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ep话刚脱口,徐长卿就精疲力竭地直接倒下。

&ep&ep在摔进血泊之前,他被林渊抱入怀中。

&ep&ep因毒素影响,徐长卿的感官世界陷入混乱,视线模糊,头晕脑胀,上下颠倒,天旋地转。他还勉强能明白林渊正将抱到一棵杉树底下,随后忙乱地翻看尸体身上的物件,想找出类似解药的东西。

&ep&ep徐长卿靠坐在树干上说:“解药应该被他扔了。”

&ep&ep林渊随便地用衣摆擦去手上血迹,又跑回徐长卿身边,捧起他发青的脸查看。

&ep&ep徐长卿觉得自己就是一团被烧融的蜡,连眼珠子都化为两**油,甚至看不清楚眼前的林渊。

&ep&ep但是,他也能猜到,林渊当下是如何一副表情。

&ep&ep应该像小时候那样,想哭却倔强地咬紧牙关忍耐吧。

&ep&ep活该。

&ep&ep活该——!

&ep&ep我与他,都是咎由自取。

&ep&ep事已至此,徐长卿的心情竟出乎意料地轻松,若不是即将往生的人就是自己,他甚至想哈哈大笑。

&ep&ep对死于非命,徐长卿早有预料,谁叫他为虎作伥,十恶不赦。

&ep&ep谁让林渊总对徐长卿说些飘忽不定、上句不接下句的承诺,教他掉以轻心。

&ep&ep罪责的巨石一定会滚下来。

&ep&ep即使当下付诸再多努力,魔道中人始终会为过去的行差踏错,面临覆水难收的残酷命运。

&ep&ep唯有摔倒一次,跌断手脚,扭断脖子,尝到撕心裂肺的痛,天真轻信的人才会无可奈何、又咬牙切齿地接受现实。

&ep&ep徐长卿只是一枚被随意舍弃的棋子,全因命运的摆布,才与林渊走到此时此地。他不是蔡曲,他不敢妄图改变林渊,但林渊还是被他卷入因果报应的泥潭之中。

&ep&ep一旦亲眼目睹徐长卿的死亡,林渊恐怕会与灵泽上师一般,被逼踏过底线,继而走上漆黑深邃的道路——亦是旁人眼中更加光鲜耀眼的舞台。

&ep&ep只是,如此一来,林渊在余生中,都无法忘记徐长卿了罢。

&ep&ep想到此处,徐长卿竟释然不少。

&ep&ep过往,在总舵休沐的日子里,若不方便偷窥林渊,又不愿闷在程长老院中,徐长卿便会去旁听总舵的学徒课堂。他习惯手卷一本无甚用处的闲书,靠墙而立,若有人问起,就坦白说自己正在打发时间。

&ep&ep因地窖一事,教中学徒被折损大半。

&ep&ep半夏他们下葬后,蔡曲又命人觅来或买来新弟子。

&ep&ep这些懵懂无知的孩童,有着与徐长卿往昔相似的神态,他们局促地挤在旧木凳上,听讲课师傅教他们,如何才能讨得他人欢心。

&ep&ep“……你们要去观察及试探对方的喜好厌恶,挖掘自己与对方相似的特征。”

&ep&ep“出身、想法、一段遗憾的遭遇,或者单纯对某人的憧憬,都可以。只要找到那一点,接近对方的时候,便能事半功倍。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壁……”

&ep&ep与蔡曲当年教他的话,无甚差异,只是没说得那么讽刺罢了。

&ep&ep徐长卿双手抱臂,越过豁牙锯齿般的黑沉屋檐,望向山顶。

&ep&ep林渊就在山峰之上。

&ep&ep那一处,雀鸟去得,“赤芍”去得,“徐长卿”却是去不得的。

&ep&ep并非高不可攀,却仿佛相隔千山万水,难以触及。

&ep&ep徐长卿不着边际地想到:既然“赤芍”无法与林渊相认,若他日有缘再见,“徐长卿”应该如何接近林渊?扮演才清志高的读书人?还是身不由己的娇柔女子?

&ep&ep他绞尽脑汁,构思过无数可能,最终还是放弃了。

&ep&ep教主与服下圣药的暗卫,又怎会有深交的机缘。

&ep&ep但是,如果当真有那一天,如果当真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让“徐长卿”与林渊重逢,他就鼓起勇气,以自己的本心去面对林渊。

&ep&ep人生在世,总得留下那么一两个妄念。

&ep&ep或许林渊会认可徐长卿层层叠叠的谎言与皮囊底下,那枚并不完美的灵魂。

&ep&ep若林渊不愿,徐长卿不会强迫他。

&ep&ep若林渊不爱,徐长卿不会挽留他。

&ep&ep正是这份尚未磨灭的痴心妄想,才令徐长卿不舍得逼林渊直面现实。

&ep&ep故而林渊在失去圣教、失去武功、失去地位的逃亡之路上,还能坚守原则走到雪山底下,也连累了徐长卿自己。

&ep&ep是他自取灭亡。

&ep&ep徐长卿凝聚了些许善心,开口劝说林渊:“教主你快些赶路吧。我有法子解毒,只是一时半刻实在走不动,得先原地歇会,天黑后再追上来跟你汇合……你别浪费翡翠一番努力,毕竟这么冷的天……”

&ep&ep也别浪费我的牺牲。

&ep&ep在圣教内,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一般愚蠢的伪君子。

&ep&ep大概为忍住泪水,林渊只轻轻摇头。他又突然意识到徐长卿看不清,就掰开他的手掌心,用手指粗鲁地描绘出一个“不”。

&ep&ep居然和六年前一个习惯。

&ep&ep徐长卿还是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ep&ep雪越下越大,仿佛正夜以继日地为雪山织一件无暇新衣。雪花声势浩大地越过树木的遮挡,星星点点地带走徐长卿的体温。

&ep&ep徐长卿此生牵扯的因果比雪花还多,林渊当然无法逐一伸手挡下。

&ep&ep在徐长卿眼中,林渊那些被旁人认为不合时宜且愚蠢幼稚的举动,也颇有魅力。只可惜林渊是圣教教主,还是蔡姑娘命定的相公。

&ep&ep始终得不到。

&ep&ep徐长卿继续劝林渊离开:“快走吧……等雪积起来,就不好走了……”

&ep&ep尽管内心通情达理,徐长卿也舍不得林渊。

&ep&ep他不想林渊功败垂成,也不想独自在这天寒地冻的荒芜之地死去。他得快些咽气才行,这样才能死在林渊眼前!

&ep&ep即使林渊会伤心难过,也是他徐长卿应得的!

&ep&ep本以为自己一早看破生离死别,但当黑白无常终于站在眼前,徐长卿还是异常慌乱。他浑浑噩噩,身体忽冷忽热,甚至觉得已经身首异处,落入十八层地狱。全靠圣药在五脏六腑中带来的疼痛,令他还保有一丝清明。

&ep&ep真是讽刺。

&ep&ep不过他的一生向来讽刺。

&ep&ep爱他的人总会离他而去。

&ep&ep他爱的人却求而不得。

&ep&ep“你走吧。”

&ep&ep徐长卿像初生婴儿一般,握紧林渊停在他掌心的手指尖。

&ep&ep“快些走吧。”

&ep&ep快说几句好听的,骗林渊留下来,要不是为了保护他,或许自己早就回到师父身边。

&ep&ep林渊得负责,他必须负责!

&ep&ep“翡翠约好了时辰……他跟我们约好了时辰……”

&ep&ep此生如此命苦,他一定要在最后讨点儿甜头!

&ep&ep徐长卿艰难地压下万千心绪,终于说道:

&ep&ep“你快走吧。”

&ep&ep林渊从徐长卿的掌心里抽出手指。

&ep&ep他要走了。

&ep&ep徐长卿僵硬地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正想说两句像样的离别赠语,却被林渊粗暴地捏住下巴。

&ep&ep他的手很热,徐长卿感觉到林渊正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将炙热的呼吸喷到脸上。

&ep&ep林渊的语调极其古怪:“你想命令我?”

&ep&ep因为靠得过近,他的发丝凉凉地滑过徐长卿的脸庞。

&ep&ep林渊继续说道:“如果你想我听你的,那你亲我一下。”

&ep&ep他用拇指大力摩挲徐长卿发白的嘴唇。

&ep&ep“要亲在嘴上。”

&ep&ep徐长卿不敢动弹,也无法动弹,他想,我一定是疯了,我已经区分不清春梦与现实了……

&ep&ep纷飞大雪携狂风席卷而来,但林渊将徐长卿护在身下,他低下头,笨拙地轻吻徐长卿的唇角:

&ep&ep“你不愿意亲我,所以我不听你的。”

&ep&ep林渊为徐长卿披上毛毯,再将他背起,为方便在山上攀爬,还取出绳索将二人捆在一起,难以分离。

&ep&ep若是寻常日子,这般大雪,陈家已经封锁雪山,以免采药人摔落山崖,白白送命。

&ep&ep林渊却要在这种气象里,翻山越岭,找出救回徐长卿的方法。

&ep&ep“那毒针被他含在嘴里有一段时间,毒液应该少了些,绝对来得及。”

&ep&ep林渊站起身,反手为徐长卿理顺鬓角垂发,见徐长卿一脸难以置信,忍不住再侧头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

&ep&ep唇下的皮肤如冰般寒冷。

&ep&ep但林渊还是坚持道:“一定有药石可医。”

&ep&ep林渊迈开脚步,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迈进。积雪渐厚,他不得不走得更慢,更稳。

&ep&ep徐长卿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教主!快把我放下去!”

&ep&ep林渊走到死路前,用五指抓紧峭壁上的石头,向上攀爬:“我不会丢下你的。”

&ep&ep徐长卿不敢在他背上挣扎,只得再劝:“你走错路了,你在往错的方向走……”

&ep&ep林渊在换气间隙回答徐长卿:“没有错,我自小在雪山长大,认得近路。”

&ep&ep“你会赶不回总舵的,时间不够了……”

&ep&ep林渊双臂使劲,即使背负另一名成年男子,仍以惊人的爆发力徒手爬上山坡:“或许吧,没到最后一刻,谁都说不准。”

&ep&ep徐长卿的话语逐渐带上哭腔:“你根本没必要救我,我骗了你,其实我吃过圣药,即使解去毒药,我也会发狂致死,我不值得你这样做……快回头啊……”

&ep&ep“我知道你满嘴谎话,但既然如此,我就更要救你了。”

&ep&ep林渊成功翻越陡壁,有些许狼狈地双膝跪在地上,安抚般托稳背上的徐长卿,再缓缓站起身。

&ep&ep新雪没过小腿,又因为背负了二人的重量,林渊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像逆水而行,偶尔还需拨开灌木的枝条,避免惊扰目不能视的徐长卿。

&ep&ep偏偏徐长卿还在毫不知情地大吵大闹:“林渊你疯了吧!如果你在这里被刺客杀死,圣教怎么办?左右护法怎么办?蔡姑娘怎么办?”

&ep&ep林渊扶着粗糙的树干,在茫茫大雪中,只能依靠枝叶的长势分辨前进方向:“既然你想不出办法来,就好生歇一会,放心交由我来操心。”

&ep&ep“放屁!你才头回出门历练!路子哪有我多!”徐长卿的声音又逐渐转弱:“你别去找陈家,他们说过,会杀死你的……”

&ep&ep林渊发现猎人刻在树皮上的路标,走入积雪更深的丛林中:“我知道,我又不是蠢的,你安心便是。”

&ep&ep“你就是蠢的!你以为当上教主就能随便轻薄暗卫了?!若蔡姑娘知道了,定不会饶过我们……”

&ep&ep林渊轻笑,喷出一口白雾:“是啊,我身为魔教教主,自然要对你强抢豪夺,你被我污去清白,只得嫁给我了。”

&ep&ep“胡说八道!”

&ep&ep林渊险些滑入野兽挖开的坑洞,全靠抓住一旁手腕粗的树枝,才稳住去势。他对当下险境片语不谈,只继续安抚徐长卿:“我不像你,我才不会满嘴胡言乱语,更不会信口开河,待你我脱难,我便向蔡曲提出退婚。”

&ep&ep徐长卿在他背上倒抽一口气。

&ep&ep林渊弯**,双手着地,背着自己尚未过门的媳妇,慢慢地向高处爬去:“我只喜欢你。”

&ep&ep徐长卿分不清当下发生的美事,是奈何桥上的幻觉,还是昏迷中的另一个梦。毕竟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唯有吃吃地趴在林渊耳边傻笑。

&ep&ep先前,徐长卿也是这样,背着昏迷的教主,从总舵的大火中逃亡。

&ep&ep即使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看清总舵为他作出的付出与牺牲,林渊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去救徐长卿。

&ep&ep尽管徐长卿可能在下一刻死去,尽管可能只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与机会,林渊都不愿意放下徐长卿,仿佛他背上的人,比世间万物都还更重要。

&ep&ep他们从小就是这样,我帮你,你救我,反反复复地互相亏欠着,想还都还不清。

&ep&ep徐长卿低声道:“我也喜欢你,这辈子最喜欢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想喜欢你……”

&ep&ep他的意中人,是史上最狼狈、最身不由己,又最不知轻重的魔教教主。

&ep&ep林渊侧头,再次轻吻徐长卿冰冷的侧脸:“我这辈子就要与你在一起。”

&ep&ep这就够了。

&ep&ep徐长卿突然发狂,在林渊的脖子上用力一咬,直至尝出满嘴血腥味:“我可都听见了!林渊!若你反悔!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ep&ep真是情意绵绵的甜言蜜语。

&ep&ep但被他咬过的馅饼,就是他的了!

&ep&ep他绝不去追问林渊缘何看上自己,也不会细想以后要怎样应对师父蔡曲的怒火。

&ep&ep林渊是他的了!

&ep&ep他仅仅付出自己的所有,就让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教主林渊,爱上画皮之下的他。

&ep&ep从这一刻起,徐长卿就是林渊心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ep&ep有多少人像蝼蚁般挣扎一生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ep&ep他做到了。

&ep&ep林渊就在他的怀抱之中。

&ep&ep徐长卿心满意足地趴在林渊背上,闭上双眼,失去所有知觉。

&ep&ep当徐长卿再次醒来时,他失去除听觉之外的所有五感,手脚沉重,舌头像死物一般卡住喉咙,眼前更是漆黑一片,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ep&ep周围人声鼎沸,有不少男子在用雪山方言互相喊话:

&ep&ep“先叫大夫过来!这人快要死了!”

&ep&ep“他们手指上有刀茧!不能放进村里!”

&ep&ep“还活着的那个没有武功内力,把他先带进去,再在外面待下去他会冻死的!”

&ep&ep林渊说:“我要与他同生共死,请各位大哥去请陈盟主过来。”

&ep&ep“陈盟主在吗?”

&ep&ep“大夫来了!”

&ep&ep“这种小事怎能惊动家主……”

&ep&ep“盟主来了!”

&ep&ep突然寂然无声,只余下呼呼寒风声。

&ep&ep林渊在徐长卿头顶求道:“表哥,陈家要如何处置,我都别无他言,只求你救救此人。”

&ep&ep现任武林盟主陈傲阳身披狐裘,露齿一笑:“原来是你啊,我的好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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