刻起,他便不能夠再置身事外了,也是從那一刻起,他注定要與莫尹站在對立的兩面,除非莫尹突轉了性子,亦或者他願……
    門外傳來腳步動靜,賀煊及時收回了思緒,深吸了口氣,他揚聲道:“是李遠麽?”
    宮室門推開,賀煊見到了個他完全沒料到的人!
    “金大夫?”
    “公子——”
    賀煊萬沒想到遠在南鄉的金彙春會突然出現在京城,一時錯愕,金彙春疾步上前,拉起賀煊的手腕已開始把脈看診。
    賀煊想起收到的那封家書,心中又是一陣翻騰,“金大夫,我的傷太醫已經料理過了,怎麽還勞煩您千裏迢迢地跑來?”他壓低聲音繼續道:“我所受傷勢,萬請金大夫回去時替我隐瞞一二。”
    金大夫一面把脈一面道:“府上并不知公子受傷。”
    “那金大夫你……”
    進來的李遠解答了賀煊的疑惑,“是軍師派人去請的。”
    李遠将他在太師府門口苦等一個時辰等來莫尹的馬車,沒想到馬車上先下來的卻是金大夫,莫尹随後才下的馬車,李遠也很驚訝,莫尹施施然問他來有何意,李遠随即請求莫尹入宮相見這前前後後的事都說給了賀煊聽。
    賀煊聽罷久久不言。
    當年他們同在軍營時,他回家過年,為莫尹帶回一些調理身子的藥丸,提到過一次金大夫,只僅僅這麽一次,莫尹竟就記住了……
    金大夫診完了脈,看了傷口後又叫宮人拿醫案來看,如此一切了然于胸後,他捋了下胡須,“宮中太醫不愧國手,傷口處理得極妙,就是用藥保守謹慎了些,公子如此年輕又身體強健,待老夫開上幾劑猛藥,公子的傷好起來便會快上許多。”
    “全聽金大夫的。”賀煊低聲道,腦海中思緒淩亂,只想趕快見到莫尹,便問李遠,“子規呢?”
    李遠神色複雜道:“軍師去見陛下了。”
    賀煊面皮一緊,頓時心亂如麻。
    常言道忠孝兩難全,如今擺在他面前的卻是忠義兩難全……賀煊不住苦笑,其實他倒也不必苦惱,論在朝堂上的争鬥,他不如莫尹,論帶兵,莫尹能親手調教出熒惑,這般文武雙全的人物,險些葬送在流放途中……這到底又是誰的過錯……
    金大夫開了藥方,李遠拿了方子去太醫院抓藥。
    關上門,宮室內一時寂靜,金大夫道:“公子,太傅與夫人都很挂念你。”
    賀煊神色黯然道:“我知道。”
    金大夫輕嘆了口氣,“京中之事如此兇險,公子何必非要趟這渾水?”
    賀煊不答。
    金大夫沉吟片刻後,忽然又道:“公子,那位莫太師可是當初您說生來弱症的那位友人?”
    賀煊擡眸,雖言語上未作承認,然而他的神情變得溫和懷念,任誰看了也能明白答案。
    金大夫也是個聰明人,微一颔首後道:“莫太師可不像是胎裏帶的弱症。”
    賀煊道:“金大夫您的意思是……”
    “據老夫所看,那位莫太師是寒氣入體,乃是後天所致,”金大夫沉吟道,“我聽聞太師曾被流放,約莫是在流放途中染病未得救治而留下病根的緣故。”
    賀煊又是久久不言,心中絞痛已遠勝過傷口痛楚。
    “金大夫……”
    他方想詢問莫尹的病是否能治時,外頭傳來宮人行禮口頌“太師”之聲,賀煊人連忙坐直了,金彙春也站得離病床稍遠了些。
    賀煊撩起床頭帷幔,探身看去,宮室裏的門打開,赤色身影正是他日思夜想之人。
    “金大夫。”
    莫尹先拱手與金彙春招呼了,金彙春也忙道:“太師。”待與金彙春招呼之後,莫尹才将視線投向床榻上的賀煊。
    幾日不見,賀煊面色好了許多,兩道劍眉之下,一雙眼睛正是寶劍有鋒、寒芒點點,在看向來人時又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脈脈溫情,當真是動人極了。
    莫尹神色平常,倒未顯出什麽,只揮一揮袖,金彙春便識趣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這幾日,賀煊成日成夜地想着莫尹,種種思量,相見卻不成言語,不知該如何開口。
    莫尹不避諱地直接在他床沿坐下,“李遠說你想見我。”
    賀煊要見他,是為大皇子一事,可此時叫他怎能說得出口?
    縱使莫尹有千般不忠,更有弑君之嫌,可莫尹待他與旁人難道不是最是不同嗎?他們之間經歷了戰場上的生死與共,也有過刀劍相向的時刻,如今又算是什麽關系呢?
    賀煊道:“多謝你接了金大夫入京。”
    “你為我擋了這一刀,我為你做這些也是應當的。”
    “我未曾想要你什麽回報。”
    “我知道。”
    賀煊低垂着臉,莫尹素白的手落在藏藍緞面上,蒼白而無血色,賀煊道:“金大夫很善調理,你也讓他瞧一瞧吧。”
    “你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
    賀煊無言,只覺話難出口到了極點,便是叫他立刻死了也好過同莫尹争論反目。
    莫尹微擡起臉,但見賀煊低垂着臉,縱使莫尹看不清賀煊此刻神情,也能感覺得出他的心思有多麽掙紮為難,比之前幾日因要害受制于人,身體上的羞憤難以自持,此時賀煊心中的搖擺也叫莫尹心中輕輕湧動。
    賀煊這般忠心的人卻對他始終下不了狠心,甚至說什麽沒想過輸贏,只想叫你不受傷害……他難道不知,他這般剖白是在說什麽?
    莫尹落在被面的手倏然擡起,鑽進被中,摸索着碰到了賀煊的指尖,賀煊正沉思着,一點冰冷滑膩的觸感将他的神思召回,他渾身一顫,擡頭便見莫尹正看着他,那雙清冷的眼正如他手指的觸感一般如冰似雪。
    莫尹握住了賀煊的手,低低道:“你的手真熱。”
    賀煊喉頭滾動,一點一點從莫尹的掌心裏将手抽了出來。
    莫尹靜靜看他,神情不辨喜怒。
    賀煊掀起被子的一角,低聲道:“将兩只手都放進來吧。”
    莫尹微微一笑,起身調轉方向,與賀煊坐在一邊,将雙手都放進了賀煊的被窩之中,賀煊雙手握住莫尹冰冷的手,将他的指節手掌都團在掌心。
    賀煊的手又大又熱,比手爐要舒服,莫尹放松地向後靠去,賀煊向側面閃開一點,留了些空位叫莫尹靠,兩人并排坐着,手握着手,這般靜谧美好的時刻叫人恍惚間又回到了當初二人在邊境并肩作戰之時,那時他們好似全無隔閡,将軍與軍師,最是交心好友……
    但正如此刻,那時的知心其實也只是賀煊一種一廂情願的錯覺,而打破這種錯覺的正是莫尹。
    莫尹淡淡道:“我聽聞陛下來過?”
    賀煊面色一凜,握着莫尹的手也猛然用力。
    莫尹視線向下瞥了一眼,看向隆起的被子,道:“小心傷口掙開。”
    賀煊慢慢松了力道,低聲道:“大皇子一事,有無轉圜的餘地?”
    莫尹淡淡道:“大皇子密謀造反,搞得如此轟轟烈烈,如何轉圜?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謀反這樣的大罪,縱他是皇子,也是一樣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
    “再者說,”莫尹抽了下手,反手捏玩賀煊的手指,“大皇子當衆指控謀反的是你,”他擡眸望向賀煊的眼睛,“他如此反咬,你還要心軟?”
    賀煊道:“可你知道他并未謀反。”
    莫尹笑了笑,“他沒有謀反,你也沒有謀反,可總有個人該為那日宮中大戰付出代價吧?”莫尹笑容溫柔,“難道你希望那人是我?”
    賀煊又猛抓了下莫尹的手,眼神變得極為銳利,那呼之欲出的種種強烈情緒如撲面而來的網一般籠罩住莫尹。
    種種言語全不需說,只在兩人的目光之中不斷傳遞,猶如閃過無數刀光劍影,也似纏綿糾葛不清。
    賀煊的眉頭皺得極緊,賀氏滿門忠烈,他自幼所學全脫不開忠君二字,許是他父親看出他在官場上的愚鈍,只将最能保命的招數教與了他,他學得太深太沉,已是紮入骨髓了。
    “當日,是我……”
    賀煊的手被狠狠抓了一下。
    莫尹目光冷冷地瞧着他,“賀煊,你最好想好了再說。”
    賀煊緩緩道:“我本就該死。”
    “成王敗寇,我輸了,”賀煊道,“你說過,有朝一日要我俯首稱臣,你贏了,該付出代價的是我。”
    莫尹松開了賀煊的手,徑直下了榻,在寂靜的宮室內來回踱了兩步,回頭看向靠在床畔的賀煊,“倘若你求我,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可以考慮饒他一命,”賀煊眼睛微亮,卻聽莫尹道:“可你既這麽說,那他便必須死了。”
    賀煊道:“子規——”
    “你知道你錯在哪嗎?”莫尹冷冷道,“你既已為我死過一次,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便沒有資格再替別人去死。”
    賀煊道:“我不是要為大皇子去死,是……”
    “是什麽?!”
    莫尹厲聲打斷,“你認為這是你我之間的鬥争,兩面便必然會有一個贏家?你錯了,如今我贏了,登基的是二皇子,倘若你贏了,扶持了大皇子登基,這天下算來算去還是他們趙家的,誰是贏家,誰是輸家,你還看不明白麽?”
    “我早厭煩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只記得我說過要你稱臣,你應當也記得我說過,我要的是九五至尊。”
    “大皇子、二皇子……趙家血脈,”莫尹負手而立,鳳眼煙波流轉,唇齒上下輕輕一動,“我一個也不會留。”
    賀煊一言不發地看着莫尹,聽他将所有大逆不道的話全說盡了。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莫尹回眸道:“一是聽賀太傅的,速速返鄉,遠離這些是是非非。”
    賀煊已毫不驚訝莫尹能得知他的家書中寫了什麽,只仍安靜地看着莫尹。
    “二是,”莫尹頓了頓,語氣柔和,“留下來,幫我。”
    室內寂靜極了,賀煊不作聲,眼神全不能從莫尹身上移開,他既為他的野心所震顫,亦為自己心中的搖擺所感到痛楚不堪。
    真全不要忠孝,留千古罵名,在史書臭上一筆?連同賀氏忠名一塊陪葬?
    賀煊有些想笑,他不是軟弱的人,在戰場上腥風血雨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他亦不怕死,從來打仗都只沖在最前頭,他怎麽也料不到他這樣的人會落入如此進退兩難,似乎無路可走的境地。
    莫尹審視着賀煊的神色,他知他快将他逼到絕路了,這兩條路,無論哪一條對賀煊而言都是抽筋剔骨之痛,他看似有選擇,其實兩條路殊途同歸,要麽避讓要麽投誠,總之是絕不能與莫尹作對。
    怪不得,賀太傅當年那般反對他入朝,連他從軍也是勉強答應,看來他果真不适合走仕途一道……
    “如若你願回鄉,”莫尹淡淡道,“我可以放趙家人一條生路。”
    賀煊目光輕微閃動。
    “到時我可以放他們去南鄉,由你們賀家世世代代繼續侍奉他們,全了你們滿門的忠義。”
    “我以為你會以第二條路來與我交換條件。”
    “你不願,不是麽?”
    莫尹微微偏過臉,目光很是銳利,仿佛将賀煊已全看透了。
    一陣寂靜過後,賀煊緩緩道:“宮中守備森嚴,宮人守口如瓶,連太醫都如此俯首帖耳,子規,陛下闖宮,是你默許,還是你授意?”
    莫尹神色不變,賀煊自顧自道:“你先讓陛下以大皇子之事激我,又接了金大夫勸我回鄉,其實你從未想過要我為你賣命,你只是想叫我遠離這些是非,對麽?”
    賀煊說着,目光神色愈發溫柔。
    莫尹在他那視線注視之下,那冰冷的表面似有融化的跡象,他口唇蠕動的幅度極小道:“那你肯不肯呢?”
    他先是逼迫于他,又再給他指出一條真正的出路,為了叫他願意走這條路,他甚至替他找了一個緣由來叫他接受這唯一能好好活下去的安排……
    “藏鋒,”莫尹語氣柔和下來,“回鄉吧。”
    賀煊定定地看着莫尹,莫尹同樣目光凝望着賀煊。
    賀煊心中又痛又苦。
    這一聲藏鋒,叫他如何割舍?
    他救了他一命,他為他籌謀,全他忠義自尊。
    到底是誰付出的更多?
    能算得清麽?
    “我……留下。”
    賀煊啞聲道,他說完之後,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毫無血色,可以瞧出他是多麽艱難才說出這三個字,這般決定對他而言是叫他放棄了多麽重要的東西……
    以大皇子的性命來要挾,賀煊當然也會勉強同意,可莫尹不喜歡也不願意賀煊是為了別人屈服于他,他要他是為了他!為了他而心甘情願地放棄一切,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站在他這一邊!
    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可這快意卻遠超于他的想象,看着賀煊痛苦卻又堅決的神情,莫尹只覺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比之弑君奪位都要來得暢快!
    莫尹緩步上前,輕輕咳了一聲,“藏鋒,你真要留下?”
    “是。”賀煊緩緩道。
    莫尹俯下身,雙手抓住賀煊的肩膀,目光凝視着賀煊的眼睛,那雙眼睛裏從痛楚中迸發出的情意叫莫尹甚至有些着迷了,他漸漸低頭,身上冷冽氣息靠近,賀煊呼吸漸屏,卻在莫尹離他只一指距離時扭開了臉。
    莫尹目光斜斜地看過去,賀煊臉色極為隐忍,莫尹微眯了眯眼,“藏鋒……”
    賀煊卻是扭身慢慢躺下了,他低低道:“子規,你讓我靜一靜。”
    莫尹半彎着腰,居高臨下地注視了賀煊俊朗蒼白的側臉,柔聲道:“好。”
    莫尹悄然離去,吩咐宮人們好生照顧,宮室外金大夫攔住了他,道:“太師,多年前老夫為您開的補身藥丸可有效?”
    莫尹道:“多謝金大夫。”
    “不如老夫為太師您把一次脈,為您重新調制藥丸?”
    “不必了,”莫尹微笑道,“我身子還好,勞煩金大夫多多照顧藏鋒。”
    莫尹是極少笑的,但他今日的确笑得很痛快,在書房中自斟自飲,面上笑容不斷,然而笑着笑着他便咳了起來,喉頭止不住地湧上陣陣腥甜。
    醇酒入喉,将那滿口的血氣又飲了回去,莫尹面上仍是帶着笑意,他叫了侍女抱來琴,且飲且奏,又提筆寫下幾首狂詩,最後和衣躺在床上,一面輕咳一面低語,“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一連幾日,莫尹都未曾去探望賀煊,只問了太醫賀煊情況如何,太醫說那金大夫霸道得很,不許他們插手,莫尹笑了笑,叫他們全聽金大夫的調遣。
    朝中的混亂也漸漸平息了,大皇子因謀反大罪被貶為庶民,流放三千裏,賀煊得知此事後,眉頭稍展,随即又更深地皺了起來。
    金大夫道:“公子,您滿腹心事,郁結太重,可不利于身體恢複。”
    賀煊強笑道:“金大夫聖手,我已覺得好了許多了。”
    金大夫道:“傷好之後,公子有何打算?”
    賀煊面上笑容漸淡,神情幽深地看向房中一處,淡淡道:“且看吧。”
    金大夫再次勸道:“如今朝中一團污穢,暫且明哲保身以待來日才是正道啊。”
    “這些話,是爹要您帶給我的吧?”
    “太傅與夫人都是這個意思,”金大夫道,“老夫自認走南闖北,見過世間無數人物,這位莫太師心思深沉,便是太傅出山,兩虎相鬥,勝負都未可知,公子您雖精通用兵,在權術之道上卻如稚子一般,絕不是這位莫太師的對手,”金大夫壓低了聲音,用僅有賀煊能聽到的聲氣道:“此次前來,我帶了一枚假死藥,可助公子您脫身。”
    賀煊聽罷,卻是無動于衷,“不必了。”
    金大夫道:“難道公子您……”
    賀煊打斷道:“我累了。”
    金大夫見他神色堅決,便知無可轉圜,長嘆了一口氣,輕搖了搖頭。
    如此幾天後,賀煊派李遠帶着他的兵符請各軍離去,造反之事,已蓋棺定論,沒有對參與的軍隊作出任何處罰,各軍也就四散回屬地去了,唯獨賀煊手下一支親兵近衛怎麽也不肯走,一定要等賀煊一同回邊境。
    賀煊聽聞此事,心中又是陣陣絞痛,手書一封叫李遠再去遣回,這次有了賀煊的親筆書信,親兵們這才勉強返回,京中便只剩下禁衛與熒惑軍,全都握在莫尹的手中。
    形勢已非常明朗,正如莫尹所言,他所要的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是真真正正的九五至尊,這條路艱難險阻,要踏過比在戰場上更深厚的屍山血海才能到達頂峰。
    這樣的險途,倘若只一人去走,也太孤單了……
    賀煊感到身子漸好,已不必人照顧伺候,便想要出宮,宮人們攔着不讓他離開,“将軍,沒有太師的手令,我們不能讓您出宮。”
    李遠在一旁皺起了眉,賀煊卻平靜道:“那就勞煩你們向太師說明請示。”
    李遠直接道:“将軍,我去。”
    李遠在宮中行走自由,立刻就去了太師府,求見了莫尹,告訴莫尹賀煊傷勢漸好,想要出宮,他頗為不忿道:“宮人非要我來請示軍師您,得了軍師您的手令才放行。”
    莫尹微微一笑,“将軍傷勢好了?”
    “尚未好全,不過将軍身體康健,待在宮中也不習慣。”
    莫尹點一點頭,放下手中的書卷,輕咳了兩下,目光悠然地看着香爐上袅袅升起的白煙,“我知道了。”
    宮門下鑰,天色已暗,賀煊仍未等到李遠歸來,他神色平靜,心中也有所準備,以莫尹的癖性,他既答應留下,當然也就意味着任他擺布,在他作出那個決定後,他已将一些東西放棄了。
    宮室門被輕輕扣了扣,宮人低聲道:“将軍,晚膳備好了。”
    賀煊起身過去開門,門拉開,兩側宮人托盤靜立,許久不見的人面帶微笑,“喝一杯?”
    宮人們放下酒菜後就全退了出去,輕輕将門帶上,莫尹步入宮室,撩袍坐下,“要站到幾時?”賀煊這才恍然如夢道:“你來了。”
    莫尹回眸淡笑,“過來用膳吧。”
    賀煊跟着過來坐下,他先看了一眼莫尹,見他臉色似不太好,便道:“朝中事務繁雜,也莫太操勞。”
    莫尹勾唇一笑,“我不操勞,還有誰來操勞呢?”他提起酒壺倒酒,倒滿一杯後往賀煊的方向推了推,“今日莫談公事,此地沒有太師,也沒有将軍,”他給自己也倒滿了酒,舉起酒杯望向賀煊,“只有莫子規與賀藏鋒,可好?”
    賀煊拿起桌上的酒杯,目光深深地凝視莫尹,道:“好。”
    兩人輕碰了碰,一飲而盡。
    莫尹喝完便笑,說道:“這宮中佳釀,我怎麽覺着不如你釀的酒?”
    賀煊将酒杯從唇邊放下,也微微笑了,“營中還存着好幾壇酒呢。”一直在等一個人來喝。
    莫尹輕輕一笑,神情似是在回憶那段在邊境度過的時光。
    賀煊也跟着出了神,過了一會兒後才道:“說好了不提的。”
    “無礙。”
    莫尹提起酒壺繼續為二人倒了酒,“我喜歡聽。”
    酒滿杯,賀煊擡起手,只覺杯似有千斤重,如若能夠回到那時,那該有多好?他不敢說,只擡手飲盡杯中酒。
    “不提了,”賀煊口中苦澀,聲音輕得似要聽不見,“不提了……”
    二人推杯換盞,果然不再提朝中事,只談琴棋詩畫,書歌刀劍,談藍田莫子規與南鄉賀藏鋒在步入這滾滾朝堂之前是怎樣的人。
    宮人準備了三壺酒,兩人很快就将兩壺喝得見底,莫尹面上浮起淡淡紅暈,賀煊面色也變得紅潤了許多,言語中多了幾分醉意,“宮中的酒勁還真不小。”
    莫尹笑,“自然也是有它的長處的。”他轉過臉,眼波流轉,一雙清冷的鳳眼似含水一般,在瑩瑩燭光的下攝人心魄,賀煊不由看癡了。
    “你為何這般瞧着我?”莫尹低聲道。
    賀煊扭頭避開了視線,低聲道:“我有些醉了。”
    “是麽?”
    耳畔有些燥熱,賀煊驀然想起那日莫尹靠近,似是要親他一般……他們二人到了這般境地,再有什麽,只會變得愈加混亂……還是莫尹是想以此來徹底收服他……他不想那麽想的,可兩人再也回不去當初在邊境時那般簡單純粹……
    正當賀煊胡思亂想之際,下巴被冰涼觸感挑動,他想也不想地伸手推拒,“啪”的一聲清脆地過去,等他發覺他打開的是莫尹的手是已晚了,“子規,我……”
    莫尹伸手直接掐住了賀煊的下巴,淡淡道:“這是你第二次拒絕我。”
    賀煊緩緩道:“子規,我既應承了你,就絕不會反悔。”
    莫尹掐賀煊下巴的手指力道很大,他微微一笑,道:“難道你以為我要以色事人,才能手握大權?那朝中百官,我可真要忙不過來了。”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賀煊急忙解釋道,“我是想說你不必勉強自己……”他未曾忘記當年在營中,莫尹對此事有多麽反感,賀煊道:“子規,我知道,你對我,只有知己之誼。”
    莫尹眼睛微微閃爍,“誰說的?”
    話音落下,他未給賀煊任何反應的機會,臉龐毫不遲疑地靠近,帶着酒氣的濕潤嘴唇貼上了賀煊的,鳳眼直直地盯着賀煊,在看到賀煊瞳孔微縮時,輕合上了眼睫,嘴唇專心而溫柔地舔舐着賀煊的嘴唇,賀煊不知是震驚還是抗拒,如木偶一般半晌不動,莫尹手已放開了賀煊的下巴,摸索着去解賀煊的腰帶。
    賀煊仍是如被定身一般,他雙眼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那睫毛密密叢叢,眼睑下方肌膚泛紅,恰似傲雪寒梅,與冰冷中泛出清豔之色……
    賀煊的眼睛不知不覺微眯了,他覺着自己仿佛是醉了,醉在這冷冷的梅雪香中。
    腰間束縛解開的一瞬,賀煊徹底閉上了眼睛,雙臂仿若有自己的主意一般已緊緊摟住了莫尹,反客為主地張開嘴唇回吻住了莫尹。
    【……】
    一夜過去,不知天光幾何,兩人抱在一處,莫尹聽着賀煊呼吸平穩睡着之後,他悄然從賀煊懷中鑽出,摸黑下榻,将一襲官袍重新穿好,取下腰間香囊,從香囊裏取出一粒藥丸回身又坐到床沿,在黑暗中窺視了賀煊片刻後,伸手挑開賀煊的嘴唇,賀煊猛然睜開了眼,其實莫尹離開他的懷抱時,賀煊便醒了。
    黑暗中雙目對視,莫尹手指點了賀煊的牙齒,将藥丸送入賀煊口中,賀煊不言不語地吞下,他問也不問這是什麽,本也不必問,他早已将比命都更重要的東西豁出去給了他了,即便是穿腸的毒藥又如何?
    賀煊拉了莫尹的手,低聲道:“夜涼,別走了。”
    莫尹微微一笑,“好。”
    他和衣躺下,賀煊伸手抱了莫尹,額頭忽傳來一陣眩暈,在那眩暈之中他感覺到唇上又是一涼,掙紮之際,耳邊私有人細語,他聽得似夢非夢,不多時便徹底陷入了昏睡之中。
    賀煊在一陣搖晃中醒來,他睜開眼看到了馬車頂,目光移動,守在一旁的李遠忙道:“将軍你醒了!”他連忙向外撩開馬車簾,大喊道:“金大夫,将軍醒了!”
    “軍師給您服下了那顆假死藥,他說您的性子最是執拗,一般迷藥頂多讓您昏睡三四個時辰,馬車走不了多遠,您又會回京了,這顆假死藥可叫人七天不醒,而且有金大夫照料,他很放心,所以……”
    李遠說着,将懷中之物遞給賀煊,“這是您的兵符,還有軍師給您留的信。”
    賀煊接過兵符和那薄薄的信,他打開了那封信,信上只有簡短的十六個字。
    “請君戍邊,永不回京,刀劍無眼,各自珍重。”
    賀煊腦海中一陣嗡鳴,恍惚間似是回憶起了什麽,那是莫尹在他耳畔說話的聲音。
    “……藏鋒,你已将我最想要的東西給了我,我不願叫你淪落到我當初那般境地,不得施展抱負,回邊境去吧,那裏才是真正屬于你的地方……”
    修長身影半躺在軟榻上,莫尹目光凝視着窗外的一處,仿若看到了正在馬車上讀他書信的賀煊,那神情該是多麽的震驚苦楚,可他終究還是會聽他的話的,賀藏鋒違背不了莫子規的意思。
    莫尹輕笑了一聲,咳嗽一發不可收拾,他拿了帕子掩住口鼻,只覺腥甜滿喉,待拿下帕子,一方雪白的帕子已染了深重血色,恰如那夜官服上斑斑點點,血跡如紅梅。
    “将軍?軍師信上說什麽了?”
    賀煊輕疊起信紙,将它揣入胸口,他一言不發地推開馬車窗戶,窗外已是遠離京城的風景,夕陽正好,他心中答道,他說,他也心悅我。
    就在這時,夕陽漫入了馬車之內,将賀煊的眼睛都浸滿了,他輕閉上眼,只覺這落日餘晖也仿佛是暖的,要将他帶到歸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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