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趣读小说网 > 嫁东宫 > 第 33 章

    祠堂内的喧嚣并未传到寝殿。

    呼啸整夜的风声停歇后,翌日的清晨依旧是个晴日。

    堆积如山的账本理完,东宫里例行采买的日子又未至。

    江萤这几日里可谓是难得的闲暇。

    她早膳后无事可做,索性便让连翘搬了玫瑰椅放在窗畔。

    她抱着雪玉坐在窗前漏进来的春光里,闲适地拿着柄玳瑁梳子给怀中的狸奴梳着长毛。

    几处打结的毛发还未梳开,远处便似有通禀声传来。

    江萤还未听清,趴在她膝面上的雪玉先竖起耳朵。

    它团身跳到地上,笔直地往槅扇前跑去。

    “雪玉。”

    江萤唤它的名字,拿着玳瑁梳子起身跟上它。

    方行过屏风,便见容隐正自珠帘后走来。

    “般般。”他看见江萤,便在屏风前驻步,启唇唤她的小字。

    雪玉则跑到他的面前,躺倒在雪白的绒毯间,亲昵地蹭着他的袍裾。

    “殿下。”

    江萤福身向他行礼,又见两名宦官搬着口箱子行入寝殿。

    在她讶异的目光里,他们将木箱放在她面前的绒毯上,躬身往廊上离开。

    容隐轻声免了她的礼,目光也落在那口箱子上。

    “般般可以打开看看,确定是否喜欢。”

    江萤闻言,拢裙在箱前矮下身来。

    许是有此前的阴影在,打开箱盖之前,她先谨慎地问他:“里面的东西,可以在人前看吗?”

    容隐略微颔首:“可以。”

    江萤轻轻点头,试着将箱盖打开。

    箱内并没有奇怪的物件。

    而是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不同的话本。

    粗略算过去,应当是有数百本。

    大抵是将长安城里时兴的话本子都搜罗了过来。

    “殿下?”

    江萤惊讶地望向他。

    她总觉得,殿下不像是会看话本的人。

    即便是喜欢,应当也没有足够的闲暇来看。

    那这些话本,便只能是为她准备的。

    容隐并未否认。

    他道:“此前你曾说过。在闺中的时候,偶尔会看些话本。时而也会到庭院里蹴秋千。”

    江萤羽睫轻眨。

    她隐约听出容隐话里的未尽之意,却又有点不敢置信:“东宫里还有秋千吗?”

    容隐未曾正面回答,而是递手给她。

    江萤站起身来,将素手轻轻搭上他的掌心。

    容隐带她离开寝殿。

    顺着游廊走到东宫最南面的韶光园前。

    月洞门前紫藤花开如瀑,园内海棠与碧桃交织绽放。

    小园最深处,停着架精致的桐木秋千。

    江萤提裙走上前去,清澈的杏眸里明光流转。

    “臣妾无事的时候,可以来这吗?”

    容隐将还缠着他的雪玉放到旁侧的青石桌上:“韶光园内不会有外客前来。”

    他询问:“般般可想试试这架秋千?”

    江萤点头:“臣妾去唤连翘过来。”

    她话音落,尚未抬步,便听容隐道:“不必去唤旁人。”

    她羽睫微抬,偏首看向他。

    却见容隐走到秋千旁,替她平稳地握住垂落的秋千索。

    “般般。”他语声清和地唤她的小字。

    顷刻的惊讶后,江萤还是转身走向他。

    她拢好裙裾,试着站到秋千上,轻握住两旁垂落的秋千索。

    随着她在秋千凳上站稳,桐木制的秋千也在春光里轻盈飞起。

    韶光园里的秋千架搭得很高。

    当秋千飞到最高处的时候,她都能瞧见东宫外热闹的街巷。

    游人来往如云,商贩与货郎穿梭其中,摇着手里的拨浪鼓,叫卖着担中的货物。

    令她有刹那的错觉。

    仿佛自己不是身在东宫,而是在永州老宅的小院里。

    若是秋千再飞得高些,便能看见巷口种着的那棵老银杏树。

    就在她稍稍离神的时候,她似听见容隐轻声问她:“除却话本与秋千,般般素日里还喜欢什么?”

    他是偏冷感的嗓音,不掺杂多余情绪的时候,总似带着点令人难以接近的淡漠疏离。

    但此刻和着春风听来,倒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疏远冷淡。

    她在秋千的起落间思索着道:“臣妾喜欢的与其他贵女喜欢的,应当也没多少差别。”

    也就是翻翻话本,蹴蹴秋千,听点评书与戏曲之类的。

    很常见的喜好。

    她这般想着,又偏过脸去问容隐:“殿下呢?殿下素日里都喜欢些什么?”

    容隐没曾想过她会这般问。

    顷刻的沉默后方回道:“孤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江萤很是惊讶:“怎么会没有呢?”

    即便是循规蹈矩如她,在闺中的时候,也有自己喜欢的东西。

    她还曾经背着柳氏,在院子里喂过陌生的狸奴。

    容隐在她的惊讶声里往前回忆。

    隐约想起他曾经在宫中的日子。

    作为未来的储君。

    他自幼便有专门的太师与太傅教导。

    需要学的是文韬武略,君子六艺,以及各部族的文字语言。

    每日皆有课程。

    五更起,未刻毕,鲜有闲暇的时候。

    至于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并不重要。

    以致于如今强要去想,仍是空白。

    他略想了想,便简单地回答江萤:“君子六艺。”

    这便是他最接近玩乐的东西。

    江萤眨了眨眼。

    君子六艺者,礼、乐、射、御、书、数。

    礼书数三者江萤想不出有什么好

    玩的。

    射御两者江萤不会。

    因此她便问道:“殿下擅长什么乐器?”

    容隐道:“古琴。”

    古琴有君子之音,这倒是与江萤猜得一般无二。

    “殿下练琴的时候可以唤臣妾过来。”江萤莞尔道:“臣妾会弹月琴,也能看懂乐谱,能与殿下合奏。”

    她的语声方落,便听见远远传来段宏的声音:“殿下,属下有事禀报!”

    江萤脸颊骤红,急忙看向容隐,示意他快将秋千停下。

    要是太子亲自为她蹴秋千的事被人瞧见。

    即便不说她不分尊卑,也要说她恃宠生骄。

    好在容隐没有多问,便将秋千停住。

    江萤匆忙自秋千凳上跃下。

    她绯红着脸,急急忙忙地去整理微皱的裙裾。

    容隐看向她慌乱的模样。

    她的裙裾其实没有多乱,仅是几处细微的皱褶。

    但在她慌张地整理下,臂弯间的披帛反倒是散落下来,绣着如意云纹的末端都快坠到地上。

    容隐薄唇微抬。

    他抬手拾起江萤将要坠地的披帛,俯身替她将裙裾理好:“没有孤的命令,他不会进来。”

    他的语声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以致于江萤都轻愣了愣。

    稍顷她回过神来,微红着脸拢裙站到廊上:“殿下唤他进来吧。”

    她蚊蚋般轻声:“臣妾整理好了。”

    容隐直起身来。

    江萤看见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是素日里的平静。

    仿佛适才的笑意仅是她因春光而产生的错觉。

    他道:“段宏。”

    段宏高声应是,自院外快步而入,仿佛顷刻间便行至两人面前。

    他双手将两封烫金的请柬奉上:“这是司礼监送来的请柬。邀请太子与太子妃,自十五日后的申时至六殿下府中,赴六殿下与六皇妃的婚宴。”

    容隐接过请柬,对他道:“孤已知晓,你且退下吧。”

    段宏应声,重新离开韶光园。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江萤方自容隐手里接过请柬,满是不安地看向他:“殿下,这场婚宴……”

    她欲言又止,但容隐亦知晓她的担忧。

    若是他在宴席间发病,太子有狂疾的事便会传遍整个长安城。

    届时便是万劫不复。

    容隐垂落眼帘,掩住眼底心绪。

    他的狂疾,终究是个致命的隐患。

    无论是为他,还是为般般,都应当设法诛除。

    无论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容铮的婚宴,孤不得不去。”他将手中的请柬合拢,再抬起眼帘时,眼底的神色已如往常平静:“孤会设法在黄昏前离席,不会铸成大错。”

    江萤眼底的担忧未散。

    提前离席毕竟有些失礼,更可能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若是有其余的办法……

    她试着询问道:“殿下可否让臣妾再尝试一次?”

    再试试,能不能说服发病时的他。

    容隐深看向她。

    他的凤眼深邃,眼底的神情复杂。

    似在刹那间想起许多。

    想起在宫中的无数次尝试,以及除他与江萤外,曾经唯一知晓过这份秘密的人。

    他最终还是拒绝:“孤在发病的时候,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劝告。”

    江萤秀眉轻颦,似还想再争取些什么。

    容隐却已淡淡问她:“般般还想继续蹴秋千吗?”

    他的语声温柔,但语意间满是拒绝。

    显然是不愿再提起发病时的事。

    江萤也唯有收住语声。

    她轻轻摇头。

    容隐亦不再多言。

    他低应了声,将还团在青石桌上的雪玉唤醒。

    带着它与江萤并肩离开这座韶光园。

    *

    此后数日,东宫内清净如常。

    江萤闲暇的时候悄悄翻了几本话本,便又要开始整理贺容铮新婚的礼单。

    其他的地方倒还好整理。

    唯独章家嫡女和姜妙衣的礼不好筹备。

    两人过门的日子挨得很近,可毕竟正妃与良娣身份有别,若是筹备的不好,便容易在背后落人话柄。

    因此江萤在初步拟好礼单后,还是决定去寻容隐过目。

    晌午过后,江萤遂带着礼单前往容隐的寝殿。

    绕过殿内两道白鹤屏风。

    她看见容隐坐在长案后,面前还放着一碗刚用完的汤药。

    江萤走到他的跟前,侧首看了看案角放着的更漏,略带不解地询问道:“殿下这么早便用安神药吗?”

    容隐执笔的右手微顿。

    稍顷还是搁笔接过她手中的礼单:“这并非是安神药。”

    他稍停,还是道:“这是孤在古籍间找到的药方,据记载是对离魂症有效。”

    “古籍里的药方?”

    江萤凝眸看他,希冀里又带着些不安。

    她对医术了解得不深。但是在永州的时候,也曾听说过不少民间流传的偏方。

    效果良莠不齐。

    有的确有奇效,有的毫无作用。

    还有的不但不能治病,反倒会令人病情加重,百般不适,严重的甚至会令人丧命。

    她犹豫着问道:“殿下可令人试过?这药方会不会对殿下的身体有所损伤?”

    容隐微垂羽睫,掩住眼底的心绪。

    他道:“孤令人试过。不会有太大的损伤。”

    那便还是会有损伤。

    江萤的心悬起。

    她正想启唇劝他,却见容隐已将她带来的礼单铺开。

    他的目光移落,同时提笔替她批注:“这道浣花锦在五皇弟成婚的时候曾经送过。如今再送未免

    重复。可换成同样色泽绮丽的流霞锦……”

    他整理得很是细致。

    待理完的时候,关于汤药的话题也早已经过去。

    江萤没找到开口的机会。

    便唯有拿着礼单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容隐察觉到她的视线。

    他将放在药碗旁的那盒蜜饯递给她,语声清润地安抚她:“孤会有分寸。”

    江萤也不好再说。

    她满是担忧地觑了觑他,也只好拿着蜜饯福身告退。

    *

    再次相见的时候,是蜜饯吃完的那日。

    江萤提着亲手做的点心,往容隐的寝殿里去。

    自从那日撞见他用药之后,太子留在她寝殿里的时辰显而易见地少了。

    从最初的每日都会留上两三个时辰,到后来的一个时辰,等到第五日的时候,便连半个时辰都未停留,便以公务繁忙的理由离开。

    令她的陪嫁侍女连翘急得嘴角都起了两个燎泡。

    以为殿下是喜新厌旧,在新婚燕尔的热络过去后,便很快要纳新人进门。

    江萤虽然不像连翘这般想,但始终也是放心不下。

    毕竟有一便有二。

    古籍里的方子定然也不止只有那一张。

    是药三分毒,若是殿下就这样一张张地试过去……

    江萤都不敢深想。

    在她的忐忑不安里,容隐的寝殿转瞬便至。

    檀木雕花的槅扇紧闭,连着游廊的整座庭院空寂无人。

    值守的宫人皆被遣离,便连太子的亲卫段宏都不见踪影。

    整座寝殿安静得有些异常。

    江萤的心跳快了几分。

    她提着食盒小跑到槅扇前,伸手叩着上面的雕花:“殿下。”

    她不安地问道:“臣妾可以进来吗?”

    她的话音落下,寝殿内却依旧是静默无声。

    仿佛容隐并不在此。

    江萤迟疑稍顷,正想着是否要到寝殿外找宫人询问的时候,却听见身后脚步声骤然而起。

    她急忙回首。

    看见神情紧绷的段宏带着几名医正自游廊尽头跑来。

    他们神色焦急,甚至都顾不上给她行礼。

    快步跑过她身边的时候,卷起的风带得她鬓间的流苏凌乱交撞。

    “段宏?”

    江萤的语声慌乱:“殿下怎么了?”

    段宏情急之中并未回头:“属下稍后再向太子妃回禀。”

    他的话音落,寝殿的槅扇便被他大力推开,医正进去后又迅速合拢,将殿内的场景彻底隔绝。

    寂静的游廊里,江萤听见她的心跳声怦然。

    她不敢贸然进去,更不愿就此离开,便咬唇等在槅扇外,满是不安地等着段宏出来。

    时辰不知过去多久。

    直至食盒里的糕点凉透,照进游廊的日光都渐渐消减了余热。

    满头是汗的段宏方领着医者们出来。

    江萤强忍着没有立即开口。

    而是等段宏将人送到月洞门外,重新回来的时候,方着急询问道:“段宏,殿下究竟出了什么事?”

    段宏堵在槅扇前,虽是神情紧绷,但口中仍是坚持道:“殿下有令,近日的事不可为旁人道。”

    江萤眉心紧蹙。

    她能察觉到此事非同寻常。

    且那些医正离开时的神情更是让她不安。

    “连我也不能说吗?”她追问道。

    段宏缄口不答,如同默认。

    江萤看着他身后紧闭的槅扇,眉心蹙得更紧。

    短暂的僵持后,她将食盒放下,伸手探进袖袋,取出那块容隐给她的磐龙纹玉佩。

    她抬首看向段宏:“殿下说过,见玉如人。”

    她道:“那我现在可能知晓近日里发生了什么?”

    “这块玉佩怎么还在?”段宏的目光落在那块玉佩上,瞠目结舌了一阵,也不得不开口道:“殿下近日在尝试古籍中的药方。今日,可能是试到了毒方。”

    江萤的心跳声怦然。

    “什么叫做试到了毒方?”她的语声微颤:“那如今殿下……”

    段宏正欲回答,紧闭槅扇便自他的身后打开。

    暗卫打扮的男子现身在人前,向江萤比手道:“殿下醒了,请您进去。”

    江萤轻轻点头。

    她没有半点迟疑,抬步便跟着那名暗卫行入寝殿。

    走过殿内的屏风,撩起低垂的帏帐。

    她在榻间看见今日的容隐。

    白绸制的寝衣冰冷洁净,洁白的交领更显得他的面色冷白,寒玉般的肌肤间鲜见血色。

    随着暗卫重新隐入暗处。

    江萤抬步走到他的榻前,语声很轻地唤他:“殿下。”

    容隐抬起眼帘,对上她的视线。

    即便是如今的情形,他的神情仍是平和。

    平和得令人心颤。

    像是他从第一次试验古方,便早料到会有这一日。

    “般般。”他如常唤她的小字,鸦青的眼睫淡垂着:“不是什么致命的毒。几副汤药过去便好。”

    江萤怔怔看着他。

    她嫁来东宫许久,但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

    他的肤色冷白得几近通透,本就色浅的薄唇淡如早樱。

    即便是地面的血迹已被清理,但寝殿内残留的血腥气依旧能告诉她适才这里发生过什么。

    江萤轻咬了咬唇,眼圈微微红了。

    她低声问道:“殿下为何宁可试不知名的古方,也不愿让臣妾试试。”

    寝殿内有片刻的静默。

    容隐微垂眼帘,没有在此事上作答。

    江萤又走近了些。

    她坐在他的脚踏上,仰起脸看向容隐:“殿下是信不过臣妾吗?”

    容隐微顿,终是偏首看向她。

    坐在脚踏上的少女眼眶微红,那双杏眸却依旧是清澈如墨玉。

    如盛着春日里盈盈的光。

    他抬手,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少女的脸颊柔软,带着点令人流连的温热。

    但顷刻后,那些旖旎狂乱的记忆也随着这份温度席卷而来。

    狂疾发作的他终究是不可控制的。

    今日会掐着她的腰肢威胁她,明日便可能会扼断她的脖颈。

    容隐终是垂落指尖。

    他淡垂眼帘,语调平淡地道:“般般,这本就是孤一人的事。”

    “本就不该将你卷入其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