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烈风比最凶悍的野马还要无拘无束,在这天与地之间巨大的空间内,它们可以恣意妄为地飞翔、遨游、侵略。
是的,侵略,侵略每一个不适应北境的生命,以及它们体内的生机。
整个北境,唯有一处地方,能够让桀骜不驯的烈风停息。
陨星采矿场。
矿场周围群山环绕,居中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作为广场。在两侧的山脚下搭盖着简陋的平房,起初还会从外面运来一些木材用来修缮房屋,时间久了这里似乎变成了世界遗忘的角落,整个矿场的工人们只能依靠每个月月初运输队的补给过活。
在经历了百年前的南北大战后,传火王朝的发展形势彻底畸变,数以万计的穷人们无家可归,各地领主绞尽脑汁地谋划经营,也只能够勉强维持领地内人民的生活。这些无处安置的人们,就在《科尔法案》的效力下来到陨星采矿场,为整个大陆的军事和工业发展做出贡献,从而混得一口饭吃以及可以睡觉的地方。
传说万年以前,泰坦大陆被无数蛮荒凶兽霸占,人类在凶兽眼中和如今人类看待兔子的方式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人类身上的肉更多些。直到还未用时间计数的幽邃时代,苍穹忽然爆发出火焰,一颗巨大的流星从天而降落在泰坦大陆的最中心,属于人类的时代才正式开启。
名为“火之时代”。
铁血和火焰,成为人类开创自己时代的锋锐武器。
用陨星制造的武器才可以对抗凶兽,因此有了最初的开拓骑士。
机缘巧合之下智者们从陨星中窥见了精辟的奥义,因此有了控法者。
有三位受到上天眷顾的领袖,进入了陨星的内核在辐射作用下完成了蜕变,从此脱离凡胎躯体,成为人间之神。
掌握火焰规则的“极昼之君”。
领悟大地之力的“远古泰坦”。
通晓奥术精密的“缥缈之歌”。
三大创世神明击败永夜巨兽取得胜利,泰坦一族栖身山脉和洞穴,让自己的心脏和大地一同沉睡;“缥缈之歌”带领族人漂洋过海,从此杳无音讯;唯有“极昼之君”在废墟之上建立家园。
自此,大陆的历史上翻开了属于人类的篇章。
北境的陨星矿场,由陨星落下的残骸形成。在整个泰坦大陆上,陨星残骸数不胜数,但是有这样占地规模的唯有在传火王朝的疆域内,南陆和北境各有一处且以北境最大。
在中央矿场周围,星罗棋布着几十座小型矿场,每年都会有想要抵销重罪的人们,选择来到矿场作为苦力,留下一线生机。在百年前的南北大战后,也有成千上万的流民们成群结队来到某一座矿场里面混一口饭吃。
老汉斯就是一座小型陨星矿场的负责人,每天都有两百人的矿工队伍,在他的注视下进入矿区,至于两百人如何组成、人员是否变动,都不是他关心的问题。
矿场内一直有这样的传言,陨星的辐射能够极大程度强化身体力量,却也会对大脑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如果在矿区内呆上几十年,甚至会突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对于前面一种言论,老汉斯不置可否,这样未尝不是好事,矿工力气大矿场产量也高。不过对于后面一种说法,老汉斯的心情却有些沉重,因为他听说过主矿场那些骇人的故事。
“夺回属于主的果实。”
“携带着罪的钱币。”
经历过那次事件的矿工们全都神志不清,神神叨叨地念着这两句话,在深夜里甚至会通过自残让体内的鲜血流淌,声称借此向主洗涤自己的罪恶。据说那次事故最后由莱恩哈特家族接手,打通各路关系才把这件事压制下去,然而包括在汉斯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把这两句话埋藏在心底。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在每一个矿场的深部矿区,他们的耳边都响起一个声音,
“李林抢夺属于我们的果实,从此背负着原罪。”
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深入矿区,那声音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不少矿区更是把深部矿区的矿道堵死,希望借此隔离他们曾经的梦魇。
老汉斯回过神来,发现有一丝淡白色的阳光透过墙壁的缝隙,照进他的小屋。说是小屋,其实也就是用几根木头和麻绳草草捆扎在一起,勉强搭成个平房的样子,这便是作为矿场负责人的特权,其他矿工可是睡在地上的。
老汉斯走出屋外,矿区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广场,矿工们就睡在满是小碎石的地上。老汉斯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了一下,看见一名全身裹着看不出原来什么颜色的布料,只露出一对精亮眸子的身影,他才拿起脚边的一截铁块,用力敲打起了身旁的石头。
“好吃懒做的猪仔们!又到你们干活的时候了!依旧是不变的规矩,一筐普通矿石换一块黑面包!。”
矿工们分分起身,走到广场一角拿起必备的工具,缓缓向矿区走去。
那个身影也走到角落,细致地挑选了合适自己的工具,又拿在手里试了试分量和手感,这才把工具放入背筐内。
“注意安全,不要去太深的地方。”老汉斯悄悄叮嘱。
“知道。”长袍下传来一个男孩的嗓音。
男孩进入矿区,轻车熟路地穿过主矿脉来到一处分支,就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经过千年的开采时间,真正的陨星材料已经少之又少。
现在北境矿场出产的全是在辐射作用下发生突变的变异矿石,而这些变异矿石的材质和开采难度成正比,男孩的目标是轻微变异的普通矿石,如果时机合适可以挖掘一些中等变异矿石,这样的工作速度能够保证他一天下来能够装满一背筐的矿石,从而换得一天的口粮。
“老大,又是老汉斯的杂种。”一名双眼凹陷下去的男子,用手肘顶了顶身旁同伴,“不管他做没做够一天的量,老汉斯都会给他一块黑面包。”
被称作“老大”的男人双臂粗壮得不像人类,更加诡异的是在他的右臂上有一道黑线,如毒蛇在他的肌肤下游动,“他是不是汉斯的杂种,我不在乎。”
“可是老大,我们这次没有搞错,对前面那几个臭小子,老汉斯的确要比对这个小子好多了,”凹眼男加快了语速,“前两个被我们打断腿骨一开始还不愿意开口,直到我们在他的屁股上动手脚,他才哭着喊着说汉斯晚上给他们加餐,有一天晚上还在老鬼的屋子里吃到了老鼠肉···”
“够了。”男人不耐烦地打断,“我需要时间。”他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道黑线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游动的速度加快了一些。男人摆摆手,又卖力地挥动起手中的工具,矿壁上刚开了个着力点,但要想把整块矿石取下,还需要许多力气活。
“老大我们不能再等了,这些吃屎的矿石,真的会烧掉我们的脑子,我们在这挖矿挖了快二十年了,你还记得自己的女儿长什么样吗?而且因为她母亲的关系,只要她被发现恐怕连到这里来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处刑队就地处决!”
男人忽然丢下了手中的工具,粗壮的右手扼住凹眼男的脖子将他提到了半空中,他收紧手掌看着同伴因为窒息而满脸紫红,“我的脑子没有问题,如果这些矿石真有作用,我就该把你这只烦人的苍蝇捏死,可是现在我不会这么做。”
他松开手,让凹眼男扶着墙壁拼命吸收来之不易的空气。
“梅里,我们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再为最后的复仇做准备,不管那些石头烧掉你多少脑浆,你都要死死给我记住,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男人的双眸深处,燃起了不可磨灭的火星,在那缕火星中梅里似乎看见了曾经的一切。
孤高的王座,富饶的土地,妩媚的女人,无尽的奢华。
他知道,上次并不是失败,只是蛰伏。
“不许再跟我提起我女儿。”男人捡起工具,重新开始干活,“就让老汉斯,把这个小家伙养大吧。”
当矿工们零零散散地走出矿洞,太阳已经西斜。
男孩排队换取了属于自己的一份黑麦包,今天的工作状态不错,这个黑麦包他拿的理所应当。当夜幕垂下,大部分矿工们都席地而睡,长年累月的磨练让大多数人可以拿到三到五份黑麦包,但这仅仅能够维持他们一天的体力消耗。男孩拿着黑麦包走出了广场,爬上矿场西边的一座石山。碎石的棱角割开了男孩裹在身上的布袍,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不过这并没有减缓他攀爬的脚步。
泰坦大陆的夜晚,一共有六轮圆月。
猩红,湛蓝,翡翠,银灰,紫罗,纯白。
男孩坐在山峰的顽石上,一口一口吃着凭借自己努力换来的食物,面朝西方视野的尽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传说大陆上的七神信仰,便是供奉着这夜晚色彩各异的月亮。
不知从何时起,有一轮圆月在夜空隐去了身影,久而久之人们竟忘记了本应属于它的色彩,只留下这六轮高悬夜空。
每天晚上,男孩都会来到峰顶,老汉斯经常和男孩并肩,有时一夜无言,有时侃侃而谈。男孩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是作为老汉斯的倾听者。
有一次,老汉斯送给男孩一柄造型粗糙的石刀。那是矿场出产的武器,由于变异矿石质地过于坚硬,能够对这些矿石进行锻造的都被尊称为“大工匠”,老汉斯不知在矿山里面挑选了多久,这才选到一把有个大概模样的矿石,粗制打磨以后装上一个刀柄,这才有了刀的样子。
从此,男孩怀抱着长刀,依旧面向西方。
有很多个夜晚,老汉斯会坐在男孩旁边,拿着不知年月的浊酒,漫无天际地侃侃而谈。男孩也不回话,他知道老汉斯需要的只是听众。
一年一月,一月一年。
如是六年,转眼过去。
最后一夜,男孩依旧坐在峰顶,老汉斯爬上山来,手中多了一个包裹。
“明天,你就该走了。”老汉斯把包裹扔到男孩怀里,“这是些路上必备的东西,你收着有用。”
“你明天活不成,跟我一起走吧。”男孩开口说。
“默多克想些什么我知道,这些年他没对你下手,也算是给了我面子,我也乐得清闲,但终究是要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我在这里守了二十五年,从来没让深部矿区里面的家伙跑出来过,但是默多克那家伙已经疯了,我必须站出来。”老汉斯边说着,边从腰间抽出一杆火器。流线式的外形设计一看就是炼金术的造物,这是最早由大陆上第一个矮人大工匠所发明的火铳枪的改进版。原木质的握柄因为岁月的关系居中裂开,枪管采取线膛设计能够有效加强射击威力,三指宽的枪口让男孩不仅有些怀疑,这杆火器到底是用来对付什么的。
“我倒是不知道,你还私藏着这个。”男孩从汉斯手里要过了火铳枪,在手中把玩起来。
“跨越辽阔的北境,有一片焦黑堡垒群,在那里有无数焦黑猎人,这东西在他们那儿简直是小儿科,我年轻时去过那附近,和一名运气不太好的猎人赌博赢来的。”汉斯有些得意也有些遗憾,“可惜我这辈子不能当个机会猎人。”
比北境还要遥远的世界边缘,名为永夜冰洋。在火之时代尚未到来之前,那些上古魔兽就生活在那里。延续了千年的人类文明,实际上也只是以陨星为中心的大型聚落。
“这东西都能押宝,看来他那天运气却是不太好。”男孩将火铳枪还给老头。
“这天下很大,东西南北各有巨大的国度,你出去以后一定要好好看看,别学我这个老头,在这个破地方呆上一辈子。”汉斯起身,顺带揉了揉男孩的头,下山而去。
“谢谢。”老头忽然转身对男孩说,“没有你,估计这几年我会无聊死。”
月色渐去,不知不觉已是天明。
铁块和矿石的敲击声再度响起。
“好吃懒做的猪崽们!!起来给老汉斯干活了!!”
男孩发疯似的跃下山峰,即便是重重摔倒也毫不在乎,仿佛他要和那个熟悉的声音赛跑,跑到那声音能够传播的范围之外。
忽然枪响,随后静谧。
男孩从山崖下摔下,头重重磕在地上留下一片血污。
“谢谢。”男孩满脸泪痕,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老汉斯在默多克疯狂计划的第一步,就可以用火铳枪轰爆他的脑袋。但是现在,默多克已经不是火铳枪能够应对的了。
汉斯悉心照顾他的这几年,也把这个老者推向了今天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