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雪化尽,天气转暖的时候,秋鸿到魏氏屋子里磕了头谢过恩,接手杏娘身边一等丫鬟一职。

这个可怜的孩子显然还没自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够呛的意境里醒转过来,魏氏一句话升了她的职,涨了她的工资,从洒扫小妹一跃成为小院主管,她却浑浑噩噩,完全不知道要做什么。

跟新来的三等丫鬟十五、芳儿抢添煤送炭的活儿,跟新来的二等丫鬟玉珠抢端盆送水的工作,把一众小丫鬟弄得心惊肉跳,唯恐丢了饭碗。

青菱被每天各式各样的哭诉弄得头都大了,两个人同属一个职位,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偶尔见缝插针提点她几句,说多了又怕下了她的面子,不管现在她的行事有多糟糕,看上头的意思,这“忠仆”的帽子一扣,只要不犯什么无可挽回的错儿,一等丫鬟的缺儿于她就是铁饭碗。

杏娘醒来之后,也在荷香的陪伴下,去看过一趟秋鸿,当时边上人多,她那阵子正揣着小心肝夹着尾巴装蒜,也没跟这丫头说上什么正经话。这些日子听得最多的就是八卦,她最上心地只一个,这个叫秋鸿的并非一直贴身伺候她的,之前叫杏娘房里几个大丫鬟打压得连她的房门都摸不着。

杏娘冷眼瞅了几天,发现这丫鬟倒是个憨的。不是家生子,碰上了大太太打压二房的好时候,人看中了她的笨性子,存心送来给二房添堵,没想着反倒救了主子一命,横竖旁人也不会清楚这六小姐换芯子的事。

秋鸿闹笑话,青菱头痛,杏娘默了几日,整好胡妈妈过来瞧她,实则是突袭检查。

胡妈妈略坐片刻,就觉得二太太心尖上的六小姐这屋子冷得不像话,双眼一瞪,道:“这侍候的人都哪去了冷成这个样子,也没个眼力劲,没瞧见六小姐屋子里头的炭盆子熄了啊。想冻坏六小姐不成”

几个丫鬟立在边上不敢吱声,这平日里看起来脾气最好的笑面虎胡妈妈,发起火来是顶顶厉害的,连长房几个有头有脸的陪房都不敢轻慢了她。

青菱见状,有话要说,杏娘啜了一口茶,刚好赶上来打断她,只细声道了:“妈妈别骂她们,是我让她们暂时别明火的,炭烧多了屋子里有味道我我闻着头昏”

魏氏不想女儿累了儿子的学业,寻思着自己也没什么事,干脆接过了这教书的活计,每日里在自己房里给她讲上一个时辰书。她晓得女儿说话爱打结的毛病,在教课上多让她颂背,念得越大声越好,日子久了,就发现这法子有用。杏娘知道身子的原主儿也只在不大熟的人或者紧张时打几下嗝,现在说话放慢了速度,让人以为她说整话很吃力,并不故意大舌头。

胡妈妈自个儿只得了两个儿子,大的做了四少爷俞承晟的小厮兼书童,也就是那容喜,小的刚蹒跚学步,她把二太太养的这个六小姐疼得紧。方杏娘那些话一说,她听得最后一句“头昏”的话,怒意下了一大半,又放心不下:“六小姐若是觉得头昏了,让丫鬟开一扇小窗吹吹便是,很不必特特熄了热炭。”

“青菱她们也这么说,窗户开了冷风就灌进来,我嫌冷得慌”其实俞府用的都是上好的银炭,味道什么的,都没她话里话外说得那么夸张。不过杏娘不大出门,古代也没空调什么的,一天到晚只晓得燃炭盆子烧炕取暖,屋子里空气不流通,住在里头总让她有一种自己在烧炭自杀的感觉。

现在天气暖和了,杏娘不大用炭,隔一会儿就让人开窗通风。在胡妈妈来之前,窗户才刚关上。只是这话杏娘不敢说,其他人也不会吃力不讨好跑胡妈妈面前触霉头。

胡妈妈见六小姐也没坚持己见,心里喜欢她这种不胡搅蛮缠的脾气,忙招来丫鬟去烧炭取暖。

玉珠抢在青菱前头说道:“存的炭烧完了,秋鸿姐姐去后头取了”

胡妈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正好秋鸿进来,手里拿了烧着的炭盆子,盆子上头架着一把小火箸,看见站了一屋子人,腼腆地笑起来:“六小姐,炭烧好了,屋里马上就暖和了。”

把一干物事放下,她又过来给胡妈妈行礼问好。

杏娘观察了胡妈妈的脸色,她先是僵了僵,尔后便笑呵呵地转移了话题。杏娘也乐得装作不经事,她问一句,自己答一句。

胡妈妈引她说了一会子话,自回了魏氏身边。

也不知道这个胡妈妈回去说了什么,秋鸿和青菱到了晚上就被魏氏叫去了,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回来之后,青菱头上手了一个银镯子,秋鸿也安分了不少,再不去跟人抢活儿干,跟在青菱身后,唯她是瞻,青菱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杏娘看她行事有了章法,心口提着的那颗心也放了下来。

说句心里话,比起秋鸿,她其实更相信青菱。青菱不大笑,也鲜少跟丫鬟嘻嘻哈哈,除了跟她一道调过来的槿霞,没见她有什么特别亲热的人。可是杏娘就是喜欢她这种做事一板一眼的样子,见着谁都不会曲意逢迎。

但凡人跟人交往,都讲求个眼缘,杏娘觉得,这个青菱就是得了她的眼缘了。

这一日,杏娘吃过早饭,就拿出了字帖,开始临帖。

她在现代学过几年毛笔字,因为不常用,加之学的时候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写出来的字都是依样画胡,形虽好看,其实里子很不咋地。现在来了这里,她无聊到发霉,倒是把荒了好些年的对书法的热情重新拾了起来。

青菱瞅着日头当空,风也不大,招呼了几个小丫鬟忙里忙外,把杏娘不睡的几床被褥翻了出来,抱到太阳底下去晒。

留了秋鸿一个在杏娘跟前端茶磨墨。

杏娘练字练得正酣,突然听到槿霞故意拔高了声音跟人打招呼:“呦,这不是桃根姐姐吗今天没风怎么也把你吹来了。”

杏娘眉头一皱,问秋鸿:“这桃根是谁”

秋鸿歪着头想了老半天,才回道:“奴婢要是没记错,前儿个听槿霞说,四小姐看了什么书,把她房里大丫鬟丛绣的名字改成桃根了,说是和桃叶整好凑一对。”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1”杏娘念了一句。

秋鸿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叫了起来:“六小姐也会这句”话没说完,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收起一脸惊愕的神情:“槿霞说,四小姐院里跟她要好的小丫鬟说这件事的时候,还叽里咕噜念了一句诗,又是叶子又是树的。丛绣原是不高兴改这么个难听的名儿的,一听说这名字还在什么大诗人的诗词里出现过,一口应承下来,唯恐被人抢了去,现在她逢人就夸四小姐学问好,说要不是四小姐,她还沾不上先人这份光”

杏娘看她侃侃而谈的样子,索性搁了笔,笑道:“秋鸿难不成也羡慕她了要不我也给你改上一回”

秋鸿正说到兴头上,被杏娘这么一说,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奴婢觉得奴婢的名儿挺好的,不用换了,不用换了。”

“你这丫头倒也识趣,”杏娘想了想,道,“这桃根的名字是出自先人手笔没错,不过,也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诗词。”

秋鸿胀红了脸:“六小姐瞧你这话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奴婢不识字,连自个儿名字放在面前都是两眼一抹黑。你跟着四少爷做了这么多天学问,四少爷夸你不说,连二太太都是极满意的。奴婢只晓得桃根的名字从书上来,哪清楚这些诗啊词啊里头的门道”

杏娘笑了笑,不再跟她理论,若不是知道秋鸿是个不识字的,她还不会跟她说这么多话。

桃根这个名字本身没有问题,只是跟桃叶凑在一起,就是大大的有问题了。

俞定书只念了几句诗,觉得桃叶桃根这两个能拼成一对,就把它顺手捻过来给自家丫鬟安上了,殊不知,桃根桃叶成了人名,还有一个说法:“桃根桃叶皆王妾。2”意思是说,桃根和桃叶,都是王献之的侍妾。杏娘还在现代时,曾经到南京去旅游,那里有一处景点叫“桃叶渡”,导游说,相传那里就是王献之迎接桃叶的所在。

这俞定书一个还未出嫁的闺阁女子,给自己身边的贴身丫鬟取了一对如此引人遐想的名字,有心人士听了,难免觉得她为人轻佻,要是传出去,定能让俞府背上个坏名声。

杏娘自嘲地笑了笑,反正这些话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定不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跑过去劝说俞定书。

把两人的关系撇到一边,她这个年纪说出这些,定会让人生疑。况且一张嘴,她就是变相地承认自己“不纯洁”了,哪家小姐会对文人墨客这些爷们的事情这么通晓,简直是自打嘴巴。

杏娘让秋鸿收了笔墨,准备休息一会儿。

秋鸿收到一半,且听见院子里头热闹起来了。

先是槿霞气愤地嚷道:“桃根姐姐,我敬你才喊你一声姐姐,你别太过分了这是我们二太太的院子,不是你们四小姐的私人库房,今儿个看中点燕窝,明儿个看中点人参,随你取用。”

再是那原名丛绣,现在改了名的桃根不咸不淡冷嘲热讽的接话:“哟,槿霞姑娘,我桃根可当不起你那声贵重的姐姐,谁不知道你是老太太面前的红人啊,随便在老太太面前嚼些话,就够我桃根受的了。”

“你”槿霞好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瞧我这记性,都忘了,现在槿霞姑娘在二太太手下干事了。啧啧,果然是个护主的忠仆。不过”桃根话锋一转,绕着绕着,就绕到正事上来了,“我要燕窝要人参,都是管主子要,干你一个二等丫鬟什么事。二太太气量大,又疼我们四小姐,愿意给,你想管也管不着。”

这一番连消带打,把原本咄咄逼人的槿霞彻底压制了下去。

杏娘在房里听了一会儿,心里琢磨开了。

这桃根倒是个会说话的。

俗话说的好,打蛇打七寸。槿霞原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鬟,如今被遣到了二房,虽然从三等升到了二等,到底有点从总公司发配到分公司的味道。虽然她和青菱不觉得,周围的人却难免存了轻慢的心思。她们两个在老太太那里位份不高,却是人人捧着的,连府上三位太太看见了都要客气几声,估计像桃根这样说话不客气的,槿霞还是第一次遇上。

果不其然,槿霞听见二太太的名讳,也不再与她你来我往争辩不休,粗声粗气道:“那桃根大奶奶真是不巧了,我们二太太不、在”

桃根说话不带一丝犹豫,回道:“就是二太太不在,我才高兴来的带我去见你们六小姐,我们四小姐说了,直接问她讨就可以了。”

“我们六小姐正练字呢,二太太吩咐了,做功课的时候,谁来都不准见,念书最忌讳三心二意。”槿霞没好气地说道,“今天就算四小姐亲自来,我也是不放她进去的。”

“哼,我偏要进去,你能拿我怎么着”桃根鼻腔里出气,一点不把槿霞放在眼里,“我就不相信了,六小姐还能为了你一个二等丫鬟给我这个一等丫鬟排头吃。”

官高一级压死人。

槿霞在老太太那里再威风,如今也只是二房一个二等丫鬟了。

而且,依着以前那个俞杏娘遇事就畏畏缩缩的性格,桃根一把四小姐什么的抬出来,她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指望她再帮自个儿丫鬟说话,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秋鸿竖起了耳朵听着外面的对话,杏娘假咳一声,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去把帘子打起来。”

秋鸿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手上动作停顿片刻,嘴巴张了张,还是没多问,乖乖过去打帘子。

帘子一扯开,外面的光线透进来。整好槿霞和桃根,一个拉一个扯,纠缠着往门口方向走来。

桃根还是丛绣的时候,杏娘就见过她几次,身量挺高,比槿霞年纪也大些,这会儿两个人拼力气,槿霞铁定是拗不过她的。

杏娘看着外头打闹,桃根抬起头,两个人的视线冷不丁对上了。

桃根扯开了嗓子就开始嚎:“六小姐,奴婢奉了四小姐的命令,来你这儿借那百年老参来了”

1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王献之有桃叶歌三首见乐府诗集卷四十五“清商曲辞二”。

2桃根桃叶皆王妾:清人张通之在金陵四十八景题泳“桃叶临渡”一景中有写过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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