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神父
“陛下,天都快亮了,您還不肯休息嗎?”
對于近侍的勸誡,皇帝充耳不聞,他近日忙于調整農業上的稅收問題,已經許多天沒有好好休息——財政大臣像條沒用的老狗,這是皇帝在有關稅收的會議上對財政大臣咆哮時的親口評價,財政大臣出于羞憤也可能是出于身體上的頑疾,當場便倒了下去,于是農業稅的調整問題便由皇帝來親自解決,這也正合皇帝的意。
奧斯頓大陸的皇帝對手中的權力有近乎偏執的占有欲,他恨不得自己完成所有的事,最好是鄉下牛羊的接生工作也全交給他自己來做才放心,大臣們私下裏偷偷這樣說着。
“陛下,”比爾愁眉苦臉,“您看看您的臉吧,您已經好幾天都沒刮胡子了,明天要開聯合會議,您總得修飾下您的儀表吧。”
皇帝道:“哦?是嗎?明天是聯合會議?”他擡起頭,一雙深棕色如雄獅一般的眼睛流露出那叫人熟悉的嘲諷意味,“我還以為是選美大賽呢。”
比爾無奈道:“陛下……”
“好了,別再吵吵嚷嚷的了,”皇帝不耐煩道,“我知道該怎麽做。”他拉開抽屜,拿出裏頭的一個盒子扔了出去。
比爾靈敏地接住盒子,“陛下,這?”
“給小吉姆的生日禮物。”
比爾感動道:“陛下,您真好,我替吉姆感謝……”
“夠了夠了,”皇帝揚了揚手,眉頭緊皺道,“別啰嗦了,快走吧,我真後悔讓你搬回王都。”
比爾心說他若不回王都的話,更沒有人敢在生活瑣事上勸誡這位專制又不顧惜自己身體的君主了。
“好的,陛下,我馬上就走,最後提醒您一次,早些入睡。”
皇帝低下了頭,又打開了一疊新的文件,一手拿着鋼筆在上面寫寫畫畫,顯然是沒聽進去的意思。
忠心耿耿的侍從在帶上門之前,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教皇在上,您真應該珍惜自己的身體。”
皇帝仍低着頭,聞言手快速地向前甩了甩,表示自己對侍從的規勸厭煩透頂,不想再聽。
比爾關上了門,哈倫靠在牆邊,微笑地對他做了個口型,“怎麽樣?”
比爾壓低了聲音,無奈道:“我照你說的,最後提到了教皇,可是陛下好像還是無動于衷。”
哈倫微微一笑,“那就算了,相信陛下會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
“教皇的離去對陛下造成了很大的打擊,”比爾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我很遺憾當時我沒有陪在皇帝陛下的身邊。”
哈倫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低聲道:“即便上帝陪伴左右,他也無法釋懷。”
比爾沒有聽清,問了句,“什麽?”哈倫伸手摟住了他的肩膀,從他手裏拿走了盒子,“這是什麽?”
“陛下送給吉姆的生日禮物。”
“讓我打開瞧瞧,哇哦,一枚騎士勳章,我的天,我也想要結婚了!”
“什麽?騎士勳章?這也太珍貴了……”
走廊外模糊的談笑聲逐漸遠去,在案前工作的皇帝雙眼在密密麻麻的數字上不斷掠過,鋼筆重重地在上頭劃下印記,筆尖停頓在某處,皇帝平穩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墨水從用力的筆尖滲出,大片墨跡在文件上留下污漬。
皇帝放下鋼筆,閉上有些刺痛的眼睛,向後靠入寬大的座椅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連日工作的疲憊瞬間便侵襲了他,叫他突然之間仿佛變得極其軟弱了,身後倚靠的座椅變得寬大,而他猶如嬰兒一般蜷縮躲避在黑暗之中。
有誰能想到奧斯頓大陸的皇帝是這樣軟弱的一個人呢?只要施展那小小的魔法,頃刻間就可以将一位勇敢果決堅毅無比的君主變成一個被哀傷痛苦浸滿的懦夫。
尤金——尤金——
他在午夜夢回時無聲呼喚的名字。
人間的教皇,去到天堂的天使。
起初皇帝宣布信仰上帝時,他完全只抱着利用投機的心理,宗教不過是他獲取權位的手段,而如今他是整個大陸最虔誠的信徒,因他必須相信,這樣才能保留一絲重逢的期望……
皇帝靜靜地坐着,在華麗的宮殿中,他腦海中填滿了教皇那雙湖綠色的眼睛,那麽明亮地望着他,如幽深的湖水一般。
起初,悲痛是表層的,狂暴的,他發了瘋似的大吼大叫,他抱着教皇離去的身體不停地呼喚着他的名字,然後是複仇,他親手絞殺了自己的兄弟,将他的屍首扔給饑餓的野狗,承擔了不仁的罵名,最終一切都過去了,悲傷開始如幽靈一般如影随形。
無論何時何地,不需任何契機,當他想起他時,痛苦便如潮水一般湧了上來,他不動聲色,如常地行使作為皇帝的職責,而他的心已被思念與悲傷的浪潮深深淹沒。
深夜無人時,他常潸然淚下,淚水打濕了他的臉龐,他像個孩子一樣掩面哭泣,淚水從他的指縫溢出,他時常感到強烈欲嘔的悔恨。
上帝啊,他怎麽會為那虛無缥缈的自尊而同他冷戰那麽漫長的時間。
他們分開的時間甚至比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都要長上數倍……
每每想到這裏,皇帝便很痛恨自己,他時常想到死亡,又想起那人靠在他的臂彎裏請求他為這大陸帶去長久的安寧和平,請他堅持下去……他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喝下毒藥的瞬間就察覺到了……
蘭德斯,皇帝對自己說,你該下地獄。
“蘭德斯。”
“蘭德斯?”
“蘭德斯……”
皇帝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面前的身影朦朦胧胧。
“是你嗎?蘭德斯?”
“我聽到你的呼吸了。”
皇帝猛然将雙眼全部打開,他難以置信地看着離他幾米遠的潔白身影,他立即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間,他的靈魂都要從他的身體裏跳出來了!
“真見鬼,”教皇的神情似是有些不解,“我怎麽到這兒來了?”
“蘭德斯。”
教皇轉過臉,無焦距的綠眼熠熠生輝,語氣淡淡,有些居高臨下的嚴厲,“你在假裝看不到我嗎?”
皇帝渾身像被凍住了一般,他真想起身跑過去,可他擔心他一動,面前的人就會消失了。
這樣的夢在一年中都非常難得,他屏住呼吸,希望這個夢持續的時間能長一點,再長一點,最好永遠不要醒來……
教皇納悶于皇帝的無動于衷,他的記憶有些混亂,不知道自己怎麽突然出現在了這裏,根據腳下的地毯觸感判斷這裏應當是皇宮,而憑借直覺,他确定隔着不遠距離的人正是蘭德斯。
蘭德斯的呼吸很沉,長久地屏住,又深深地吐出,簡直像個身患頑疾的病人。
教皇略微皺起眉,語氣微微緩和,“你病了?”
哦,上帝啊……
那關切的語句實在太真實了,皇帝的眼睛裏瘋狂地湧出淚水,那滾燙的液體将他的臉龐打濕,他簡直不知該作何反應,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望着那逐漸有些看不清的身影,擡手抹了把眼淚,低聲道:“尤金……”
教皇聽到皇帝的聲音時,确定了皇帝正身患疾病,他的聲音聽上去實在沙啞極了,像是得了極其嚴重的傷風。
教皇暫時放下了疑慮,他向着皇帝的方向,道:“蘭德斯,你病了,請醫生了嗎?皇帝的健康可不是什麽小事。”
“我很健康,”皇帝沙啞道,“尤金,感謝上帝,我很健康。”
“可你聽上去不像你說的那樣健康。”
“我很對不起。”
“您倒也沒有對不起我,只是管理自己的身體,我認為是一個君主的本分。”
“你說得對。”
皇帝從來沒有在夢中與教皇有過如此流暢的對話,這使得他不由心生幻想,懷疑一切并非夢境,而是真的。
“尤金,”皇帝緩緩道,“請你站着別動,好嗎?”
他的語氣帶着小心翼翼的卑微請求,教皇心下明了,“您是想要求和嗎?”教皇淡淡道。
皇帝扶着座椅站起了身,他的動作非常的小心謹慎,雙眼始終緊緊地盯着教皇的身影,生怕他哪個動作驚擾到了那夢中的身影,等到完全站立後,他僵硬地邁開了第一步。
教皇的身影沒有消失。
他優雅地站立着,金發蜷曲地散落在面頰兩側,神态是那種典型的宗教式的高貴典雅,像一幅冷色調的華美油畫。
皇帝忽然加快了腳步,他飛奔而去,張開雙臂,直直地将人抱在懷中。
教皇因那強大的慣性踉跄地後退了兩步,他伸手扶在皇帝的腰側,驚訝道:“蘭德斯?”随即他便感覺側頸處蘭德斯濕潤的面頰正緊緊地貼着他。
天啊,這夢真實得可怕。
教皇的身體柔軟而冰冷,他是冷的……天啊……皇帝無法控制地流下更多的眼淚,他哽咽着,呼吸急促,語無倫次地呼喚着教皇的名字。
“尤金,原諒我,原諒我的高傲,我此生最後悔的便是與你分開的那段時間,上帝知道我有多愛你,尤金,別離開我……”
教皇在皇帝哽咽的剖白中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随後,世界在他眼中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他看到了宮殿內華麗的裝飾,窗戶沒有關,風吹動着深紅色的絲絨窗簾,書桌上高高堆起的文件,他輕輕扭過臉,看到了一張疤痕縱橫的臉孔,燒傷留下的疤痕被淚水浸滿了,鐵鏽一般泛紅粗陋。
皇帝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也慢慢轉過了臉。
兩雙眼睛對視的那一刻,皇帝在教皇眼中看到了自己,他很清楚地明了教皇看見了他。
“尤金……你的眼睛……”
“蘭德斯,”教皇道,“你看上去很疲憊。”他撫了下皇帝的臉頰,“瞧你的胡子,這可真有失風度。”
“我……”
皇帝一時慌張,他忽然想起自己的醜陋,他無處遮掩,只緊緊地握住教皇的手,“對不起,我會刮胡子的。”
教皇凝視着皇帝,他說道:“我現在是教皇了。”
“是的。”
“你遵守了對我的諾言,是麽?”
“是的。”
教皇道:“我很欣慰,蘭德斯。”
“不、不……”皇帝眼中再次流下了淚水,他無助地将額頭靠在教皇的掌心,“不、不……”
教皇環顧四周,發覺這裏充滿了孤獨、寂寞的氣息。
“蘭德斯,你應當好好生活。”
教皇語氣淡淡,流露出些許譴責的意味。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
“很好。”
窗戶外已射入了第一縷陽光,教皇低聲道:“蘭德斯,作為替你洗禮的主教,我必須要坦誠地告訴你一個事實。”
“不,我不想聽……”
皇帝緊緊地攥着那雙冰冷的手,他感覺到了夢醒的前兆,他不顧一切地想要抓住這即将破碎的一切,喃喃道:“別離開我,尤金,別離開我……”
“我必須要說。”
神父低頭親吻了下他的額頭。
“蘭德斯,你并不醜陋。”
“嘭——”的一聲,鋼筆落在了地上,皇帝猛然驚醒,他睜開眼,發覺自己睡倒在了座椅上,渾身骨頭疼痛,擡手抹了下臉,掌心裏一片濕潤,皇帝習以為常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窗邊,他拉開窗簾,陽光射入,又叫他禁不住回避了一下,皇帝粗魯地抹了把臉,随後覺察到了不對——
皇帝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擡頭看了一眼緊閉的窗戶。
——他在夜晚從不關窗,萬一那人會從月光中來與他相見呢……
皇帝推開窗戶,晨起的風吹拂,他輕輕閉上眼睛,嗅着那殘留的味道,那冰冷的氣息仿佛仍萦繞着他。
尤金,你真的來過了,對嗎?
借着那一縷清風,神父拂過皇帝的面頰,融入清晨的霧中……
是的,蘭德斯,我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