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深越冷,刘玉手脚冻得发僵。
二十七岁的她背靠着监禁室的墙,望着头顶的吊灯,脑子里没有一点睡意。
从裤兜里掏出张照片,久远的记忆不断上涌,从未忘记的过往浮现在脑海。
指腹轻轻触上旁边人的脸,眼泪一点一点模糊着眼睛。
她低声哽咽。
“真美。”
刘玉第一次见到蒲依依。
是在十五岁。
父母离婚后她被踢皮球似的丢到了农村爷爷家。
南方七月极度炎热,三十九度的气温之下,爷爷还要荷锄下地,为种夏季小麦做准备工作。
刘玉背上水壶,提着饭盒,小心的走在田埂上,冲着地里的爷爷喊:“爷爷吃饭!”
“来了。”
爷爷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高个儿。
而如今,高个儿被劳苦生活压去一半,又被一甲子年岁压弯一半,坐在她身边的时候,竟与一米六出头的她看上去差不多。
刘玉中午烧的土豆有些发糊,爷爷用筷子撇去糊面,夹进嘴里囫囵的吃。
热浪翻滚,树荫之上的蝉鸣喧嚣。
身旁的公路边有小客车停下,到站的旅客从车上下来。
刘玉捧着饭碗看去,瞧着个身着白色小长裙的女孩子提着个卡通行李箱朝着她们而来。
她皮肤很白,带着顶小草帽,两条辫子俏皮又乖巧的垂在身前。
“爷爷,请问双河村是这么走吗?”
不是问她。
刘玉收回视线。
爷爷眯着眼睛看她,似是瞧出几分面善,“你是不是老蒲家那孙女?”
少女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两个酒窝显出来。
“是啊,爷爷,我叫蒲依依哦。”
刘玉盖上饭盒,起身说:“我先回去了,有什么是要我带回去的吗?”
爷爷把空了的水壶递给她,“那你正好把依依送去蒲爷爷家吧。”
蒲依依立刻看着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叫人生不出拒绝的心来。
她不善跟人交集,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这一份期待,只能生硬而干涩的回应,“哦。”
背上空水壶,提着饭盒,带着蒲依依回了双河村。
“你叫什么名字啊?”
“刘玉。”
“哪个玉啊?”
“璞玉的玉。”
“应该是美玉的玉才对吧。”
行李箱的滚轮在水泥路面上的声音被拖得很响,刘玉觉得蒲依依的话过于多了。
蒲依依是因为妈妈要二婚回爷爷家的。
这点是她在晚上吃完饭后,被舅奶强行拉进村头的茶话会才知道的。
“好像是说她妈早就在外面有了情况,跟她爸离婚还没三月就又要结婚了,男方那边说是不介意她有这么大的女儿,结果结婚的时候还是把她弄回农村,也没个大人照应。”
“干啥不弄她外公家里,要弄爷爷家啊,不臊吗?”
“谁知道怎么想的,膈应人。”
“欸,人来了……”
七姑八婆的声音渐低,刘玉瞥见拎着酱油的蒲依依缓步朝着这边来。
“依依啊,干什么去了啊?”舅奶主动打招呼。
“我去村口商店买酱油了。”蒲依依冲着她们笑,路过刘玉时还特地跟她眨眼打了招呼,挺翘的睫毛像是两把小扇子。
刘玉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异动感。
朝蒲依依看了一眼,转身回了房间,不再跟舅奶他们一起窥探其他人身上的那些隐秘私事。
双河村的日子一天一天过,爷爷种的栀子花开败了几茬儿,她也慢慢的跟蒲依依熟了起来。
蒲依依从没来过农村,对什么都好奇,经常会拉着她下河上山,拉着她闯祸,带着她一起挨骂。
晚饭后,两人常在河边摸虾。
虽然每次都一无所获。
刘玉坐在小溪的石头上,看着光脚踩进清浅溪水里蒲依依扒石头,微微愣神。
“你为什么那么白?”
“啊?”蒲依依低头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眼刘玉的手臂,小心翼翼的踩着水坐到刘玉身边。
“你想白吗?”
“大家都喜欢白的。”刘玉说。
蒲依依听着莫名,“那你自己呢?”
刘玉不知道,想了想,还是说,“我长得不好看,要是更黑就没人喜欢了。”
“你很好看啊。”蒲依依说:“你的眼睛很亮很亮,比星宿还好看,你不知道吗?”
刘玉愣住。
蒲依依伸手在她的眼睛上轻轻碰了碰,少女的手指还沾着溪水的凉意,触上皮肤的时候让刘玉不由地打了个抖。
刘玉听见她的笑声传来,定定的看这儿她的笑脸漾开,脸颊的酒窝显露。
“我给你画一张画像吧,这样等我离开之后就可以一直带在身边了。”
蒲依依说。
刘玉不知为何心跳忽的加快,她别过脸,“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拍照呢?”
“我没有手机啊。”
“我有。”
“啊?”
“我有。”刘玉脸颊发烫,“拍一张吧。”
蒲依依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不断放大,“好。”
拉着手,光着脚提着鞋一路跑回院子,刘玉找到自己的翻盖手机,转头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蒲依依,蒲依依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笑的很开心。
“去院子里,让爷爷给我们拍。”刘玉说。
“好。”
将手机递给在院子里纳凉的爷爷,教明白他这么拍照,刘玉站在栀子花下隐隐有些紧张。
蒲依依踮着脚摘了两朵栀子花,给她戴了一朵,另一朵别在自己耳后,对着刘玉轻轻一笑,勾住她的手指,将头靠在她的肩上。
十五岁的夏夜,就此定格。
暑假结束后,刘玉回到了市区上学。
虽然爸妈都不想要她,但最终还是看在她成绩好的份上将她接回了市区安排她住校。
刘玉对此没有什么不满,甚至还有几分期待。
前一日她跟蒲依依说了这件事,她告诉她,她也会住校。
她背着父母相互埋怨指责的声音收拾行囊,隐隐中有一种自己要奔向自由的感觉。
报了到,在宿舍找好床位,在妈妈不耐烦的安排声里,左耳进右耳出的应和着,一颗心早就飞的老远。
妈妈在十分钟之后终于离开,刘玉还没来得及上缴的手机响起,一串儿陌生的号码,一道熟悉的女声。
“我在你们宿舍楼下哦。”
刘玉抬步飞速下楼,站在宿舍楼下看着背着双手一脸笑意望着她的少女,心脏跳的老快。
蒲依依眉眼弯弯,“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
刘玉脸上也笑。
一年的住宿生活里,她在父母身上所缺失的一切,蒲依依都悉数补给她。
她则紧抓着蒲依依的学习不放,高强度的补习生活,虐的学渣蒲依依痛不欲生,连连求饶。
刘玉全然不在乎她的哀嚎,又塞给她几张卷子,“做不完别想走。”
蒲依依哀嚎哭诉无用,奋起反抗扑在刘玉身上要去抓她的痒,却被刘玉反制,可怜兮兮的装哭。
刘玉心软松开她,掐着她的脸让她别想着反抗她。
蒲依依抿着唇别过脸,眼睛里却写满了笑意。
她们一起躺在爷爷自制的藤椅上,望着天上的繁星,嗅着十六岁的第一株栀子花香,仍由时间一点一点在她们脸上爬过,心里却宁静自得。
茶水由烫转凉,刘玉起身收拾东西,蒲依依看着她的动作,半晌后低声说:“阿玉,我高三要走了。”
刘玉愣愣的转过头去看她,蒲依依对着她缓缓露出一个笑来,一双眼睛却很红。
“我继父要去北方发展。”
刘玉忽然感觉喉咙很干。
“什么时候回来?”
蒲依依强撑着笑,声音却颤抖起来,“不知道,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吗……”
刘玉的声音干涩悠长,心里像是空了一块。
蒲依依转过头,肩膀抽动,呜咽着。
“我不想走,阿玉。”
“我不想走。”
她说。
“依依。”
刘玉轻轻勾起她的手指,红着眼睛说:“咱们以后考一样的大学吧。”
蒲依依点头,眼泪随着脸颊不停的掉。
刘玉帮她拭去眼泪。
“依依,我会去找你的。”
“一定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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