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父亲为自保而下意识举起的佩剑, 伊恩脸上的不解,尽数化为阴沉。
他停下想要移开的脚步,垂下原本迫不及待抬起去拉父亲衣角的手, 把母亲的身影挡得更严了一些。
眼前的世界春日烂漫,五光十色。
可只要他想——伊恩的指尖瑟缩着弹动一下——他随时随地, 能够让死亡的寒冬呼啸取代一切, 褪去色彩, 夺取万物生机。
令人束手束脚无法动弹的沉默弥漫开来, 萦绕在这对相互错开眼神, 却仿佛下一秒亟待刀剑相向的怪异父子当中。
“咳咳……”
突然,伊恩的身后,传来爱狄亚抚胸痛苦的咳嗽声, 打破他们之间的凝重。
“妈妈, 你醒了!”重新扭过脸,伊恩掩去面上暗色, 欣喜地扑到美丽贵妇的怀里,依恋地环住了她的胳膊。
“伊恩,我早慧的长子。”爱狄亚的视线在周围倒了一地的茶话会客人身上扫过, 她逐渐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温柔的蓝眼睛里渐渐涌出泪水,“你今日不该为我犯下大错。”
“可是,明明就是那些人不对劲,他们……”伊恩很不服气地想要反驳。
还没说出先前一瞬间感觉到的, 这群人身上所共有的令他发狂的奇怪力量存在, 小小的身体就被母亲紧紧揽在怀抱。
眼泪从爱狄亚的脸颊滑落,滴进伊恩衣领。
冰凉,盈满哀伤。
他一下子变得身体僵硬, 静静窝在母亲难得的主动拥抱里,一个字也不再说了。
迪尼·兰泽尔挥挥手,让仆从围起来,背过身组成人墙,稍稍阻拦住站在更远处不敢靠得太近的其他贵族视线。
随即,他颓然地扔下手中镶嵌宝石的华丽佩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闭上眼做祷告状,口中念念有词。
“信守诺言的蛇神冕下呵,您是否即将要背弃忠实的信徒兰泽尔……撕毁曾与先祖订立的契约,收回赠予我们的礼物……”
“不祥的预兆,怪物的暴动,与近年来流传在领地内的预言,是否昭显着您的怒火……请回应您的子民与信徒,帮助我们做出决断吧!”
快速的祷告低语徘徊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先是奴仆跪下。
慢慢地,贵族们纷纷低头闭眼,黑压压排成一片。
最后就连眼泪还未擦干的爱狄亚也双手合十抵在胸前,加入了越来越大声的齐声祷颂。
风声与呢喃簌簌交错。
只有从母亲怀中抬起头的伊恩还一动不动,漠然地游离在这场由迪尼·兰泽尔挑起的“特殊仪式”之外,等待着属于他的处理结果。
蛇瞳里凝成一竖灰黑色细线,冰冷地盯住每一个看似虔诚无比的人类。
每个人身上流动的光与影,在伊恩的眼前斑斓交错,晕染出绚丽的色彩,像是肢体被拉长扭曲组合的怪影露出狰狞大笑,在冲他张牙舞爪。
好亮眼。
——眼睛好痛!
人群忽然传来惊呼。
天旋地转中,他在母亲渐渐远去的焦急呼唤声中昏了过去。
“伊恩……”
*
当年幼的伊恩再度醒来时,他以为自己会被绑在火刑架,或是出现在祈佑蛇神继续庇护兰泽尔家族的血腥祭典上。
结果却是在一辆密不透光的马车里。
四周都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笼罩,只能听见车轮碾过地面石子的轻微杂音。
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某种无形波动,伊恩警惕地爬起身,发现那股曾经在人群中出现过的力量,此刻变为了限制他自由的禁制。
在黑暗中跌撞摸索过周围布帘,分明应该是能被轻易撕碎的材质,手指怎么去挠都无法留下一分一毫痕迹。
就连身体内常年鼓动的死亡之力,此刻也异常地安静下来,缠绕在他的指尖,无法对禁制造成伤害。
伊恩暴躁地开始叫喊,他喊爱狄亚的名字,喊迪尼·兰泽尔,甚至用嘲笑的语调讽刺他所知晓的一个个贵族、骑士,还有那些曾经想要欺凌他却自己倒了大霉的孩子们。
没有任何回应从马车外传来。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马车一直在行进中,意识到自己的叫喊声也被禁制锢在空间内,他安静下来,不再做无用功。
“妈妈……”伊恩环住膝盖,孤独地缩在角落。
倏地,他像是想起什么,摸遍华美贵族服饰的每一处角落,试图找到爱狄亚可能留给他的随便什么东西。
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这驾寂静无声的马车内部一样空荡。
孩童稚嫩的脸庞终于染上符合年龄的茫然。
伊恩迟钝着抬起手,按住脖颈左侧,闭上眼,心里默默数着数。
1、2、3……
直到这时,被抛弃的真实感才一点一滴浮出水面,拖住他卷向更加浓重的漆黑一片里去。
*
“醒醒,你还要装睡多久!”呵斥声伴随面部传来的疼痛感,突袭了不知何时因倦意和饥饿而沉沉睡去的伊恩。
合拢许久的蛇瞳倏地张开,闪过一丝暗光!
正在搅拌面前魔药缸的黑袍女人暴躁地骂骂咧咧,随手还想抄起另外一个药杵看也不看向床上孩童砸去,却被伊恩灵巧地避过。
即便年幼,他已经自行领悟人狠话不多的道理,二话不说直接借翻身躲避的空隙,从床上一跃而起落在白色地毯,窜入不远处别的物体后面。
堆放了无数奇怪物品的多层杂物架被伊恩当做遮挡物的同时,整个色调沉闷单一的房间,家具开始震动,小件甚至干脆随空气中波动的阴暗力量而漂浮起来,朝房间正中央背对他的女人疾驰而去!
当啷!
从置物架上飞起来的小型白石磨与黑袍女指使悬浮的药缸狠狠i碰撞!
清脆的破碎声响起——!
色泽诡异的不明液体,在柔软的羊毛地毯咕嘟咕嘟流淌一地!
听见声响躲开攻击的女人,见眼前地上魔药渐渐失色,她竟然疯癫地高声大笑起来,连躲藏起来偷偷观察她动向的伊恩都为之一顿。
“我早就劝说过心软要留下你的爱狄亚……”黑袍女人转过身,竟然露出一张与爱狄亚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她脸上露出疯疯癫癫的笑,声音却尖刻而严肃,“你是个危险的孩子,随时随地会因力量失控酿就大祸!”
“她早该在发觉你是个怪物时便杀了你。”女人哧哧笑,“或者……一开始就乖乖把你交给我。”
在黑袍女人露面的一刹那,伊恩就认出了曾经来参加过庆祝弟弟满月宴会的她。
尽管与那时盛装打扮的白裙贵妇人相比,此刻黑袍女人看起来更像是个走火入魔的疯婆子。
“伦娜姨妈。”伊恩喊出了女人的名讳,与刚才的激烈反抗不同,他现在反而冷静下来,从伦娜的话语里听明白了一些东西,“是妈妈让你带我走的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伦娜厌恶踢开弄脏白地毯的黑色碎缸片,她从怀里掏出素色手绢,神经质反复擦拭手指上飞溅到的脏东西。
即使只见过一两面,伊恩也深切记得伦娜严重的洁癖,他不想和伦娜待在一起,也不想继续逗留在这间被黑、白、灰色调所充塞的冰冷房间。
他想回到母亲身边。
“你回不去了。”伦娜打破了伊恩的妄想,“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属于人类的良心,就不应该去打搅爱狄亚一家本该平静美满的生活。”
“那也是我的家。”伊恩固执地重复着,“我要回去。”
“回去?”
伦娜讥笑:“带着你这双属于怪物的眼睛回去吓人,还是又因为情绪失控而害人受伤,让灰暗笼罩大地,带去灾厄与死亡?”
藏在杂物架后的伊恩低下头,陷入沉默。
“……是你,都是你!”突然,他嘶哑着嗓音恨声道,“我明明闻到了你的力量波动!”
“不不不。我只不过在人们压抑已久的恐惧和愤怒里施加了一点点火苗……你认为我有那么强的力量,能够操控整个兰泽尔家族领地的人他们所思所想么?”
面对伊恩的再次沉默,伦娜哈哈大笑:“小鬼,我只是个术士,一个人类中强大的术士,不是神明。”
她顿了顿,又暧昧地叹道:“不过,或许连神明也无法操控人心变化的走向呢……”
“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了。”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伊恩从藏身地走出来,直视这个与母亲容貌极其相似的女术士,他眼底划过一丝黯然,随即又被冷漠所取代。
“说出我妈妈拜托你做的事情吧,她一定有交代你什么话。”
“是要教我控制如何使用力量,还是要帮你做其他事?直接说吧,伦、娜、姨、妈!”
“嘱托,哇哦,你还真是有够信任爱狄亚。”伦娜没计较伊恩分明处于劣势却依旧傲慢的态度。
她惊叹地捂住红唇,又自顾自地窃笑起来:“我忽然有点期待以后将上演的好戏了……哈哈哈……命运啊哈哈哈!”
“教导你控制力量,用以自保,没有问题。”将脏了的手帕摔在地毯,伦娜扬起下巴:“不过怪物小鬼,我可不是能任你挥来斥去的奴仆,要想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这才是公平公正的契约!”
“按照我这里规矩……”
扫视一圈原本洁净整齐,现在却宛如一座废墟的黑白色房间,喜怒无常的女术士忽然冷下脸,难以忍受地尖叫和咆哮:“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把肮脏的每一处角落、每一条缝隙打扫干净!”
“然后把你身上那些颜色滑稽的衣服,换掉!统统换掉!”
伊恩被忽如其来的暴声惊得退后一步。
想起母亲,他勉强忍耐住怒气,攥紧的拳头一点一点松开,转而去找清洁工具。
他身后,伦娜如影随形的吼叫声愈发恐怖,“你不觉得自己应该为曾经的过错而忏悔吗!”
“你为爱狄亚一家带来的麻烦,为其他人带来的每一次伤害,因你的愚蠢失控而波及到的每一条生命……如果你还报以随心所欲的态度,你就永远也回不去夜郁金香庄园!”
随她吼叫声而震动的置物架顶部震落小杂物,砸中俯身去拾捡东西的伊恩额头!
“回去……”灰色蛇瞳里骤然多出几分微不可见的亮色。
伊恩抬手拭去额角流下的血液,唇瓣紧紧抿成一线,掩去咬牙切齿的恨意。
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他会重新回到母亲的身边!
*
此后十年,他一直被寄养在疯疯癫癫的女巫伦娜家。
伦娜将他抚养长大,态度时好时坏,她教他控制力量,教他成为一名术士应该要知晓的事物,同时也因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而折磨得伊恩变得多疑与疯狂。
从此,他的生命中再也见不到除黑白灰以外的任何颜色,就连伊恩自己,从最初忍气吞声的抵抗,渐渐也形成了心理上的习惯。
他开始学着说服自己恐惧那些绚丽的,与他的生命格格不入的色彩。
晦暗与阴影,远比光亮更让他感到安心。
越是为黑暗所笼罩的地方,他的力量便越是强大,在黑夜中如鱼得水行走的怪物,再也回忆不起炽阳的存在。
十年里,迪尼·兰泽尔与爱狄亚曾来过几封信件。
随着时间流逝,信的内容越来越简短,提及他的弟弟次数也越来越多。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伊恩少年时光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伊恩十六岁那年,他反杀了神智彻底陷入癫狂之际对他突下杀手的伦娜,对外只说突发疾病,安葬了这个他曾经恨极了的女人。
可在他尚且年轻的生命里,伦娜姨妈却渐渐取代了信件里的爱狄亚,占据了缺位已久的母亲身份。
伦娜下葬的那一天,伊恩举着厚重的黑伞,在烈阳下的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你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我。”他面无表情说道。
爱狄亚带着迪迪·兰泽尔也远道而来参加了葬礼,面对自己突发疾病而死去的姐妹,即使她这些年来精神越来越癫狂,蓝眼睛的妇人依旧哭得很伤心,甚至一度昏死过去。
伊恩避开了母亲与弟弟,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因伦娜之死而表现得伤心欲绝的爱狄亚,也不知晓该如何与似乎有些害怕他的弟弟相处。
于是他选择去其他的地方孤僻隐居,潜行研究术法,咒纹,魔药以及尚未修习完毕的其他神秘学典籍。
这样的日子无聊,乏味,却也平静充实。
他甚至结识了一位朋友,尽管在数年间也只见过几面,有过数封信件来往,但对于随时随地与孤独为伴的术士而言,能遇见可以交流的同伴是一件相当稀奇的事情。
那位术士的名字——
正是密斯利!
*
过场剧情加载到这,晏明灼简直像是通过不同的视角转换看了一场身临其境的沉浸式电影。
有些连讲述者自己都未曾回忆起的细节,他作为旁观者却瞧得一清二楚!
神秘机械音的力量可真是……不可思议啊。
晏明灼晃了晃有些晕眩的眼前,视线渐渐回笼到伊恩急促讲述时一张一合的苍白薄唇。
他忍不住握住伊恩的手腕,对声音突然停顿的公爵大人露出一个安静的微笑。
有什么说不出来、也无法解析的东西在他心脏里鼓胀,刺痛。
“伊恩。”
晏明灼轻声唤他。
“我可以……抱一抱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