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约到了。
抛却了生来姓名的花农跪趴下身, 正在用墩布清洗低头垂目的巨大水泥雕塑。
窸窸窣窣——
听见身后静,她停下作,把清洁工具扔在花土上, 随即提起裙摆跳下来, 魂体飘落在打开土壤瓶的晏明灼面前。
“你来了。”说着, 花农在层叠裙摆里摸出一筒羊皮纸卷,递给晏明灼,“按照约定, 我从记忆里整理出了香水的古老配方与香料的秘密产地,作为感谢赠予你。”
“谢谢。”晏明灼说,“我不会将它交给卢比家族。”
贵妇人鬼魂咧开一个笑容,比先前要更柔和:“谢谢你的体谅, 人类。”
尽管先前说任由晏明灼处理, 倘若晏明灼要交给她的后人去换取财富或是其他什么,她无能为力, 但能得到一个确切的承诺,总归要令她宽慰许多。
说来很是好笑。
生前她因亲手弑父而多疑防备, 再也不敢信任他人,死后却阴差阳错重新感受到了“付出相信”这一举本身所承载的力量。
那份微缈的慰藉感,让她日夜为悔恨噬咬无法解脱的沉重心口稍稍轻松一瞬, 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堰塞。
“你来找我,不只是为了这张羊皮纸吧。”花农揉了揉不太舒服的胸口, 移开注意力, 主向晏明灼提起,“我还有什么事,能够帮上你?”
晏明灼对她如今好说话的友善态度已经颇为适应。
他猜测奈娜尔态度的转变,与当初在地牢里完成的隐藏任务有关, 或许这就是隐藏任务的带来的奖励——
不会由神秘音直接给出,但会从一些潜在变量中体现出来。
如果当初没有发现无头骷髅那条线索,无法获得奈娜尔鬼魂的帮助,他在庄园里的处境想必远比现在要艰难。
“我知道了一些事,这些事印证了许多我的猜测,但也带来了新的疑问。”晏明灼说,“我需要进一步捋清思路,好接下来确定……我要如何在十字路口前,根据客观情况做出合适的选择。”
“公爵大人听了这话,会伤心吧。”花农摇摇头,“我以为你们正处于热恋中,对恋人而言,这样理性的考量未免太过冷酷了。”
晏明灼闻言一愣,他有些困惑地抿住干涩唇瓣,手举起,又放下,指尖没有拂过胸前吊坠,而是认真地,慢慢地问出他的疑惑:“但是,分析情况对于解决问题来说,不是必要的手段吗?只有拥有足够多的信息,才能有针对性地制定出最合适的方案。”
“比如像你先前所说过的话,这座雕塑,附带上了术士密斯利的力量——这个推论是错误的。”晏明灼瞧了眼还放在巨大雕塑脚趾头上的水桶,“这座雕塑就是密斯利本人,而且,他还保存了意识没有死去。”
花农惊吓得抚住胸口连连咳嗽:“什么?是主人把他变成这幅模样的吗!”
她顺着晏明灼的视线扭过头看见水桶,赶紧闪身过去把清洁工具拿下来连同墩布一起扔到远处,接着恭敬地拜了三拜。
“……我还没说完,虽然他没死去,但是他的意识随身躯一同凝固在了水泥里,只有伊恩才能将他唤醒。”晏明灼慢悠悠接上未尽的话。
也就是说,假设通过密斯利破解诅咒的这条路,无论是想唤醒他,还是要暴力毁坏掉雕塑,同样绕不开伊恩的存在。
但伊恩不想唤醒密斯利。
他固执地要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背叛者囚禁在忏悔雕塑中,折磨对方作为报复。
被大喘气吓得要命的花农闻言总算冷静下来,站起身,幽幽道:“你说得没错,如果早知道这个消息,我不会选择把水桶放在他的脚趾头上。”
“不过,我要告诉你的重点不是这个。”她想了想,用自己当例子,“你还记得在地牢里,我的父亲曾说过的那些话吗?”
“他说他不恨我,他说,要想得到什么,就必须先付出什么……”
晏明灼自然记得,不仅因为他的记忆力格外优越,他还把旁观到的“故事”记在了笔记本里。
为了追逐野心而抛弃曾经看似无用的东西,到头来却又为了那些被抛弃的东西而真心实意悔恨不已,这便是人性的不可捉摸所在。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为何我会落到如此地步,渐渐地,想明白了一些。”
花农苦笑了一下,眼里郁结着浓到无法化解的情绪:“得到与付出,从来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做出选择的权衡天平。
“从外界可以接收到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信息作为砝码,一时在天平这端加重,一时又在天平那端落下,要怎样做,才能做出即使重新来过也不会后悔的选择?”
“即使……重新来过也不会后悔的选择。”晏明灼喃喃着重复,“要怎样,才能做到这样的义无反顾?”
风吹起他的鬓发,露出浸润在迷惘中的纯净眉眼,无喜亦无怒,没有阴暗揣测,亦不存红尘杂念,只有如赤子般充满了好奇的探知欲。
第一次见到晏明灼如此面目的花农十分讶异,世上竟还会存在这样奇特的人。
干净得不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像是异种。
她忽然明了几分黑公爵会被一个人类所吸引心神的理由。
悬挂于顶,不染尘埃的皎皎明月,没有人能够抗拒让它坠落人间,亲手涂抹上绚烂色彩的诱惑。
“去问问你的心吧。”花农说,“没有人能够告诉你答案,除了自己。”
“当你的心第一时间告诉你,你想要那么做时,无论其他的选项多么富有诱惑力,排除掉那些让你犹豫的障眼法,剩下来的答案,就是唯一的、无论如何也要达成的目标。”
“这是我的经历,告诉我的惨痛教训,只有知道对自己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东西,才不会陷入理性与**联手设下的陷阱……否则再怎么机关算尽,也只是朝反方向越走越远,直到走到再也无法回头的境地,只能继续一错再错。”
“听起来,你找到自己的答案了,是吗?”晏明灼笑了笑。
贵妇人鬼魂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说:“我的父亲,他的灵魂彻底消散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爱你,我的女儿。”
她潸然泪下,风听见了心碎的声音。
……
“我似乎找到你为何无法往生,依旧停留在庄园里的理由了。”晏明灼默默等花农平复心情,忽然说道。
“我知道,是因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这是我理应获得的惩罚。我无法想象,当年被关在地牢里的父亲被欺骗、被背叛,最终思念我而死去时有多么绝望!”
“是也不是。”晏明灼摇摇头,“曾经困住你的枷锁,是你父亲,但是现在……”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即使说出口也不再有意义,花农的执念已经随着无头骷髅的灵魂逝去而成了一个死结,再也没有消解的余地。
或许时光会冲淡一切。
或许——连时间也无法战胜来自人心的执念。
*
感谢奈娜尔的帮助并告别后,偷偷溜出来的晏明灼没有立即返回古堡,他沿着小道向夜林与花田中间夹住的某块僻静角落而去。
摇瓷风铃后,很快有等候已久的异客从附近窜出来,前来接应他。
附近的死灵生物已经被他们清了场,既是保护,也是威慑,至少在晏明灼眼中,他对这群“不死者”的威胁程度再次提高了预警。
前来与他私下会面的人,除去迪迪·兰泽尔外还有两个异客,一个是他曾见过一面的独眼,另一个是名红发女孩。
“你好,晏明灼阁下,我是果味七。”果味七十分热情地双手握住他的右手使劲摇晃,“我是叶子甜甜的好友。”
晏明灼对异客们稀奇古怪的名字依旧有些不习惯,但副本里从奈娜尔到迪迪·兰泽尔,甚至包括副本以外他本来的世界,似乎除了他以外没人对此提出过异议。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晏明灼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不着痕迹把手抽出来,“还有你们。”
他转向三人:“时间紧迫,长话短说解释一下你们的计划吧。”
“咳咳,那我先来牵头好了。”独眼咳嗽一声,表明自己的态度,“首先,要破除萦绕于夜郁金香庄园的诅咒,而黑公爵是诅咒的核心,这点是我们大家得出的共识,没有人有异议吧?”
迪迪·兰泽尔与果味七接连点头,最后是晏明灼。
“很好,拥有共同的目标是一个好的开头。”他们几人的态度让独眼很舒服,仿佛又回到了发号施令的模式。
“目前为止,统计了一下大家的意愿和合适时间,我们这边能用得上的固定人手有五十到七十人左右,但对于要□□公爵而言,这点人手还是太少,黑公爵能够召唤的死灵生物太多,往往还没到他跟前,我们人就死了一多半了。不过人太多也没用。”
碍于有两个在他们眼中的游戏土著在,独眼的用词尽量让Npc能够听懂。
“我们的灵魂捏在那个怪物手里,只要他还活着就还能源源不断复活,再加上他那恐怖的死亡之力……迪迪·兰泽尔接过话头,咽了咽口水。
他被镰刀割开过的喉咙,至今还残留着火辣辣的痛苦:“靠蛮力,是不可能战胜怪物的!”
“你们的意思是,只能智取。”果味七挑了挑眉,呛声道,“连近身也难得,如何智取?别和我说就靠晏明灼一个人!”
她转向独眼,警告他:“你别忘了那个隐藏任务!晏明灼的安危,关系到很多人,我不会让你乱来。”
独眼眯起眼:“有时候冒适当风险是必要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果味七小姐。你难道不想把晏明灼救出去吗?”
身为争论焦点的晏明灼不发一言,观察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互背后所体现出来的情报。
尽管果味七介绍是叶子甜甜的好友,他对信誓旦旦要找人来救他的女异客印象也不算坏,依旧不能排除果味七与独眼的矛盾是故意演出来给他看的可能性。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人类的计策总是那么狡猾多端。
“别吵了。”迪迪·兰泽尔不耐地扔下三个字。
他没想到晏明灼在异客们中竟然拥有特殊地位,看样子地位还很不一般,对能否说晏明灼倒向他们这一边,他又多了几分把握。
一边是行事作风残暴血腥,整日行走在黑夜中的怪物,一边是心心念念要救他出去的人类联盟,要如何选择,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么?
反正只要能够报仇,报复令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伊恩·兰泽尔,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简简单单杀掉怎么可以呢?
他要让怪物死去之前,再体会一次被折磨的刻骨痛苦!
“我了解那个怪物。”迪迪·兰泽尔看向面容平静的晏明灼,“不管处于什么原因,对他而言,你都是一个不一般的存在,能够影响到他的状态。”
“我不知道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装可怜的话,但是晏明灼阁下,你始终是个人类,我相信你本人也很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你可以不相信我,的确,我也变成了一个……但是你总该相信人类,相信他们才是来救你逃出苦海的同胞。”
晏明灼眉宇了,见面以后,终于开了第二次口:“我得到过一条重要的线索。”
在两人一鬼的目光灼灼中,他试探着把无头骷髅的遗言告诉了他们。
“心?”独眼皱起眉,“他的心……只有这三个字吗?”
“是的。”晏明灼轻描淡写地略去了前因后果,“说完这三个字以后,那个奇怪的亡灵,他就消失了。”
“听起来是个重要的隐藏任务……没想到连……也能接任务,晚了一步,可恶!”独眼十分惋惜,声音极低的独自喃喃。
“不错嘛!灼子哥,你比我想象中要厉害!”果味七却很高兴,用力拍了拍晏明灼肩膀——原本是想拍肩,奈何晏明灼身高腿长,她悻悻然只碰到一下手臂就被避开了。
红发女异客过于豪爽的言行,令习惯礼貌克制待人的晏明灼有些困扰。
“请不要用奇怪的名字称呼我。”他微笑说。
收到好感度下降通知的果味七一下子僵住,忍不住在小队频道里向围观直播的叶子甜甜和快乐刀男哭诉起来。
【叶子甜甜】哈哈哈哈哈哈笑死!让你嘲笑我当初送花降好感度,祝贺因异常行为喜提“晏明灼”好感度负数哈!
【快乐刀男】啧,一边微笑一边冷不丁降好感,男主有够天然黑的,当心点别被他给套了。
【果味七】QAQ
【果味七】知道知道,没想到这帅哥哥还挺记仇,嘿,我就好奇独眼那狗东西在晏明灼那好感度负多少了!
“我明白了!”
这头被腹诽的独眼和迪迪·兰泽尔交头接耳一番,倏地眼前一亮:“这的确是极重要的提示!”
“他的心,意思就是他的弱点是心脏!”独眼变得兴奋起来,“刚才迪迪说黑公爵曾经死于被咒法之剑穿心而过,也就是说在回忆里,已经给出了如何杀死黑公爵的方法!”
“按照迪迪请来术士所说过的话,呼唤真名,同源之血,再辅以穿心之刃,这就是Bss战的真正攻略法!”
“真名,迪迪知晓。”
“同源之血,迪迪说当初晏先生给他短暂解开禁制时,他感应到了和黑公爵同源的血脉气息,应该是你做了什么吧?”
面对独眼的逼问,晏明灼抬眸觑了迪迪·兰泽尔一眼,默认了这个说法。
看来他小看了迪迪·兰泽尔,这个少年模样的鬼魂,心计远比他表现出来得还要细致。
“那么接下来要准备的,就是复刻当年的攻击阵法!”独眼开始安排任务。
“阵法图纸,迪迪记得他当年在术士手中得到以后,把它藏在了书房的某处,要拿的话,需要晏先生的协助。”
“拿到图纸以后,需要哪些施法材料,我们玩……异客可以去采集或者去购买,钱不是问题,不过牵线搭桥么,这点还要麻烦人脉广泛的果味七小姐配合。”
独眼摸着下巴,绞尽脑汁思索。
“最好是能够唤醒术士密斯利,为我们这边增添一员帮手,而且他也是发阵法最合适的对象。”
“如果没法唤醒他的话,只能靠晏先生亲自下手了,毕竟我们这边没人得到术士传承。”
“这就是你们商量出来的计划吗?”晏明灼神色淡淡。
“细节可以随时增添补充,但大方向定下如此没错。”独眼抢先道,“这么一来,晏先生,你的位置在计划中就不再是配合辅助,而是很大程度上要以你的行成功与否为核心来谋划下一步。”
“我不得不问清楚,属于你的想法与最终选择。”
“要联手破解诅咒杀掉怪物逃出去,还是拒绝合作——”独眼的笑多出了几分压力,他的手一直摸在腰际的包裹没有放下过。
迪迪·兰泽尔的呼吸一窒,果味七也停止在小队密聊频道和朋友插诨打科,注意力转过来集中到晏明灼身上。
仿佛连呼啸的夜风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呼吸声的寂静,让肃重感在他们擦过又躲闪的眼神对视间涌。
所有人都在等待垂下眸的晏明灼,期待他的亲口回答。
包括静静旁听到现在的伊恩。他也在等一个日思夜想许久的回复。
哪怕——
那个回复,通往不可见底的绝望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