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ep十岁的林渊,尽管对陈家的冷漠刁难感到不平,还是清楚自己要比他人有福气。

&ep&ep他有幸被陈氏抚养,自懂事以来不愁吃穿,光凭这一点,他已经胜过无数人。

&ep&ep像表哥从中原救回来的家奴陈小童,他自小命途多舛,战乱时被蛮夷抓去充奴,不幸伤及头部换上痴呆症,尽管岁数与陈氏相仿,心智却如稚童一般。即使被陈家收留,林小童也只能干挑水砍柴之类的粗活,连背上的奴印都不懂得遮掩一二。

&ep&ep林渊有几次遥遥望见陈小童,面对陈顾氏大丫鬟的斥责,陈小童也只是天真无邪地傻笑着。

&ep&ep故而林渊时常老成地安慰自己,他应当知足常乐。

&ep&ep直到林渊从书院回来的那个傍晚。

&ep&ep林渊习惯低头走路,以避开旁人打量或嘲讽的视线。

&ep&ep灰蒙蒙的天缓缓降下薄雪,单薄的布鞋无法隔绝雪地的寒冷,脚底被冻得发痛,林渊只得蜷缩起脚趾头、弓着脚背小步快走。

&ep&ep恰逢表哥外出游历,自然也没有书童替他这个养子撑伞,林渊对此习以为常,只想着回屋里,对着暖炉烤热身子。

&ep&ep林渊抖落身上的雪粒,也挥去对娘亲的胆怯——每逢夜晚,娘亲都会分外低落,即使不言不语,也向周遭传递着惊人的压力,而林渊首当其冲。

&ep&ep这是不孝的念头,他不该想。

&ep&ep林渊对着掌心哈气暖和一下,才鼓起勇气推开冰一样冷的门。

&ep&ep长明灯居然燃尽了。

&ep&ep房内漆黑一片,唯有掺着冰雪的阳光穿过门缝,照亮房间。

&ep&ep林渊抬起头,看见娘亲的素色鞋背垂在他眼前,随着寒风阵阵,轻轻摇摆。

&ep&ep在白天,微笑着送自己上学的娘亲,竟在屋内悬梁自尽。

&ep&ep林渊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ep&ep陈氏习惯挥退丫鬟独自礼佛,直到晚膳送到,懒散的下人才走进院子里,打破这寂静的地狱。

&ep&ep表哥不在雪山,丫鬟大呼小叫地寻来舅舅陈续,才有杂役手忙脚乱地将娘亲从房梁上取下来。

&ep&ep林渊屏息静气地看着娘亲的脸被白布遮盖。

&ep&ep陈续急急忙忙地想派人将林渊抱走,却被马婆拦下:“家主,得先由渊少爷领路带大姑娘离开,否则,大姑娘会找不到去祖庙的路。”

&ep&ep陈续听得背后一寒:“别胡说!”

&ep&ep马婆是陈顾氏的陪嫁丫头,还当过陈续的奶娘,故而并不惧怕声厉内荏的陈续。马婆代替脸色发青的陈续主持大局,丫鬟小跑着拿来素冠麻衣,扯下林渊的厚外套,粗鲁地替他穿上丧服。待林渊回过神,手上已经拿着一柱粗香,及一叠纸钱。

&ep&ep马婆居高临下地对林渊说:“渊少爷,请走在前头,一边喊‘娘亲’,一边撒纸钱,为大姑娘引路。”

&ep&ep林渊满脸涕泪,呆若木鸡。

&ep&ep见势不妙,陈续单手扶住林渊的肩膀,引他出门。他手下的肩膀如此单薄瘦削,远不及他儿子陈傲阳。

&ep&ep陈续也有些恍惚:“阿渊,我们带你娘亲走罢,别让她着凉了。”

&ep&ep林渊仿佛回过神,又仿佛没有,他手中的香扯出一线白烟,纸钱从指缝间不住漏下,他在舅舅陈续的帮助下走出房门,嘴里随马婆的指示沙哑地喊道:

&ep&ep“娘亲,我是阿渊,走喽,娘亲,这里要往右转,走喽……”

&ep&ep大雪纷飞,新雪也被忙乱的众人踩得狼藉一片。

&ep&ep娘亲盖着白布的身体被人抬着,跟在林渊身后。

&ep&ep马婆教林渊不要回头,他也不敢回头。

&ep&ep“娘亲,走喽……”

&ep&ep待娘被下人搬到祠堂里,林渊才被陈续带回陈家主宅。

&ep&ep林渊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穿得太少,又在雪地里走了许久,脸上的泪痕都结成薄霜,瘦小的身子像筛子一般颤抖。

&ep&ep陈续命人点起围炉,又蹲**扶住林渊的肩膀问:“阿渊,你娘有说过什么吗?”

&ep&ep林渊没作声。

&ep&ep陈续手上用力,试图为十岁的孩童注入力量:“阿渊,你得振作些,你是你娘唯一的孩子,你要为她扶灵守夜。”

&ep&ep林渊回过神,轻轻问道:“娘亲她,为什么?”

&ep&ep陈续哽咽,半晌后才道:“舅舅也不知道。”

&ep&ep在马婆的催促下,陈续走入内厅,轻声细语地向陈顾氏传递死讯。

&ep&ep大厅与内厅仅用镂空雕花木质屏风隔开,林渊身上的雪花逐渐融化,浸湿他的衣裳,他却不敢动弹。

&ep&ep机灵的下人已经换上素色衣裳,避免碍了主子的眼。

&ep&ep他们轻手轻脚地走动着,有人去请大夫照看陈顾氏的身体,有人偷偷跑去通知两位分家叔公,但无论是谁,都对湿漉漉的林渊视而不见。

&ep&ep屏风后的声响像刀一般刺入林渊耳中。

&ep&ep陈顾氏正嚎啕大哭:“我的闺女啊——我的大闺女啊!你怎么忍心让我白头人送黑头人——!”

&ep&ep“娘亲,莫要着急……快!拿固心丹过来!”

&ep&ep“我的闺女啊——你怎么那么傻!打自那丧门星出生,就一直克咱家的人!先是克死他外公——又克死了他娘——”

&ep&ep“固心丹来了!大夫也快到了!”

&ep&ep马婆怒斥眼挫手笨的丫鬟:“先拿温水过来!”

&ep&ep“我还吃什么药!不如给我一个痛快吧!耀祖不在了!大闺女也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让他也克死我吧——”

&ep&ep一阵器物砸碎的声音。

&ep&ep几块碎片飞到林渊脚边,林渊认得,是陈顾氏最喜欢的花瓶。

&ep&ep提着老大夫匆匆赶到,他被丫鬟催得着急,甚至没发现自己背着的药箱将林渊重重撞倒在地。

&ep&ep“那白眼狼!那丧门星!定是咱家上辈子欠了他的!冤孽啊——”

&ep&ep林渊从地上缓缓爬起,用指尖将刺入手掌心的碎片摘下,血珠从伤口涌出。

&ep&ep大夫在屏风后说:“先把老太太扶回床上!”

&ep&ep陈顾氏魔怔般继续叫喊道:“儿子!快把那丧门星送走!不然他还得害傲阳,还得害你啊!”

&ep&ep陈续焦头烂额。

&ep&ep十年前林渊出生,陈耀祖激怒攻心,突然猝死,全靠陈顾氏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地主持大局,陈续才有成为陈家家主的今日。

&ep&ep十年后,陈顾氏却如疯癫婆子一般大哭大闹,满嘴胡话,仿佛要将所有压抑心中的内闱私事告知天下。

&ep&ep陈续命令道:“先让老太太镇定下来!”

&ep&ep他得寸步不离陈顾氏,忘记去命人安置年仅十岁的林渊。

&ep&ep林渊握紧拳头,血液从指缝间滴落,他茫然地注视着摇曳的火舌,认为自己置身噩梦之中。

&ep&ep毕竟他过去一直在做被陈家抛弃的噩梦。

&ep&ep林渊想,这里应该是不需要我了。

&ep&ep他想回去,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ep&ep林渊背对屏风后兵荒马乱的阵仗,自言自语道:“我是娘亲唯一的孩子,我得为她守灵。”

&ep&ep林渊不知冷饿,不知疼痛,无悲无喜,只迈开脚步,走向陈家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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