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老太太做主拨了几个人来二房,大太太一改之前拖拖拉拉推三阻四的工作效率,态度一下子好了起来,第二天一早,院子里就站了大大小小一大群备选的奴才。
魏氏问了几句话,随手指了几个,二房的服务班子就确定下来了。
孙树呃,杏娘坐在她边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挑完了人。这项工作压根没技术可言,送上来的奴才里十个有八个是家生子,说是选人,也只不过是在矮子里头找高个而已。
杏娘被派到了三个丫鬟,一个二等,剩下两个充作三等。
这个数量其实是严重不合格的。只是大太太管家之后,一直鼓吹勤俭持家,魏氏少不得要跟着意思意思。还有就是,大太太这一次送来的人,质量实在是太次,魏氏把眼睛瞪穿了都挑不出一个不歪的冬瓜。
青菱面无表情地从胡妈妈手上接过了新添的人丁,一番官话说得抑扬顿挫,加上她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身份,威慑力比杏娘这位小主子还强。
杏娘现在每日的gong课就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下了床就上炕,一上炕揣着点心盘子、茶水盅子没一会儿就会小鸡啄米。
这样吃穿不愁,不用担心风吹日晒,绞尽脑汁计算这个月工资剔除房租水电费够买几箱方便面的日子,是相当给力的。这不,魏氏观察了几天下来,就激动了,女儿居然不挑食了,以前一堆人哄着劝着都咽部下几口饭,现在会自个儿端着碗拿着筷子吃上一小碗大米饭了,有菜吃菜,有肉吃肉,荤素不忌。
一双儿女是魏氏的心头肉,特别是身子骨打小就弱的女儿,魏氏吃斋念佛都盼着她能健壮起来,不求像大房老三俞定琴那样一个顶俩,好歹也要离了这药罐子的名儿。
杏娘不晓得喂投者的养猪计划,只是觉得老太太明着暗着塞给她的补品越来越多,魏氏脚不点地的准备这个羹那个汤往她嘴里灌。十来天之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粗了一圈。
更悲剧地还在后头。
当天中午俞承晟打学里归来,顺道来看她,坐在炕上,瞪了她手上的掐丝金镯子老半天,才从牙缝里憋出了一句话:“妹妹这镯子,箍得也忒紧了点”
简直是欲哭无泪啊。
杏娘倒不是真那么喜欢吃和睡,只不过实在是闲得慌。在这个没有电视、没有电脑的时代里,扮演一个不识字的五岁小童,这工作不仅,而且压力十足。
民以食为天,在这个缺少精神食粮的世界里,为了不让自己的人生寂寞如雪,物质食粮成了最重要的宝贝。
她瞠大了眼睛,不理会俞承晟探究的射线,故作别扭地吱吱呜呜道:“哥哥我我想跟你一块儿读读书”
“怎么忽然想到要读书了”俞承晟愣了愣,不解地问道。
“四姐姐她”深吸一口气,杏娘把找到的理由说与他听,“昨天过来说说她可以背完一整段女戒了说我是结巴将来家里学堂老师不会收我”
归根结底,得感谢昨天一阵风似的打着探病旗子跑过来的四小姐俞定书,魏氏和胡妈妈不在,她赶着趟儿骂骂咧咧说了一大通,什么燕窝、老参,杏娘午觉没睡醒,左耳进右耳出,到最后,只记得这丫羊癫疯发作,炫耀过她不凡的学问,临走的时候,咬牙切齿地骂了她一声“结巴”。
杏娘被这声“结巴”震慑到了,一拍大腿,一个理直气壮地读书识字的机会来了。
“俞、定、书”俞承晟一听这些话,气得差点把炕桌掀翻掉,一字一顿咬出了四小姐的名字,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
杏娘在边上缩了缩脖子。
俞承晟以为是自己狰狞的样子吓着她了,连忙出声安抚:“杏娘想学,哥哥教你便是。你能读书识字也是好的,那些文章你好好念了,熟了,会背了,以后说话肯定比她俞定书利索”
“真的吗”杏娘装出了崇拜的样子,双眼闪光地看着他。
俞承晟很受用地摸了摸她的头,莞尔一笑:“当然,毕竟像俞定书那样,一小段女戒背上两三个月的才女可是不多见的。”他俞承晟的妹妹,自然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傻到掉渣。
事实证明,俞承晟还是很有真知灼见的。
他将自己小时候识字时用的幼学须知1和增广贤文2翻了出来,照着上头的字一句一句地教杏娘读。开始几遍,杏娘读得磕磕巴巴,他耐着性子多教了几回,将她不懂的字领着她单独念了,到他晚上去祖母那用了饭回来,妹妹已经能将他中午教的全部念给他听了。
他大喜过望,考较了她一遍。第一本幼学须知倒也罢了,只不过是读了通透,增广贤文有些地方,他念了上句,杏娘甚至能够摇头晃脑接出下句来。
第一次做先生,便有如此成绩,他比自己被先生夸奖了还要得意上三分。
幼学须知和增广贤文都是用繁体字写成的,杏娘虽然在现代学得汉字都是简体,但是日常生活中接触繁体字的机会并不少,她曾经随着中学教师退休的爷爷学过毛笔字,对这些看起来很繁复的笔画都不陌生。
幼学须知文言文水平较高,记忆起来还要费些gong夫,那本增广贤文却通篇是一些耳熟能详的句子。
她跟着俞承晟念书并不是为了和俞定书攀比谁背得女戒多,只是想借这个幌子,解释自己原本就识字而已。有了这个由头,今后她手上再拿本书,看些东西打发时间,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了。
魏氏知晓女儿跟着儿子读书习字的事情已经是三天之后了。她听了青菱的回禀大感意外,专程叫来了儿子,问清事实经过。
俞承晟对自家妹子丝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虽没有像三太太周氏那样把蔡文姬和李清照拉出来埋汰,但是听在魏氏耳朵里,还是有些受不了了。
魏家以诗书传家,满门清贵。魏氏未嫁之前,也随兄长读书识字,在一众闺阁少女中素有才名,水满则溢的道理,是最清楚不过的。明白的人晓得他是鼓励杏娘读书习字,不明白的,不知道又要怎么编排二房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又忍不住敲打起儿子来:“晟哥儿,说话不可如此轻浮。”
“是,娘”俞承晟在兴头上被泼了一盆冷水,脸上掩不住的落寞。
训完了儿子,魏氏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对女儿小小年纪就知道读书这事极满意的,身为女子,天赋什么的都在其次,肯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才是正途。
她跟胡妈妈说了一会子二房的杂事,心思老不在上头,最后被胡妈妈看出了端倪。
“奴婢方才听容喜说,四少爷最近一得空就教六小姐念书,很是用心。”
魏氏如何还能按捺得住,当下带了人不声不响地到了前头墙根下,拦住了打帘子通报的丫鬟。
里头传来俞承晟的声音:“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杏娘跟着念了一遍,口齿清明,不带一点疙瘩。
接着俞承晟又问:“杏娘可知这句话的意思”
杏娘没有马上回答,应该是在思索,片刻之后,才道:“哥哥昨天跟我说过,我记着了。这话的意思是钱财没有什么重要的,真正价值千金的是仁义道德。轻财重义,才是君子所为,钱财皆是身外之物。”
魏氏听完,拂帘而入。
俞承晟和杏娘听见响动,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过来,见到她,忙不迭站起身行礼:“娘。”
魏氏摆摆手,让他们仍旧坐下。
二小面面相觑,有了长辈在场,难免拘谨,杏娘还好,俞承晟人小年纪轻,脸皮薄,再不肯开口。
魏氏见俞承晟面带红云,手指捏着书本,直想把头整个埋进去,晓得自己进来的不是时候。可听完儿女方才的对答之后,又心痒得慌,干脆移了眼不去看俞承晟,只瞥了几眼桌案上的蒙学书本,笑着问了女儿:“杏娘知道君子是什么”
杏娘小小的手握成了拳头,要是她现在十来岁,自可把前世时写论文记叙文的劲头拿出来,把“仁义礼智信”啥的,长篇大论一番,只可惜她现在是五岁,再早慧也不敢如此出风头。
组织了些这个年纪的孩子会说的话,她才抬起头,说了一个最保险又孩子气十足的话:“哥哥给我讲过外祖父的事情,我和他都觉得,君子就是外祖父那样的人。”魏家老爷子门生遍布天下,官至翰林院掌院学士,辞官归乡之时却是两袖清风。前世身为布衣百姓,杏娘就极佩服这样的人。在她看来,能在封建社会中做到出淤泥而不染的,实在难能可贵。
魏氏眼前一亮,喊人摆了笔墨纸砚,吩咐人磨墨,要杏娘写字。
杏娘握着笔,故意把右手食指放错了地方,作出一副连笔都不会拿的样子。
魏氏指导了好几遍,她也改不过来。
俞承晟怕娘责怪妹妹,在边上插嘴道:“我怕妹妹手小,握不紧笔,还没开始教她写字的”
其实已经教过了,杏娘握笔的姿势他也纠正过,可惜她在这方面似乎不像记诵那样出彩,写出来的字很难看。
魏氏点头,手把手地教了女儿,好不容易教会了她正确的握笔方法。
杏娘蘸足了墨水写字,笔尖落到纸上,字成形了,没漏笔画,可惜歪歪扭扭,粗细不均,毫无美感可言。
那头俞承晟已经夺过了杏娘的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个大字,一番指手画脚之后,让杏娘照着他的字描红。
杏娘写得极认真,效果却不如大家意想中那样好。
魏氏笑着看他们笑闹,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失望的。
到底还是自己所求太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