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ep灵泽对林渊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故而,我一直想见你一面。你的处境与我当年相似……在我做出抉择之前。”
&ep&ep灵泽犹记得托钵在街头行走时,若有善心信众布施,他便得到供养,若饿肚子,他也得到苦行。
&ep&ep当时他无牵无挂,除一砵一衣,一无所有,方无所畏惧,最为轻松不过。
&ep&ep如今,灵泽上师受万人敬仰,一言一行皆饱受瞩目。
&ep&ep为投奔而来的信众,为流离失所、忍耐饥饿的妇孺老人,他背负极重,甚至不得不屡屡破戒。
&ep&ep灵泽依赖逍遥散方能维持假象,日日劝人修心养性,却无法修补自己的心。
&ep&ep他日,若护法团丑事败露,逐利之人自会满载而归,全身而退。
&ep&ep骂名则统统归落灵泽一人身上。
&ep&ep而林渊,他厌恶与生俱来的命运,对原本拥有的一切并不珍惜在乎,失去后,方能波澜不惊。
&ep&ep但他至少在乎凤真,在乎曾对他释放善意的人,眼下,也在乎徐长卿。
&ep&ep这些人都与圣教命脉捆绑在一起。
&ep&ep他不可能再像年少时那般,选择一走了之。
&ep&ep灵泽对林渊说:“至少当下,世人仍传唱我的功德贤名。莫以为佛教中人就不重视虚名,虚名能助你事半功倍。对我这种犯戒邪僧而言,就更重要了。”
&ep&ep“但你不同,圣教……魔教教主修炼邪功,左护法杀人如麻,右护法心思歹毒,一众长老俱是宗族剥削百姓的爪牙,底下教众也各怀鬼胎。百姓依赖你们的田地营生,或者会说上几句好话,那些吃过魔教暗亏的人,却对你们恨之入骨。圣教一夜之间几近颠覆,也是日积月累的恶果报应。”
&ep&ep“当你坐回教主之位,你便是魔教的象征,所有针对魔教的仇恨,都汇聚到你一人身上。即使并非你亲自犯下恶行,世人诅咒辱骂的,始终是你的名讳。你若想行恶,会遭敌人阻扰,若想行善,会遭属下抵触。”
&ep&ep“你或许能打败敌人,平息叛乱,或许不能。作为林陈两家的血脉,当你回到总舵,再次面对教主之位时,也注定无法再次躲回山中,顺波逐流了。”
&ep&ep灵泽上师说:“我已做出我的抉择,决定了我当下的命运。因为关乎到徐长卿的将来,我也很期待教主的抉择。”
&ep&ep林渊初次得到灵泽上师的点化,如遭雷击,半晌才道:“既然上师关心我的抉择,那敢问上师,可有为自己的抉择,后悔过?”
&ep&ep躲藏在屏风的阴影下时,夜深人静难以入睡时,悲愿倒出逍遥散时,灵泽难道就没有后悔过?
&ep&ep灵泽缓缓叹出一口气,握紧手中佛珠。
&ep&ep“后悔过,”他说,“但当下,不后悔。”
&ep&ep灵泽布施队在城外驻扎的第三日。
&ep&ep与昨日一般,林渊同样随侍在灵泽上师身侧,亲眼见证灵泽应对紧凑又沉重的一天。
&ep&ep唯一不同的是,林渊的早膳里多了两个馒头,午膳多了一个咸菜饼。
&ep&ep林渊心下一沉,方知他与徐长卿的言行举止,皆被人监视。
&ep&ep徐长卿一早便知道这件事吗?
&ep&ep林渊往嘴里塞粮食,只觉味如嚼蜡。
&ep&ep下午灵泽上师主持法会时,因场面混乱,林渊没能与徐长卿见面。
&ep&ep城外聚集的灾民较先前更多,尽管有武僧与江湖人的阻拦,他们仍竭尽全力想往前冲,想更接近灵泽上师,想去听圣僧的说法。
&ep&ep灾民当中,有人得知走投无路的亲友得到灵泽上师庇护,有人从布施队处领到孩儿的口粮,有人喝药后病情出现起色。
&ep&ep当明白他们试图接近法会的行为,可能会对灵泽上师造成困扰后,灾民们便自发在原地跪下,遥遥叩头拜谢灵泽上师。
&ep&ep那声声感谢,不住回响。
&ep&ep林渊看着灾民感恩戴德,涕泪满脸的神情。
&ep&ep他多希望,自己的存在,也能为苦难众生做些什么。
&ep&ep法会结束后,护法团没有再安排信徒的进见。
&ep&ep灵泽在武僧悲愿和林渊的陪伴下,走回自己的帐篷。
&ep&ep一离开众人视线,灵泽马上脸色大变,全靠悲愿及时搀扶才没有跌坐在地。
&ep&ep“悲愿。”
&ep&ep“师父,弟子在。”
&ep&ep灵泽恍惚道:“我不想去今晚的宴会。”
&ep&ep悲愿沉默,从怀中取出装有逍遥散的药瓶。
&ep&ep灵泽念念有词地自言自语道:“我不想去……我……”
&ep&ep悲愿将药瓶放在灵泽颤抖的手心里,灵泽被瓶身冰冷的温度激得一瞬清醒。
&ep&ep他闭上眼,握紧瓶身:“我失言了。”
&ep&ep林渊看得胆战心惊,一时难以想象宴会到底有多危险,以至于灵泽狼狈至此。
&ep&ep他忐忑不安地与灵泽一同用过垫肚点心,在童子的示意下,换上赭红色新衣。而灵泽则仍穿着红色僧袍,唯一不同的是,他替换了一条没有藏文刺绣的金色腰带。
&ep&ep童子低声汇报。
&ep&ep灵泽站起身,对林渊说:“接下来,可能要让你见笑了。请谨记一点,别喝宴会上的茶或酒水。”
&ep&ep守五戒之人,不得饮酒。
&ep&ep所以宴会上的宾客,都是俗家子弟?
&ep&ep林渊心怀疑虑,也只得跟随灵泽脚步前进,来到举行宴会的帐篷前。
&ep&ep门口也有两位身穿赭红衣裳的童子,见到灵泽上师,他们双手合十深深一礼,随即二人默契地同时掀开门帘,露出内里奢华景象。
&ep&ep即使从外观便可以判断帐篷大小,但林渊不曾料到,一个临时搭构的圆形白色帐篷,内里竟然能布置得如此精致。
&ep&ep墙壁上挂满与唐卡风格相似的彩色绘图。唐卡是由经验丰富的老绘师构图起稿,用金银、宝石等昂贵材料磨碎后作为颜料,再经多重繁复工序,花上一年,甚至十年才能制成的奢侈挂画。
&ep&ep然而一般唐卡描绘的是宗教神佛的故事,林渊眼前同样耗费巨资绘制的挂画,却只画着寻常可见的花虫鸟兽意象。
&ep&ep地上铺有以金红为主色的厚织毯,每一寸的图样花纹各不相同,应当由多位妇人精心编织而成。林渊踩上后只觉脚下一软,仿佛精神与重心同时不稳。
&ep&ep角落设有线条雅致的青铜烛台,烛台有树枝一般的分支,开枝散叶般捧起点点火光,与一旁的香炉相映成辉。
&ep&ep半人高的金色香炉喷出缕缕白烟,烧的却不是贡香。林渊只觉香甜腻人,难以分辨。
&ep&ep与第一天信众休息时的布置一样,现场摆有保温的点心,但餐具仪器较先前更为奢华,还添有金线描边的白瓷精致小杯。
&ep&ep酒坛低调地摆在角落。
&ep&ep宽敞的会场内,还用梨花木镂空雕刻屏风分隔空间,然而男女宾客混在一处,言笑晏晏,并无拘束。
&ep&ep这里没有受戒僧人。
&ep&ep林渊定睛细看,发现护法团的人换下土黄色布衣,穿上制式各异的靛蓝色衣裳,搭配精致绚丽的纯金首饰,正坐在屏风后说笑。
&ep&ep大护法坐在当中,也是一身蓝衣,只是没有佩戴金器。
&ep&ep而童子则与林渊一般,穿着赭红布衣,只低头忙活,或受护法团随时差遣。
&ep&ep最格格不入的,是十多位年轻信众。
&ep&ep他们有男有女,年岁约在十来岁到二十来岁之间,身穿灰色衣袍,即使有空余座位,也只站在帐篷一角,神态各异。
&ep&ep有低头看地者,亦有焦虑四顾者,还有人不住偷看护法团。这些年轻人虽被安排在一处,却极少交头接耳。
&ep&ep昨日,被吃绝户的亲人迫害的大家闺秀,竟也站在其中。
&ep&ep见灵泽上师入场,护法团数人全部起身相迎,大护法亲自上前引灵泽到上座。
&ep&ep灰衣年轻人见到灵泽,有的羞愧扭头,有的神情一定。
&ep&ep灵泽不与任何人视线相交,脸色苍白地坐在座椅上。
&ep&ep诸人皆落座,童子守在一侧。
&ep&ep唯独此次,上师发言没有用“阿弥陀佛”作为开场白。
&ep&ep他简单地总结连日来布施队的功德,并谈及接下来的行程计划。
&ep&ep在说话期间,灵泽难得一见地有些坐立不安,拳头紧紧攥着佛珠,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他匆匆结语,离席起身,走向出口。
&ep&ep大护法离座,代替灵泽上师继续讲话,表彰这段时间里,诸人的努力。
&ep&ep武僧悲愿第一时间上前搀扶灵泽,林渊匆匆跟上。
&ep&ep在走出帐篷后,被黄昏的冷风吹过,灵泽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ep&ep灵泽仿佛这才定下心来,转头看向林渊:“你若下定决心要回去……若你打算看清那些藏污纳垢的事……你就回头看看罢,看看即使被捧为神佛……被捧为一教之主,还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ep&ep灵泽说:“我已看够了。”
&ep&ep林渊目送上师离开,转身掀开门帘,走回帐篷内。
&ep&ep『如果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