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的喧嚣并未传到寝殿。
呼啸整夜的风声停歇后,翌日的清晨依旧是个晴日。
堆积如山的账本理完,东宫里例行采买的日子又未至。
江萤这几日里可谓是难得的闲暇。
她早膳后无事可做,索性便让连翘搬了玫瑰椅放在窗畔。
她抱着雪玉坐在窗前漏进来的春光里,闲适地拿着柄玳瑁梳子给怀中的狸奴梳着长毛。
几处打结的毛发还未梳开,远处便似有通禀声传来。
江萤还未听清,趴在她膝面上的雪玉先竖起耳朵。
它团身跳到地上,笔直地往槅扇前跑去。
“雪玉。”
江萤唤它的名字,拿着玳瑁梳子起身跟上它。
方行过屏风,便见容隐正自珠帘后走来。
“般般。”他看见江萤,便在屏风前驻步,启唇唤她的小字。
雪玉则跑到他的面前,躺倒在雪白的绒毯间,亲昵地蹭着他的袍裾。
“殿下。”
江萤福身向他行礼,又见两名宦官搬着口箱子行入寝殿。
在她讶异的目光里,他们将木箱放在她面前的绒毯上,躬身往廊上离开。
容隐轻声免了她的礼,目光也落在那口箱子上。
“般般可以打开看看,确定是否喜欢。”
江萤闻言,拢裙在箱前矮下身来。
许是有此前的阴影在,打开箱盖之前,她先谨慎地问他:“里面的东西,可以在人前看吗?”
容隐略微颔首:“可以。”
江萤轻轻点头,试着将箱盖打开。
箱内并没有奇怪的物件。
而是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不同的话本。
粗略算过去,应当是有数百本。
大抵是将长安城里时兴的话本子都搜罗了过来。
“殿下?”
江萤惊讶地望向他。
她总觉得,殿下不像是会看话本的人。
即便是喜欢,应当也没有足够的闲暇来看。
那这些话本,便只能是为她准备的。
容隐并未否认。
他道:“此前你曾说过。在闺中的时候,偶尔会看些话本。时而也会到庭院里蹴秋千。”
江萤羽睫轻眨。
她隐约听出容隐话里的未尽之意,却又有点不敢置信:“东宫里还有秋千吗?”
容隐未曾正面回答,而是递手给她。
江萤站起身来,将素手轻轻搭上他的掌心。
容隐带她离开寝殿。
顺着游廊走到东宫最南面的韶光园前。
月洞门前紫藤花开如瀑,园内海棠与碧桃交织绽放。
小园最深处,停着架精致的桐木秋千。
江萤提裙走上前去,清澈的杏眸里明光流转。
“臣妾无事的时候,可以来这吗?”
容隐将还缠着他的雪玉放到旁侧的青石桌上:“韶光园内不会有外客前来。”
他询问:“般般可想试试这架秋千?”
江萤点头:“臣妾去唤连翘过来。”
她话音落,尚未抬步,便听容隐道:“不必去唤旁人。”
她羽睫微抬,偏首看向他。
却见容隐走到秋千旁,替她平稳地握住垂落的秋千索。
“般般。”他语声清和地唤她的小字。
顷刻的惊讶后,江萤还是转身走向他。
她拢好裙裾,试着站到秋千上,轻握住两旁垂落的秋千索。
随着她在秋千凳上站稳,桐木制的秋千也在春光里轻盈飞起。
韶光园里的秋千架搭得很高。
当秋千飞到最高处的时候,她都能瞧见东宫外热闹的街巷。
游人来往如云,商贩与货郎穿梭其中,摇着手里的拨浪鼓,叫卖着担中的货物。
令她有刹那的错觉。
仿佛自己不是身在东宫,而是在永州老宅的小院里。
若是秋千再飞得高些,便能看见巷口种着的那棵老银杏树。
就在她稍稍离神的时候,她似听见容隐轻声问她:“除却话本与秋千,般般素日里还喜欢什么?”
他是偏冷感的嗓音,不掺杂多余情绪的时候,总似带着点令人难以接近的淡漠疏离。
但此刻和着春风听来,倒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疏远冷淡。
她在秋千的起落间思索着道:“臣妾喜欢的与其他贵女喜欢的,应当也没多少差别。”
也就是翻翻话本,蹴蹴秋千,听点评书与戏曲之类的。
很常见的喜好。
她这般想着,又偏过脸去问容隐:“殿下呢?殿下素日里都喜欢些什么?”
容隐没曾想过她会这般问。
顷刻的沉默后方回道:“孤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江萤很是惊讶:“怎么会没有呢?”
即便是循规蹈矩如她,在闺中的时候,也有自己喜欢的东西。
她还曾经背着柳氏,在院子里喂过陌生的狸奴。
容隐在她的惊讶声里往前回忆。
隐约想起他曾经在宫中的日子。
作为未来的储君。
他自幼便有专门的太师与太傅教导。
需要学的是文韬武略,君子六艺,以及各部族的文字语言。
每日皆有课程。
五更起,未刻毕,鲜有闲暇的时候。
至于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并不重要。
以致于如今强要去想,仍是空白。
他略想了想,便简单地回答江萤:“君子六艺。”
这便是他最接近玩乐的东西。
江萤眨了眨眼。
君子六艺者,礼、乐、射、御、书、数。
礼书数三者江萤想不出有什么好
玩的。
射御两者江萤不会。
因此她便问道:“殿下擅长什么乐器?”
容隐道:“古琴。”
古琴有君子之音,这倒是与江萤猜得一般无二。
“殿下练琴的时候可以唤臣妾过来。”江萤莞尔道:“臣妾会弹月琴,也能看懂乐谱,能与殿下合奏。”
她的语声方落,便听见远远传来段宏的声音:“殿下,属下有事禀报!”
江萤脸颊骤红,急忙看向容隐,示意他快将秋千停下。
要是太子亲自为她蹴秋千的事被人瞧见。
即便不说她不分尊卑,也要说她恃宠生骄。
好在容隐没有多问,便将秋千停住。
江萤匆忙自秋千凳上跃下。
她绯红着脸,急急忙忙地去整理微皱的裙裾。
容隐看向她慌乱的模样。
她的裙裾其实没有多乱,仅是几处细微的皱褶。
但在她慌张地整理下,臂弯间的披帛反倒是散落下来,绣着如意云纹的末端都快坠到地上。
容隐薄唇微抬。
他抬手拾起江萤将要坠地的披帛,俯身替她将裙裾理好:“没有孤的命令,他不会进来。”
他的语声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以致于江萤都轻愣了愣。
稍顷她回过神来,微红着脸拢裙站到廊上:“殿下唤他进来吧。”
她蚊蚋般轻声:“臣妾整理好了。”
容隐直起身来。
江萤看见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是素日里的平静。
仿佛适才的笑意仅是她因春光而产生的错觉。
他道:“段宏。”
段宏高声应是,自院外快步而入,仿佛顷刻间便行至两人面前。
他双手将两封烫金的请柬奉上:“这是司礼监送来的请柬。邀请太子与太子妃,自十五日后的申时至六殿下府中,赴六殿下与六皇妃的婚宴。”
容隐接过请柬,对他道:“孤已知晓,你且退下吧。”
段宏应声,重新离开韶光园。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江萤方自容隐手里接过请柬,满是不安地看向他:“殿下,这场婚宴……”
她欲言又止,但容隐亦知晓她的担忧。
若是他在宴席间发病,太子有狂疾的事便会传遍整个长安城。
届时便是万劫不复。
容隐垂落眼帘,掩住眼底心绪。
他的狂疾,终究是个致命的隐患。
无论是为他,还是为般般,都应当设法诛除。
无论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容铮的婚宴,孤不得不去。”他将手中的请柬合拢,再抬起眼帘时,眼底的神色已如往常平静:“孤会设法在黄昏前离席,不会铸成大错。”
江萤眼底的担忧未散。
提前离席毕竟有些失礼,更可能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若是有其余的办法……
她试着询问道:“殿下可否让臣妾再尝试一次?”
再试试,能不能说服发病时的他。
容隐深看向她。
他的凤眼深邃,眼底的神情复杂。
似在刹那间想起许多。
想起在宫中的无数次尝试,以及除他与江萤外,曾经唯一知晓过这份秘密的人。
他最终还是拒绝:“孤在发病的时候,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劝告。”
江萤秀眉轻颦,似还想再争取些什么。
容隐却已淡淡问她:“般般还想继续蹴秋千吗?”
他的语声温柔,但语意间满是拒绝。
显然是不愿再提起发病时的事。
江萤也唯有收住语声。
她轻轻摇头。
容隐亦不再多言。
他低应了声,将还团在青石桌上的雪玉唤醒。
带着它与江萤并肩离开这座韶光园。
*
此后数日,东宫内清净如常。
江萤闲暇的时候悄悄翻了几本话本,便又要开始整理贺容铮新婚的礼单。
其他的地方倒还好整理。
唯独章家嫡女和姜妙衣的礼不好筹备。
两人过门的日子挨得很近,可毕竟正妃与良娣身份有别,若是筹备的不好,便容易在背后落人话柄。
因此江萤在初步拟好礼单后,还是决定去寻容隐过目。
晌午过后,江萤遂带着礼单前往容隐的寝殿。
绕过殿内两道白鹤屏风。
她看见容隐坐在长案后,面前还放着一碗刚用完的汤药。
江萤走到他的跟前,侧首看了看案角放着的更漏,略带不解地询问道:“殿下这么早便用安神药吗?”
容隐执笔的右手微顿。
稍顷还是搁笔接过她手中的礼单:“这并非是安神药。”
他稍停,还是道:“这是孤在古籍间找到的药方,据记载是对离魂症有效。”
“古籍里的药方?”
江萤凝眸看他,希冀里又带着些不安。
她对医术了解得不深。但是在永州的时候,也曾听说过不少民间流传的偏方。
效果良莠不齐。
有的确有奇效,有的毫无作用。
还有的不但不能治病,反倒会令人病情加重,百般不适,严重的甚至会令人丧命。
她犹豫着问道:“殿下可令人试过?这药方会不会对殿下的身体有所损伤?”
容隐微垂羽睫,掩住眼底的心绪。
他道:“孤令人试过。不会有太大的损伤。”
那便还是会有损伤。
江萤的心悬起。
她正想启唇劝他,却见容隐已将她带来的礼单铺开。
他的目光移落,同时提笔替她批注:“这道浣花锦在五皇弟成婚的时候曾经送过。如今再送未免
重复。可换成同样色泽绮丽的流霞锦……”
他整理得很是细致。
待理完的时候,关于汤药的话题也早已经过去。
江萤没找到开口的机会。
便唯有拿着礼单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容隐察觉到她的视线。
他将放在药碗旁的那盒蜜饯递给她,语声清润地安抚她:“孤会有分寸。”
江萤也不好再说。
她满是担忧地觑了觑他,也只好拿着蜜饯福身告退。
*
再次相见的时候,是蜜饯吃完的那日。
江萤提着亲手做的点心,往容隐的寝殿里去。
自从那日撞见他用药之后,太子留在她寝殿里的时辰显而易见地少了。
从最初的每日都会留上两三个时辰,到后来的一个时辰,等到第五日的时候,便连半个时辰都未停留,便以公务繁忙的理由离开。
令她的陪嫁侍女连翘急得嘴角都起了两个燎泡。
以为殿下是喜新厌旧,在新婚燕尔的热络过去后,便很快要纳新人进门。
江萤虽然不像连翘这般想,但始终也是放心不下。
毕竟有一便有二。
古籍里的方子定然也不止只有那一张。
是药三分毒,若是殿下就这样一张张地试过去……
江萤都不敢深想。
在她的忐忑不安里,容隐的寝殿转瞬便至。
檀木雕花的槅扇紧闭,连着游廊的整座庭院空寂无人。
值守的宫人皆被遣离,便连太子的亲卫段宏都不见踪影。
整座寝殿安静得有些异常。
江萤的心跳快了几分。
她提着食盒小跑到槅扇前,伸手叩着上面的雕花:“殿下。”
她不安地问道:“臣妾可以进来吗?”
她的话音落下,寝殿内却依旧是静默无声。
仿佛容隐并不在此。
江萤迟疑稍顷,正想着是否要到寝殿外找宫人询问的时候,却听见身后脚步声骤然而起。
她急忙回首。
看见神情紧绷的段宏带着几名医正自游廊尽头跑来。
他们神色焦急,甚至都顾不上给她行礼。
快步跑过她身边的时候,卷起的风带得她鬓间的流苏凌乱交撞。
“段宏?”
江萤的语声慌乱:“殿下怎么了?”
段宏情急之中并未回头:“属下稍后再向太子妃回禀。”
他的话音落,寝殿的槅扇便被他大力推开,医正进去后又迅速合拢,将殿内的场景彻底隔绝。
寂静的游廊里,江萤听见她的心跳声怦然。
她不敢贸然进去,更不愿就此离开,便咬唇等在槅扇外,满是不安地等着段宏出来。
时辰不知过去多久。
直至食盒里的糕点凉透,照进游廊的日光都渐渐消减了余热。
满头是汗的段宏方领着医者们出来。
江萤强忍着没有立即开口。
而是等段宏将人送到月洞门外,重新回来的时候,方着急询问道:“段宏,殿下究竟出了什么事?”
段宏堵在槅扇前,虽是神情紧绷,但口中仍是坚持道:“殿下有令,近日的事不可为旁人道。”
江萤眉心紧蹙。
她能察觉到此事非同寻常。
且那些医正离开时的神情更是让她不安。
“连我也不能说吗?”她追问道。
段宏缄口不答,如同默认。
江萤看着他身后紧闭的槅扇,眉心蹙得更紧。
短暂的僵持后,她将食盒放下,伸手探进袖袋,取出那块容隐给她的磐龙纹玉佩。
她抬首看向段宏:“殿下说过,见玉如人。”
她道:“那我现在可能知晓近日里发生了什么?”
“这块玉佩怎么还在?”段宏的目光落在那块玉佩上,瞠目结舌了一阵,也不得不开口道:“殿下近日在尝试古籍中的药方。今日,可能是试到了毒方。”
江萤的心跳声怦然。
“什么叫做试到了毒方?”她的语声微颤:“那如今殿下……”
段宏正欲回答,紧闭槅扇便自他的身后打开。
暗卫打扮的男子现身在人前,向江萤比手道:“殿下醒了,请您进去。”
江萤轻轻点头。
她没有半点迟疑,抬步便跟着那名暗卫行入寝殿。
走过殿内的屏风,撩起低垂的帏帐。
她在榻间看见今日的容隐。
白绸制的寝衣冰冷洁净,洁白的交领更显得他的面色冷白,寒玉般的肌肤间鲜见血色。
随着暗卫重新隐入暗处。
江萤抬步走到他的榻前,语声很轻地唤他:“殿下。”
容隐抬起眼帘,对上她的视线。
即便是如今的情形,他的神情仍是平和。
平和得令人心颤。
像是他从第一次试验古方,便早料到会有这一日。
“般般。”他如常唤她的小字,鸦青的眼睫淡垂着:“不是什么致命的毒。几副汤药过去便好。”
江萤怔怔看着他。
她嫁来东宫许久,但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
他的肤色冷白得几近通透,本就色浅的薄唇淡如早樱。
即便是地面的血迹已被清理,但寝殿内残留的血腥气依旧能告诉她适才这里发生过什么。
江萤轻咬了咬唇,眼圈微微红了。
她低声问道:“殿下为何宁可试不知名的古方,也不愿让臣妾试试。”
寝殿内有片刻的静默。
容隐微垂眼帘,没有在此事上作答。
江萤又走近了些。
她坐在他的脚踏上,仰起脸看向容隐:“殿下是信不过臣妾吗?”
容隐微顿,终是偏首看向她。
坐在脚踏上的少女眼眶微红,那双杏眸却依旧是清澈如墨玉。
如盛着春日里盈盈的光。
他抬手,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少女的脸颊柔软,带着点令人流连的温热。
但顷刻后,那些旖旎狂乱的记忆也随着这份温度席卷而来。
狂疾发作的他终究是不可控制的。
今日会掐着她的腰肢威胁她,明日便可能会扼断她的脖颈。
容隐终是垂落指尖。
他淡垂眼帘,语调平淡地道:“般般,这本就是孤一人的事。”
“本就不该将你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