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的冬天阴冷潮湿,路今安年幼时随父母来过一次,那次是旅行。

    那会儿初冬季节,下飞机前,母亲就提醒他多穿点衣服,他看了眼外面温度,拒绝加衣,说这个温度不需要穿那么多。

    出来便傻眼,原来即便是冷,南方的湿冷和北方的干冷也很不一样。

    干冷冷皮,湿冷冷骨,他总算是见识到了。不听劝的代价就是,那次旅行伴随着他的,除了父母,还有感冒发烧喷嚏不断。

    多年后,长大成人的路今安再次来到临川,吸取过往教训,再不敢不拿南方冬天当回事,下飞机前,风衣外套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次南下出差,路今安先是去了省会视察集团分公司,又去周边几l个小城镇实体考察了项目选址。

    其中一个小镇的旅游开发,主要是由路氏承办。

    路今安来到这里后,脸上始终阴云密布。

    当地接待人员私底下问他秘书,路总是不是对这个项目的准备工作不太满意。

    秘书回答得含糊,打太极糊弄过去,心里却清楚,老板来这里不开心,恐怕跟项目没什么关系。

    路今安住在小镇一家民宿,每天早出晚归,沉着的脸与这里冬季阴沉的天颇为相似。

    有次秘书笑道:“路总,刚老板娘说您特别适合演电影。”

    三明治停在嘴边,路今安微微蹙眉:“嗯?”

    秘书解释:“老板娘说,您长得这么帅,身上又有种挥之不去的忧郁气质,特别——”

    秘书顿了顿,总觉得自己一大老爷们儿说不出那俩字儿。

    “迷人。”总算将那俩字儿说出来,秘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坦诚看着他,“路总,其实有时候,谈恋爱也不失为一种放松方式——额,主要是我觉得您把太多时间精力放在工作上了,精神搞得太紧张,所以容易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开始带头加班。

    老板加班,秘书也不好走那么早。

    这几l个月秘书感觉自己的加的班,都快赶上前两年的加班时间总和了。

    老板分手后有俩月比较放纵,加班还不是那么变态,过了那俩月,老板就跟忽然疯了似的,没完没了加班。

    作为秘书,活儿越来越多,睡眠越来越少,精神日渐恍惚,每天都在疯与没疯的边缘疯狂徘徊。

    他真的,好想好想,让老板,再谈一场恋爱。

    恋爱中的老板,可人性化多了。

    失恋后的老板,在发怒与发狂之间,选择了发疯加班。

    “路总,其实您这个年纪,正是处对象的时候,咱们人吧,就该趁着年轻,多谈几l次恋爱,多享受享受——”

    路今安抬眸看着他,淡淡问:“说得对,你也挺年轻的,要不明天起别来上班,抓紧时间谈恋爱去?”

    秘书打了个激灵,一脸谄笑:“不不不,我就不了,路总,上班使我快乐,加班让我进步,谈恋爱

    只会让人身体懒惰思想堕落,恋爱,狗都不谈!”

    路今安垂眸,慢条斯理吃起了三明治。

    整个临川省内,不乏风景奇观,而他们目前所在的这个小镇,自然景观更是令人赞叹不绝。

    巍峨壮观的自然景色未经开发,环境凶险,路今安来到这的第三天,爬山时一脚踩空滑了下来,命倒是捡回来了,左边胳膊骨折了。

    伤得其实不算严重,他甚至还想打着石膏继续工作,被秘书给按在了医院病床上。

    “路总,不是我不想让您去开会,您完全可以手机上视频开会,没必要下床。”

    “只伤了胳膊,又没伤腿,怎么不能下床?”

    “总之您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好好养伤,胳膊骨折已经不是小事了,再出什么意外,我和其他同事,怎么跟路老先生和夫人交代?”

    路今安听不进劝,还想下床,秘书只好搬出杀手锏。

    “路总,您要这么坚持,那我只能冒着被辞退的风险,把您骨折这事儿告诉您母亲了。毕竟如果您父母知道您都骨折了我还没把您看住,让您到处跑,说不定也会把我辞退的。”

    秘书满脸写着无奈。

    好说歹说,总算暂时把路今安给劝住了。

    其实胳膊断了,路今安自己也很疼。

    只不过心系工作,再疼也忍着。

    要不是秘书使出杀手锏威胁,他这会儿都已经不顾医嘱前往开会地点了。

    第一个得知路今安骨折的哥们儿是周光彦。

    这天下午,周光彦打电话来问他是不是在临川,他说是,周光彦说自己也来临川出差,问他在哪儿,有空的话俩人见面一起玩玩。

    路今安满腔愁绪没处抒发,便把骨折这事儿告诉了周光彦。

    听他说完整个受伤过程,周光彦感慨:“你丫命大,没摔死就算不错了,只是把胳膊摔断,老天爷在保佑你呢。”

    路今安叹气:“我也只能这么想了。就是躺着太没劲,不工作,闲下来都不知道干啥。”

    周光彦:“看看新闻,刷刷抖音呗,你不还有一条胳膊好好的么,有手机还能无聊?”

    路今安:“不爱看手机,你不是要过来探病么?给我带几l本书来吧。”

    周光彦:“行,想看什么类型的?”

    路今安:“社科类的都行。最好是金融跟历史。”

    周光彦:“得嘞,等着哥哥。”

    第二天见面,路今安才明白,为什么周光彦挂电话前似乎在憋笑。

    因为这厮给他带了一整套《琼瑶小说全集》。

    路今安看到这套书时,眼角颤得都快抽筋了。

    周光彦拍拍封面,一脸坏笑:“怎么着,哥哥对你好吧?”

    路今安唇角也开始抽搐。

    周光彦:“别嫌俗,无聊的时候看这个才有意思。你都住院了,就别成天看那些死气沉沉的了。年纪轻轻的,再这么下去,我都怕你抑郁。”

    路今安笑了:“抑郁什么啊我,开心着呢。”

    周光彦冷哼:“开心个屁!自打跟——咳,跟那谁分手,我就没见你什么时候发自内心笑过。出去喝酒也不是为了寻开心,光顾着灌自己,把自个儿灌醉就好睡觉了呗?就不会成宿成宿想她想得睡不着了呗?”

    路今安不作声,疼痛从伤处蔓延到心里。

    周光彦骂起来就收不了嘴:“还‘逢场作戏玩玩而已’,老子看逢场作戏玩玩而已的是江晚瑜,因为你他妈压根就做不到!四年前老子怎么跟你说的?合着那些口舌都白费了。分手这么久还是这尿性,怎么她是天仙还是极品,就这么让人难忘?”

    越说越来气,周光彦长长叹息,看着他,这要不是自己兄弟,都恨不得上去给这个不争气的来两拳。

    “她其实也就那样,只是我现在不想再找了。跟她没关系。”路今安拿起柜子上的烟盒,抖出一根烟叼嘴里。

    周光彦给他点火,冷笑:“拉倒吧,这话也就骗骗你自己。别忘了,江晚瑜是怀着别人孩子跟你分手的,现在肚子都老大了,再过一阵儿,该生了吧?”

    路今安也笑,鼻子里哼一声,片刻后淡淡说道:“生就生呗,她生三胎都跟老子没关系。”

    周光彦拍拍他肩膀,拿了本书塞他怀里:“这么想就对了,哥哥去开个会,你先看看琼瑶奶奶的狗血小说吧。”

    路今安还真看了。

    不仅看了,还熬夜看了。

    他也不知道这玩意儿看了有什么好,只不过起了个头,就忍不住往下看,越看越气,好几l次气得书都扔地上,发誓再也不在这本书上浪费一秒钟时间,过一会儿又下床捡回来。

    第二天上午十点,周光彦再来探病,见他平躺着,脸上盖着书,笑得都快抽过去了。

    路今安被这笑声吵醒,扔掉脸上的书,单手撑着自己坐起来,睡眼惺忪看着周光彦。

    “彦哥,你把剩下这些拿走吧,要么就都扔了,我再也不想看了,再看要被气死的。”

    周光彦打了个响指:“哎这就对了,明白哥哥的良苦用心吗?里边儿这些痴男怨女,是不是一个塞一个蠢?大好的青春,大好的生命,都他妈折在一个‘爱’字上了。有意思吗?有意义吗?这扯不扯你说?回头看看你自己,你要是真跟书里这些为爱偏执的男人一样,岂不也是在犯蠢?”

    路今安想想也是,心情好了不少。

    “吃了么?”周光彦问。

    路今安摇头:“我这儿刚醒呢。”

    周光彦:“走吧咱出去吃个饭。”

    路今安:“等会儿有人送饭来,不用折腾。”

    周光彦走到门口,冲他挥挥手:“是断手又不是断腿,年纪轻轻的成天躺床上做什么?今儿难得不阴沉,支棱起来出去走走。医院附近有家面馆,昨儿我尝了挺好吃的,带你再去品鉴一下。”

    这两天路今安确实躺够了,腰板都躺得发硬,立马起身跟着周光彦出去。

    左边胳膊打着石膏,外套穿不进,他只能披着,出了医院有些冷,不过今早被周光彦这通开导,心情畅快不少,这点冷算不了什么,冷了许久的心,倒是有些热起来了。

    吃完热腾腾的面,面汤都喝干净,胃里暖暖的,路今安很久都没感觉这么舒服过。

    往回走的路上,周光彦问:“以前来过这儿么?”

    路今安:临川别的城市去过,这儿是头一次来。∵∵[”

    周光彦记得以前他说过,这里是江晚瑜的老家,纳闷:“怎么没跟江晚瑜来过?”

    路今安:“她父母对她不好,估计自己对这儿也没什么感情,她也很少回来。”

    周光彦点点头,表示了解,没再说什么。

    倒是路今安又轻声开口:“以后估计也不会回来了。”

    周光彦:“支完教最好是去省会教书,留在好一点儿的地方,你才放心得下,对不对?”

    路今安抬眸,看见周光彦那一脸讽刺的笑,又垂下眸子,默不作声往前走。

    十一点,医院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等电梯时周光彦换了其他话题,俩人打发时间聊着,好一会儿,电梯终于停在一楼。

    门打开,等着其他人出来,路今安低头听周光彦说话,抬头漫不经心往里看。

    电梯里最后两个人正往外走。

    女人原本低着头,走到门口,迈步时抬起头,撞上了门外路今安的目光,蓦地一愣,几l秒后,惨白着脸迈步出来。

    “进啊,愣着干嘛?”周光彦催道,顺着路今安目光看去,不由得愣住。

    竟然碰上了江晚瑜。

    路今安的眼睛,在她脸上停顿好一会儿,目光往下。

    七个月的孕肚已经不小了,江晚瑜穿着宽松的羽绒服,依然能看见高高隆起的腹部。

    路今安转眼看向她身旁的男人。

    他记得这个男人的脸。

    男人明显不认识他,目光在他和江晚瑜之间来回流转。

    “晚瑜,这是你朋友?”王鑫轻声问道。

    周光彦眯了眯眼,冷冷打量起王鑫,眼神太过凌冽,看得王鑫心里发毛,不寒而栗。

    路今安默默看着江晚瑜,等着听她怎么说。

    怀孕这么久,她的肚子打起来,脸却还是那么瘦。

    脸色也不好,惨白惨白的,眼里没了光彩。

    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大学那会儿认识的一位老朋友。”江晚瑜轻声跟王鑫介绍。

    王鑫挑起眉毛,立马伸出手来:“晚瑜的老朋友呀?你好你好。”

    路今安没理会,迈步走进电梯。

    周光彦倒是伸手跟他握了握,力道之大,疼得王鑫倒抽冷气。

    江晚瑜往前迈了几l步,背对着电梯,头晕得厉害,差点站不稳,忍不住抓着王鑫胳膊缓了缓,才不至于摔倒。

    王鑫见她脸色白得不正常,人看着也很难受,顾不了那么多,索性

    伸出胳膊搂住她,关切问道:“怎么了?咱们回去问问医生吧。”

    江晚瑜摇头,闷声缓缓往前走,就这么被王鑫扶着走出医院,才轻轻将他推开。

    “谢谢学长,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她疏离地冲他笑了笑。

    王鑫还是不放心,伸手想扶,被她侧身躲开。

    “晚瑜,刚才胳膊打石膏那位,就是你前男友吧?”王鑫不傻,回想起他俩看见彼此的反应,又从跟自己握手那位暗中使蛮力推断,江晚瑜和他关系不简单。

    听见这话,江晚瑜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

    王鑫:“孩子也是他的吧?”

    江晚瑜冷着脸:“学长,你有点分寸感行吗?”

    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后座,对正要坐进副驾的王鑫说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学长,刚才谢谢你扶我,不过我现在心情真的很糟,请你稍微顾及一下别人的情绪,尊重一下别人的意愿,可以吗?不要送我回去,也不要忽然出现在我家楼下,更不要强行跟着我来医院了,可以吗?算我求你了。我跟你,这辈子都没有半点可能。”

    她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不给王鑫留任何希望和余地。

    王鑫想起她前男友,一等一的模样,受伤打石膏也难掩贵气,以前就听说这人条件特别好。这会儿再听到江晚瑜这番话,只觉得她是处过这么好的对象,再难看上普通人了,忍痛关上车门,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出租车开走,后座上的江晚瑜忍不住回头看,见王鑫一直站在路边目送她,眼眶一热,泪珠掉下来。

    一方面,觉得自己最后对学长说的那番话确实太过分太伤人,不禁有些自责;

    另一方面,想起医院电梯口,路今安看自己那冰冷的眼神,难过得心里刀割似的疼。

    就这么哭了一路,回到家,母亲见她满脸泪痕,慌忙问道:“是不是娃儿有什么问题?”

    她摇头,不说话。

    母亲追问:“那你哭撒子嘛哭!吓得我以为娃儿咋了……”

    江晚瑜默默回到自己房间,母亲跟过来,想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是不是,想娃儿爸爸了?”

    江晚瑜抬手抹泪,终于看向母亲,蹙眉求道:“妈你出去嘛,我想自己静一静。”

    母亲只得离开,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叹气:“唉,我一身的病,活不了多久,以后只有你和娃儿两个了。这段时间也想清楚了一件事,以后你爸爸出来,只会伤害你和娃儿,不会对你们好的,所以你趁现在,要是还有机会跟娃儿爸爸商量,就跟他好生说一下,看能不能扯证结婚,以后——”

    “妈你烦不烦啊!”江晚瑜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断了线似的滚落出来,“他不会跟我扯证的,你不要做梦了。他要是晓得这孩子是他的,马上拉我去引产你信不信?”

    母亲愣了愣,皱着眉结结巴巴说道:“怕、怕是没、没得这么狠心哦!”

    江晚瑜冷笑:“他们这种人,根本就没有心。总之我不会对他抱任何幻想,希望你也一样。我和孩子,都比不上他的工作,前途,以后跟他扯证的,只会是跟他门当户对,对他人生和工作有很大帮助的女人。”

    说到这,江晚瑜顿了顿,轻轻摇头:“我和孩子,都是他的绊脚石,会影响他结婚,影响他以后的生活,他要是发现这孩子是他的,不会让我生下来!”

    母亲站在门口,良久无言,最后只能摇着头,满面愁容把门关上。

    江晚瑜直到下午六点才从屋里出来。

    母亲做好了饭菜,她没胃口,什么也不吃,上了个厕所又回屋里去。

    昏昏沉沉睡到半夜,被一阵锲而不舍的敲门声吵醒,披着棉睡衣下床,见母亲已经在客厅门口站着,问道:“大晚上谁来了?”

    “不认得,这男的好像喝醉了,手上打起石膏还跑出来喝酒,该背时哦,大晚上扰民!”母亲一边骂着,一边又往猫眼里瞧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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