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是笑笑最喜欢的日子。

    每逢周末,妈妈会带她去市里游玩和买东西,偶尔还能吃到她最喜欢吃的烤肠。

    不过妈妈说烤肠不健康,不能经常吃,所以很少给她买。

    在幼儿园被同学欺负,笑笑难过得大哭,妈妈说周六会给她买烤肠,她心里头有了期盼,便没那么难受了,当天晚上,梦里全都是烤肠,想吃多少吃多少,想怎么吃怎么吃,可把她给高兴坏了。

    第二天,江晚瑜送孩子去幼儿园的路上,听她念叨了一路的烤肠,又好笑又无奈。

    到了幼儿园门口,江晚瑜弯腰,捏捏她的小鼻子:“快进去吧,小馋猫!”

    孩子笑起来,蹦蹦跳跳进了幼儿园。

    等孩子被老师接去班级,江晚瑜才放心离开,前往学校上课。

    午休时大家一起吃饭,章逸群递来一个不锈钢饭盒。

    “干辣椒炒豆腐干,尝尝。”

    江晚瑜笑着摇头:“谢了,我打了很多菜,都快吃不完了。”

    章逸群往她饭盒里瞧:“这么点儿还叫多?吃不完给我,你尝尝我这个,清早起来自己炒的。”

    其实他这菜看着就好吃,色香味俱全,可再好吃,江晚瑜再是馋,也不能要的。

    “你吃吧,我最近吃不得辣。”她埋头扒了口饭。

    章逸群:“临川人吃不得辣,你哄鬼哦。”

    江晚瑜:“最近嘛,肠胃不舒服,吃辣的胃痛。”

    这话让章逸群瞬间皱眉,紧张起来:“下午请个假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帮你代课。”

    “不舒服”本就是借口,江晚瑜哪里敢答应,赶忙拒绝:“不吃辣就行了,没必要上医院。”

    章逸群知道她犟,没再劝,摇着头嘀咕:“身体最重要,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娃儿想一下。”

    江晚瑜笑起来:“知道啦!”

    俩人没再说话,默默吃饭,章逸群先吃完,出去抽烟前嘱咐江晚瑜:“吃完饭盒放着,等会儿我洗。”

    江晚瑜不作声,等到吃完,趁他还没回来,赶紧去把自己饭盒洗了。

    章逸群抽完烟回来一看,见她饭盒干干净净摆在桌子上,叹了口气:“你没必要跟我分得那么清吧?”

    江晚瑜埋头写教案,心里慌乱,笔尖微微抬起,不再触碰纸面,却仍假装在写字,面上强作淡定:“没有呀,章老师你想多了。”

    话音刚落,一只手伸到她办公桌上,手背冲下手心冲上,屈着手指,指节敲了敲桌面。

    她这才发现,章逸群已经站在自己跟前。

    “别拿着笔瞎比划了,谈谈吧。”章逸群看着她,一眼看穿她的惊慌。

    江晚瑜小动作被发现,窘得脸红,低头轻声开口:“谈什么啊?接下来的教学工作吗?”

    章逸群笑了,她总是这样,发窘时装傻说的废话也可爱至极。

    “江老师这么聪明一个人,再装

    下去,多少有点儿不合适了。”

    江晚瑜被这话逼得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他,满眼无奈:“逸群,这是学校,不应该——”

    章逸群淡淡打断:“现在是午休时间。”

    江晚瑜深吸一口气,垂了垂眸,又抬眼看他:“我知道,但在学校说这个,不太合适。”

    章逸群:“那在哪里说比较合适?江老师给个准话,咱们定好时间,去那儿敞开天窗说亮话。怕只怕江老师压根就不想跟我说这个。”

    江晚瑜沉默,别过脸去,片刻后点了点头:“我确实没心思谈情说爱。”

    章逸群愣了愣,随即笑道:“晚瑜,我帮你做事,不是只想跟你谈情说爱——当然我承认,最终目的确实是你想的那样,也是别人想的那样,我希望你能接受我,跟我在一起,可这不是我做这些事情的唯一动机,有时候我只是希望你和孩子能过得好点儿。”

    江晚瑜移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缓缓呼出一口气。

    “我知道的,谢谢你。可是逸群,有时你的好,对我来说很有压力。别人的胡乱猜测也影响到我了,我不希望关于咱俩的流言蜚语越传越多。你还年轻,各方面都很优秀,而且也没有谈过恋爱,完全可以找个更好的姑娘——”

    章逸群皱着眉头打断:“什么叫‘更好的’?你觉得自己不够好吗?”

    江晚瑜垂眸,目光落在教案本上:“从普世意义上来讲,我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女人。我知道你想怎么安慰我,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自卑,也并不是真的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我只是——”

    她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叹道:“我只是嫌麻烦。处对象麻烦,结婚麻烦,面对是是非非流言蜚语也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与其自寻麻烦,倒不如单身来得自在。”

    章逸群一语道破:“你只是怕再次爱上一个人,并且再次无法全身而退,对吗?”

    江晚瑜头埋得很低,不言语。

    沉默片刻,章逸群又问:“你心里,其实还有他,是么?”

    江晚瑜听明白了,却装作不懂:“嗯?”

    章逸群:“笑笑她爸。”

    江晚瑜摇头:“我跟他不可能复合。”

    章逸群笑了,笑里含着几分无奈:“你只是说不可能复合,但没说心里还有没有他,那就是有,对吧?”

    江晚瑜抬眸,微微摇着头,叹息:“我跟笑笑她爸的事,一句两句说不明白,不是心里还有没有他的问题,我觉得去追究这个没有意义。从我决定生下笑笑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打算结婚了。”

    这番话让章逸群沉默许久,他正要开口,见另一位同事方倩忽然走进办公室,又闭上了嘴,摇了摇头,叹息着回到自己工位。

    方倩上午没课,在宿舍睡到中午才起来,进了办公室,瞧见桌上那份还没收起的干辣椒炒豆腐干,馋得直流口水。

    “闻着好香哟,章大厨炒的吧?”方倩说着,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原本尴尬的气氛随着

    方倩的到来立马缓解,江晚瑜忍不住笑出声,说道:“倩倩快吃,放炉子上热热。”

    方倩望向章逸群,眼睛眨巴眨巴:“章老师,我有这个荣幸吗?”

    她平时古灵精怪的,皮得跟小孩儿一样,章逸群拿她没招,挥挥手:“吃吧吃吧,人家支教瘦成猴,你支教是来养膘的。”

    方倩掏出自己的饭盒,把白米饭跟豆腐干混合在一起,笑得没心没肺:“这还得感谢江老师呢,江老师对章大厨的饭菜没胃口,倒是便宜我这头猪了,没少蹭吃蹭喝!”

    方倩云淡风轻一句玩笑话,又让气氛尴尬起来。

    她倒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开开心心吃着。江晚瑜窘得抬不起头,章逸群心里烦,又出去抽了根烟。

    ·

    路今安凌晨落地临川省会。

    他要去的目的地太偏僻,得从省会坐一趟高铁,再在当地转大巴车,从市里去往那个小镇,纵然再是心急如焚,他也只能等白天才能继续动身。

    凌晨一点,路今安站在酒店总套卧室里的落地窗前,俯瞰十二层下的璀璨夜景。

    身上每一处似乎都是麻的,唯有血液,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血从脚底板涌上天灵盖,脑子里像是有团浆糊,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胸腔憋着一团火……

    他没有开灯,垂眸看着烟头忽明忽暗的红光,心也好似这样,忽明又忽暗。

    一会儿想通了,一会儿想不通。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分开时,江晚瑜看向自己的目光,是那样绝望;

    终于明白,为什么分开后的每一次重逢,她的脸上明明笑着,却永远都有难言的无尽的痛苦哀伤。

    可他想不通,为什么她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为什么生下孩子后,她还要假装已经跟那个学长结婚,以此来欺骗他,蒙蔽他。

    他怎么也想不通。

    孩子已经生了下来,无论从人道主义还是法律法规来讲,作为孩子的父亲,他既不可能掐死孩子,也不可能不担负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那为什么,江晚瑜要对他隐瞒孩子的真实身份?

    无论他们之间决裂得如何难堪,当他知道那是他路今安的孩子,她和孩子,都不至于过得太惨太孤单。

    他心底对江晚瑜生出一种‘怎奈她何’的愤怒,气她一意孤行,气她瞒天过海,气她将真相隐藏这么久,若不是碰巧在酒吧遇到那学长,或许他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和她,还有个女儿存活于世。

    但很快,路今安对她的气愤,转为了对自己的悔恨。

    恨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从来警惕性都高,偏偏孩子这事儿上,猪油蒙了心,江晚瑜说什么他都信。

    恨自己由着性子口不择言,一次又一次拿话刻薄江晚瑜,伤她伤得太彻底。

    路今安在无休无止的悔恨中渡过了漫漫长夜,高铁出发时,他麻木地望着窗外倒退的景象,回想起夜里备受煎熬的自己,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喉咙。

    大脑卡壳了,思维系统彻底陷入瘫痪,路今安心底升起预感——

    未来的每一夜,都将是昨晚的痛苦循环,而昨晚的每一刻,都将是未来的绝望缩影。

    一个小时的高铁路程,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他在漫长的,窒息的,煎熬的等待中,犹如一条濒死的鱼。

    江晚瑜是水里的氧气。

    他必须尽快见到江晚瑜才能活下去。

    哪怕即使见到她,也无法对未来有什么清晰明确的规划;哪怕即使见到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还是只想快点见到她。

    他像个提线木偶似的下高铁,上大巴,看着窗外景象一动不动,心里咒骂这该死的车怎么还不开。

    司机过来提醒他系好安全带。

    他扭头,茫然地看着司机。

    “系安全带撒,搞快点,喊几遍咯,不要耽误我发车!”

    司机很凶地吼道。

    路今安慌忙低头系上安全带。

    手抖得厉害,卡扣怼了好一会儿才怼进去。

    大巴车上路了,开得飞快。

    “小伙子,你是不是晕车?我有晕车药。”

    耳旁传来一个声音,路今安扭头看去,旁边位置的大爷正笑眯眯看着自己。

    他摇摇头,想对大爷说句谢谢,张开双唇,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大爷好心问道:“你脸色好白,一点血色都没有,没晕车,怕是生病咯?”

    “昨晚没睡好。”路今安摆了摆手,费了好些力气,才挤出这么一句。

    大爷点点头,没再管他,抱着胳膊闭上眼睛。

    很快,路今安听到一阵呼噜声。

    他扭头看着大爷,忽然想,兴许现在的自己还是太年轻,阅历不够多,才会遇上个突发事件便慌成这样。

    然而,这事儿算小事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那可是一条命啊。

    那个小生命,今年都三岁了。

    他却只跟她待了短短一晚上——确切来说,只有半个晚上。

    扪心自问,他实在算不得多有爱心,甚至有些讨厌小孩儿。

    可自己的孩子,终归与别人的孩子不一样。

    他拼命地回想与她相处的那半个晚上,回想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葡萄般的黑瞳仁,挂着泪的浓睫毛,粉嘟嘟的小嘴唇……

    这么可爱一丫头,这几年肯定没少因为父亲的缺席而受苦。路今安越想越觉得她可怜,由此便陷入了更深的懊悔和自责。

    高速发生了车祸,大巴车不得不停下。

    路今安从思绪中回神,看着前方水泄不通的长龙,瘫靠在椅背上,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像此刻这样绝望。

    他甚至掏出手机,在导航上搜索步行去目的地的路程,看到步行耗时六小时后,面无表情地收起手机。

    麻木绝望的等待中,路今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长长

    的,杂乱的梦。

    梦里回到他和江晚瑜在一起的头一年,第二年,第三年,直到最后一年。

    梦里江晚瑜黏他黏得紧,总是不让他走,上班前也要赖着他多抱一会儿。

    他嫌烦,却又打心眼里喜欢。

    喜欢这种甜蜜的负担。

    醒来后,大巴车已经重新上路了。

    路今安望着不断倒退的风景,回首往昔,细数着梦与现实的差距。

    实际上江晚瑜床下不怎么黏他,床上倒是另一回事。

    起初在一起那阵儿,她在那档子事儿上勾人得很,给了他一种这姑娘离不开他的错觉。

    分开这几年,自己一直没有找过别的女人,以前总想着是因为重心放在工作上,又暂时没有遇到合适的,比工作更吸引他的女人,所以感情生活就这样搁置下来,直到此刻,他才猛然惊觉,忙工作并不是他不找女人的主要原因。

    在他的潜意识里,埋藏着这样一个直至今日才被他发现且承认的秘密。

    没有女人像江晚瑜。

    没有女人像江晚瑜那样,身体柔软得好似没了骨头,莹润得如同爆汁蜜桃,与此同时,内心却又坚硬如磐石,顽强如杂草。

    路今安没有经历过别的女人,可他就是知道,他就是一厢情愿这么认为——再没有女人可以像她一样,能够做到比女人还柔媚,比男人还狠决。

    她不幸的成长经历使她更容易勾起人的同情与怜惜,却也正是在这种艰辛的苦难背景下,她磨练出了常人无法拥有的柔韧与坚强。

    她唯一欠缺的,就是一个富裕的家庭,可这于她而言,真的是一种欠缺吗?

    比起“富裕”,她渴望的,难道不是“温情”吗?

    大巴车停在站点,司机走到路今安跟前,看着这位从上车起就失魂落魄的乘客,不耐的神色中又有几分好奇:“小伙子,咋还不下车?”

    路今安恍然回神,苍白的脸上,神情迷茫而麻木。

    他站起身,走出座位,兴许是起猛了,眼前发黑险些站不稳,扶着椅背缓了缓,才又迈步下车。

    司机脾气不算好,心倒是善,见他这副样子,站在车门口问:“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哦?或者打电话叫救护车?”

    路今安停住脚步,摇了摇头,转身看着司机,报出了一个学校的名字,问他这学校离站点远不远。

    司机笑起来:“远撒远哦,整个镇子都小得很,吃完饭散步溜达一圈都能走完。”

    路今安道了声谢,打开导航搜索路线,发现司机还是夸张了。

    镇子其实不算太小,更何况他现在心急如焚,不可能有耐心走到学校,最终还是上了一辆以前认为危险万分,并且决定这辈子也不会去坐的三轮车。

    本以为大巴车已经够颠簸了,上了三轮车,路今安才知道,大巴车与之相比,只能算小巫见大巫。

    大巴车颠得他肉疼,三轮车颠得他想吐。

    下车后,他站在路边,望

    着面前这所占地面积还不如他家一栋别墅的学校,做了整整一分钟的深呼吸,终于将身体与心灵调整到正常状态——至少看起来稍微正常些。

    学校门口没有保安亭,大门敞开着,不远处一间教室里,传来朗朗读书声。

    路今安走进大门,找到教学楼一个楼道,顺着楼道爬向楼上,打算寻找教师办公室。

    二楼传来脚步声,他抬头望去,与正要下楼的一位年迈的女人四目相对。

    “你好,你是——”巫校长皱眉问道。

    路今安说明来意:你好,我找江晚瑜老师。”

    巫校长正想问他找江老师有什么事,忽地发现了什么,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心下豁然明了。

    恐怕不止是她,旁人看到这张脸,也很难不想起江老师那可爱的女儿。

    “江老师正在初一班上课,小伙子,你先去招待室等一下吧。”巫校长领着他往招待室走。

    所谓的招待室,只是一间简陋的只有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的小房间。

    巫校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杯,拎起桌上的红色暖水壶,给路今安倒了杯水。

    “我姓巫,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小伙子贵姓?”

    路今安恭敬地接过热水:“免贵姓路。”

    巫校长明知故问:“路先生这次来找江老师,有什么事吗?”

    路今安低了低头,轻声说道:“处理一些个人私事。”

    巫校长:“江老师的私事我不太清楚,不过公事上,江老师绝对是个非常敬业也非常无私的人才。刚分配过来那年,由于怀孕,不得不暂停支教事业,现在孩子大些了,镇上也建了幼儿园,她又带着孩子回来,不畏艰苦困难,继续进行教育工作。”

    巫校长刻意加重“怀孕”、“孩子”这两个词的语气,生怕路今安听不见似的。

    她不确定面前这个年轻人知不知道江晚瑜有孩子,但她很清楚,这些年江晚瑜独自待着孩子,过得多么不容易。

    活了大半辈子,她在看人方面还是很有自信的,一眼便知这位路先生,是个成熟稳重负责任的男人,心想他要是知道自己跟江老师有个孩子,肯定不会再让她们母女受苦,他要是不知道呢,自己今天一定要让他知道。

    巫校长说完这番话,仔细观察着路今安的神情,从他的反应推断出,他应该是知道这事儿的。

    那就好办了。

    巫校长深深叹一口气:“哎,别人两口子带娃儿,甚至四个老人带娃儿,都带不过来,累得要死要活,江老师一直都是自己带,又还要工作,这地方你也看到了,环境差条件苦,这几年她可没少受罪啊,漂漂亮亮一个年轻姑娘,瘦得像颗豆芽菜,我作为外人,看着都好心痛哟!”

    路今安沉着脸,薄唇紧抿。

    巫校长摇头“啧啧”道:“她妈妈前几年出意外走了,爸爸不晓得咋回事,反正听她那意思对她肯定是不好的,她一个人带着娃儿,没得亲人依靠。别人给她介绍

    对象,她都推了,别人追她,要给她和娃儿一个完整的家,她也不肯答应人家,说是自己带娃儿过挺好,让人家不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巫校长停在此处,微微仰起脸,又叹了一口气:“怕是心里头,还有娃儿她爸爸哟!”

    一套组合拳下来,巫校长见路今安面色凝重如冰川,心知效果已经达到,便告诉他初一班在哪间教室,让他下课找江老师面谈,说完不再多言,起身离开。

    路今安坐在招待室的木椅子上,愣了许久,直到下课铃响起,才猛地回神,冲出招待室,箭步奔向初一班门口。

    教室里的学生满心期待放学,下课铃一响便猛冲出去,其中一个学生差点跟路今安撞个满怀。

    “小心!”江晚瑜站在讲台上,只见门口忽然出现个男人,压根没看清是谁,一心惦记着学生,担心学生被撞倒,疾步冲过去。

    学生动作敏捷,身子一歪便躲开了,倒是江晚瑜,直接一头撞上男人胸膛。

    她小声惊呼着,眼冒金星,鼻子发酸,疼得发麻的脸庞忽然被男人轻轻捧起,低沉沙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撞疼了吧?”路今安拧着眉问。

    江晚瑜仰脸看去,愣住,随即猛地后退两步,扭头四处看了看,发现教室里和门口都围着好些学生,一个个的,仰起小脸蛋瞧着他俩。

    年纪稍微大点,或者比较早熟的学生,笑嘻嘻的,似乎明白他俩是怎么回事儿。

    年纪小的,还有那些晚熟的学生,脸上表情懵懵懂懂,写满了好奇与求知欲。

    江晚瑜平时上课下课都很温柔,这会儿换上一副凶巴巴的面孔,蹙眉厉声催道:“放学了赶紧回家,认真写作业啊!”

    说完,转身快步往外走,边迈步边抬手撵堵在门口的孩子们:“回家回家,赶紧回家吃饭!”

    出了教室,江晚瑜几乎是跑回宿舍的。

    推门进去后,立马准备关门,却被外面男人拦住。

    路今安一手撑着门框,一条胳膊抵着门板,她使出浑身力气也没法把门关上,气得猛地转身,走到窗前,垂着头不言语。

    身后传来男人的脚步声。

    她闭上眼,只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稳当。

    垂在腿侧的手腕被轻轻攥住。

    男人掌心微热,贴在她冰凉的肌肤上,彼此都颤了颤。

    江晚瑜抬起胳膊,想甩掉他的手,怎么也挣不开。

    路今安死活不肯撒手,深眸黯淡,眼尾泛潮,哑着嗓子问:“孩子呢。”

    分手后,机缘巧合之下,江晚瑜跟他重逢过几次。

    回回她都是笑脸相迎,温柔得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假人。

    然而这次,她笑不出来。

    听到路今安这句问话,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明白,路今安什么都知道了;也明白,路今安千里迢迢找到这里来的目的。

    她睫毛轻轻颤动,半晌才作声:“路今安,我

    不欠你什么……”

    费了许多力气挣开他,江晚瑜转身就走。

    他追上来,从背后紧紧将她抱住。

    可我欠你太多。?_[(”

    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颈窝,随即,掉落两滴温热。

    她使不出力挣脱,麻木地看着地面,然后闭上双眼,声音很轻很轻。

    “没关系,不用你偿还。”

    路今安收紧手臂,抱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艰难地呼吸着,想求他松开,却又紧咬着唇,像是在较劲,也像是在赌狠,偏就一个字都不说,硬生生扛着。

    路今安从背后环抱着她,发现怀里的人颤抖不停,终于松开双臂,扳过她身子,这才看见她清丽瘦削的面庞上,已经挂满了泪。

    他倏地将她拽进怀里,面对面拥着她,头再次埋进她颈窝,沙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低声嘶吼。

    “为什么不说?”

    “江晚瑜你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瞒着我!”

    ……

    两个人都抖得不成样子。

    路今安胸腔剧烈起伏着,心里的火苗越烧越旺,变成窜天大火,将理智焚烧殆尽。

    江晚瑜任由他抱着,哭着,吼着,灵魂仿佛从躯体中抽出,在屋顶上空飘荡,观赏这一出断不清对错的荒诞闹剧。

    路今安闹够了,四处涌窜的血液渐渐平息,理智一点点回来。

    他松开怀抱,双手握住江晚瑜胳膊,垂眸定定看着她,这才发现,她泪流满面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天,这一刻的来临,麻木又茫然地等待命运对她的宣判。

    “晚瑜……晚瑜!”路今安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拭擦脸上泪痕,唤了两声,终于将她唤回神。

    她面容颤了颤,像是刚从沉睡中苏醒,愣愣看着路今安,挡掉他的手,抹着泪往外走。

    “我得去接孩子了,再不去她该害怕了。”江晚瑜自言自语,迈出几步又被路今安拉住。

    “她在幼儿园吗?我跟你去。”路今安迈开腿,这回却被江晚瑜拦住。

    江晚瑜挡在前面,仰起脸不住地摇头:“这孩子跟你没关系,她爸爸叫王鑫,在西部支教,我们——”

    路今安冷着脸打断:“昨晚我在京州一家酒吧看见王鑫了,他说这孩子跟他没关系。”

    江晚瑜震惊地张着嘴,慌不择路说起蠢话:“笑笑是我跟章逸群的孩子,章逸群也在这里教书,他——”

    “所以孩子父亲可以姓王,可以姓章,就是不能姓路,对吗?”路今安哑着嗓子吼道,额边青筋暴起,“江晚瑜,你要演到什么时候?你打算折磨自己,折磨孩子,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江晚瑜眼里瞬间蓄满泪水,不停地微微摇头:“不是的……今安,我当时——”

    路今安眉心紧拧:“当时为什么要骗我?”

    她垂眸,下意识捂住小腹,眨了眨眼,泪滴落在手上

    。

    温热的泪冲撞着冰凉的手,像是灼出了一个豆大的洞,烧得她从手到心都在痛。

    “不骗你,这个孩子就生不出来了……”

    她抬头,冲着他笑:你那么犟,那么狠,说不要就不要,如果不骗你,我的笑笑就生不出来了。??[”

    他恨她竟然笑得出,拧着眉满脸愁云密布:“孩子出生后,为什么还骗我?”

    江晚瑜仍是笑,嘴一咧,干涸的唇上裂了口子,血丝渗了出来。

    “生都生了,真相说不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路今安摇着头,指着自己:“怎么没有意义?那是我的孩子,作为父亲,我有权知道真相!”

    江晚瑜忽然收起笑容,怒目而视,颤着声低吼质问:“那作为母亲,我为什么没有权力决定这个孩子生——还是不生?!”

    她冷冷看着路今安,一步一步往后退,步子踉踉跄跄,身体摇摇欲坠。

    “你怎么这么自私……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她砰地跪在地上,哭着哀求:“路今安,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和孩子好吗?没有你我们活得很开心,我们从始至终都不需要你!你放过我们母女好不好……我求你了……”

    路今安走过来,弯腰扶起她,她身上没了骨头似的,几乎扶不住,只能双臂从她腋下穿过,将她托起,最后搂着腰抱住。

    江晚瑜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如同纸片,贴在路今安身上,他将她抱去床上,替她盖好被子:“你先冷静,休息一下,我去接孩子。”

    江晚瑜用尽全身力气攥住他的手,不肯让他走。

    “那是我的孩子!你别掺和我们的生活!”

    “江晚瑜,你非要这么自私吗?”路今安扯开她的手,又被她紧紧攥住,指甲嵌进腕上的肉里。

    他感受不到疼,只觉得憋屈又窝火,怕伤着她,又不敢用力推开。

    几番来回拉扯,江晚瑜最后一丝力气快用尽,急得坐起来,抓着他的手往嘴边送,泄愤似的狠狠往手背咬去。

    路今安愣了愣,没有抽回手,一声不吭由着她咬。

    等她松口时,手背上赫然出现两排渗血的牙印。

    他用这只被咬伤的手,摸了摸江晚瑜泪湿的脸庞,喑哑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疲惫与温柔。

    “我去接孩子。”

    路今安起身,走出宿舍,轻轻将门锁住。

    江晚瑜躺在床上,直勾勾望着蚊帐顶,望着蚊帐上密密麻麻的小洞,仿佛这蚊帐是一张网,将她紧紧束缚住。

    她躲不掉,挣不脱。

    她想从床上爬起来,追出去,拦住路今安,抱着女儿逃离这里,逃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可此时此刻,她只能无力地躺着,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了。

    她恨自己为什么要生下这个孩子;

    恨路今安为什么要过来寻这孩子;

    恨命运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捉弄可怜人;

    恨麻绳为什么专挑细处断……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望着蚊帐上密密麻麻的洞眼,又恨这蚊帐为什么不是一张真的网,恨命运为什么不能用这张网将她缚紧,扔进东边那条河里,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手机响了。

    幼儿园老师打来电话,告诉她有个男人自称是笑笑的父亲,来接笑笑回家,随后,那头传来路今安的声音。

    路今安让她跟老师说一下。

    她开口,嗓子沙哑,鼻音很重,只说了一句“他是笑笑爸爸”,便把电话挂了。

    江晚瑜下床,擦干眼泪,洗了把脸,找来袖套戴上,麻利地开始做饭。

    这个点食堂没什么好饭菜了,宿舍里也只剩下一些蔫巴的蔬菜,她找出两个鸡蛋,用小冰箱里的剩饭炒了碗蛋炒饭,分出一大一小两碗来。

    幼儿园离学校很近,不一会儿,宿舍外传来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

    门没锁紧,从外面可以打开,路今安推门而进。

    江晚瑜坐在四方小饭桌前,扭头望去,见笑笑在他怀里,正被他抱着,小脸蛋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妈妈,今天是爸爸接的我哦!我爸爸回来看我啦!”

    孩子太小,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母亲见着她都会笑,这次却板着面孔,一脸冷淡。

    “笑笑,过来吃饭。”江晚瑜从桌子下拉出一张小椅子。

    路今安将孩子放下,转身锁好门,走到桌边,在孩子身旁坐下。

    笑笑捧着自己的碗,左看看右看看,困惑:“咦,爸爸的饭呢?”

    江晚瑜低头扒了口饭,细嚼慢咽,过了会儿才淡淡地说:“你爸不饿。”

    路今安冲女儿笑了笑:“对,爸爸不饿,你们吃。”

    他端起不锈钢儿童碗,拿起小勺子正要喂女儿,江晚瑜扭头冷冷阻止:“这么大了,喂什么喂?笑笑自己吃。”

    平常笑笑都是自己吃饭,自己走路,乖得很。

    今天见着爸爸,高兴又激动,只想把往日缺的那份爱让爸爸一口气补回来,小家伙能自己走也要爸爸抱,能自己吃也要爸爸喂。

    “还是爸爸喂我吧,爸爸喂的饭超好吃!”小家伙笑得甜,嘴更甜。

    路今安心都化了,舀一小勺饭,吹了吹,递到女儿嘴边:“试试烫不烫。”

    笑笑一口吃下去,没嚼两下就咽了,笑着夸:“一点儿都不烫,爸爸最会喂饭了!”

    江晚瑜叹一口气,不听不看,自顾自吃饭。

    其实早就气饱了,机械地往嘴里扒了几口,实在咽不下,跑去厕所吐出来。

    路今安不知怎么回事,忙跟进去,关心的话还没问出口,她又挺直腰板出来,回到饭桌边坐下,将儿童碗砰地放回笑笑面前。

    “自己吃。”

    笑笑不知今天妈妈怎么回事,明明爸爸回来看她们是件高兴的事,为什么妈妈好像一点儿也不开心,反倒比平时凶很多。

    平时最凶最凶的时候,也不像现在这样,脸拉得老长,声音也完全不温柔。

    笑笑有些害怕,从椅子上下来,钻进父亲怀里,侧脸紧紧贴着父亲温暖坚实的胸膛,小心翼翼看向母亲。

    “妈妈,爸爸说要接我们回家。”

    江晚瑜抬眸看向孩子:“回哪里?”

    笑笑两个食指对着点啊点:“爸爸说我们的家在京州,要带我们回京州。”

    江晚瑜忽地起身,走过来,从路今安怀里抢走女儿,抱到床边坐下,紧紧搂着女儿不撒手。

    “要回你自己回,我们不走!京州没有我们的家!”

    笑笑一听她不肯跟父亲回去,急得哇哇哭起来,扯着嗓子嚷嚷:“要回去要回去!笑笑和妈妈都要回去!”

    江晚瑜气急攻心,恨这关键时候孩子胳膊肘往外拐,捂住女儿的嘴:“别哭了,小没良心的!”

    这话一说完,路今安冲过来,扯开她捂女儿嘴的那只手,面上阴云密布,冷冷看着她:“你冲孩子凶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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