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

刘病已抬头看向张贺,眼中的悲愤未褪,又带上了几分茫然。

他要铭记什么

张贺没有回答,缓缓地放下手,眼睛却仍然盯着那座孤零零的小冢。

那是太子唯一的女儿

卫太子有三男一女。

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是多了就是不稀罕了。

作为太子唯一的女儿,那个女子是被太子捧在手心长大的,从小到大,都没有吃一丝苦。

直到出嫁,她甚至没有独自下过一次阶

就是那样娇养出来的女子,居然在乱事初始的时候离开夫家,回到了太子宫。

她是女子哪怕太子败了废了死了又与她何干呢

可是她回了太子宫选择了自己的父兄

最后,她与自己的兄长一共遇害

与太子宫中的那些女子一样

张贺闭上眼,无法再多说一个字。

刘病已瞪大了眼睛,看着张贺,努力地思索张贺话中的意思。

忽而风起,明明是犹带暖意的春风,拂过冢间的如丝碧草时,竟然带起了一阵咽呜之声,仿若万千生灵犹在不甘地悲鸣。

许平君瑟缩了一下,双手紧紧地攥住了刘病已的衣袖。

鬼神有灵啊

张贺睁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有些疲惫地刘病已道:“曾孙不祭妣”

见张贺如此,刘病已也没有追问,而是拉着许平君上前,祭拜了亡母。

这一次,从头到尾,张贺都没有发话,许平君也以主妇的身份,奠盎、荐豆,总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祭拜之后,张贺便领着两人沿着原路返回。

登车时,张贺忽然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扶着车户,半天都没直起腰。刘病已吓了一跳,扶着张贺却是完全地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张家的一个苍头跑过来,给主人递上丝巾与水壶,折腾了好一会儿,张贺才勉强直起腰,慢慢地登车,却仍然不时地掩唇咳嗽,脸色更是腊黄。

“大人”刘病已有些急了,“去见医”

“不必”张贺断然拒绝,随即便再次咳个不停。

刘病已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再加剧张贺的病情,不过,他还是要求御者先往张家去。

这一次,张贺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张家,因为有苍头早一步赶回来报讯,张贺的妻子亲自迎了出来。一见夫君,张家女君便红了眼。

刘病已刚把张贺扶下来,张家女君便扶了张贺的另一手,忍着泪道:“吾君”

“无碍。”张贺安慰妻子。

张家女君如何肯信,却也没有反驳,只是与刘病已一起,扶着张贺进了门。张家女君也没有与刘病已客气,直接就将张贺扶到正寝。

两人刚服侍张贺躺下,就有奴婢来报,医工来了。

张贺毕竟是掖庭令,还有一个贵为将军的弟弟,太常的太医署也不敢怠慢,一接到张家的请求,便派了人过来。

一通诊视之后,那个须发花白的医工不咸不淡地吓嘱了几句老话从去年开始,这位医工也算是张家的常客了。

张家女君要照顾张贺,刘病已便起身送医工出去。

出了正寝的院子,那名医工停了步,斟酌着语气问刘病已:“不知张令家中还有何人”

刘病已心中陡然咯噔了一下,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完全喘不过气了。

“君尽可言于我”刘病已深吸了一口气,却觉得胸膛仿佛着了火似的,灼得他心疼。

盯着刘病已上下打量了一通,那名医工才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可备事矣”

刘病已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却是什么都不清,腿脚更是完全站不住

“公子公子”

试探的声音忽远忽近,刘病已好容易才听清楚,正要勉强镇定,就感觉鼻下一痛,随即他就看到那个须发花白的医工。

医工转头,随即才再次看向刘病已,低声询问:“公子感觉如何”

刘病已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地上

他一个骨碌,翻身坐起,拉着医工,刚要说话,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张令”刘病已泣不成声,完全问不出来。

这种事情,医工见识得多了,也不觉意外,反而想到刘病已并非张贺的家人,却如此激动,不知究竟是何身份

虽然想得远了,但是,医工并没有在神色上流露出来,只是一脸无奈地摇头。

“尔乃医”刘病已想大声,却又怕惊动张贺,只能强自按捺,语气因此也更急了。

医工见多了病者家人的反应,因此,除了叹息,也只能摇头道:“医疾不医命”

连疾,也不是都能治好的

听到医者这样说,刘病已不由一愣,好半晌,才缓缓地松开了手。

医者也没有急着离开,反而伸手将刘病已扶了起来。温言安慰:“人生固有一死,生无憾,死何惧”

刘病已凛然,随即却是苦笑不已。

道理谁都知道

可是

知易行难

谁不希望自己所敬所爱所重的人长命无极呢

医者也知道,这些话对于那些病者的亲人不过只是一番虚言,因此,劝慰过后便不再多言,拍了拍刘病已的肩,也不要他再送,径自起身,往外走去。

刘病已愣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慢慢地整理了衣裳,却不知道该不该再返回正寝,不由就站在原地愣了神,直到张家女君派了婢女来寻他。

“公子”婢女见刘病已站在跨院中出神,心中不解,却也十分不安。

刘病已回过神,看向婢女,却发现婢女一脸的惊骇,而他的脸色一片湿意

他居然泪流满面

伸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刘病已才问婢女:“何事”虽然声音有些涩,但是,勉强也算镇定了。

婢女也察觉了自己的的失态,连忙回答:“主君欲见公子”

刘病已一惊,立刻就往正寝走去,还没有到正寝的门口,就听见张家女君的保姆站在堂下,一见他过来,便拼命地摆手。

刘病已在堂下止步,那个年长的婢女也就没有再动作。

隔着门户,刘病已听不到寝房内的动静,但是,不一会儿,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堂上传来,保姆与另一个婢女连忙将紧闭的房门打开,刘病已也看了过去。

“曾孙”出来的张家女君看到刘病已,便勉强笑了一下,更放缓了语气,“吾君正等”

话没有说话,她便抬手,以袖掩面,随即转身从廊下离开,让刘病已连见礼都没有机会。

随侍的姆、婢连忙跟上女君,刘病已这才回神,脱履登堂,同时听到张家女君吩咐姆、婢:“遣家老去大伯家,将彭祖领来。”

刘病已一怔,随即明白张家女君这才松口了

之前,这位女君一直不愿以侄子为后,据说是张的一个御婢有孕但是,现在

若是张贺的大事就在眼下,一个还没有孩子能抵得上什么时候

不说生不生得下来,就是安全生下了,一个御婢之子能庶人的身份都勉强,若是张安世有异议,哪里又真的能承后

说到底,张贺一旦不在了,他们能倚仗的也只有张安世的照拂了

张彭祖为后其实真的是最好的选择了

之前,张贺顾忌着妻子,不忍多说,如今

刘病已脸色一变,连忙奔向内室。

都说人是最明白的

是不是张贺自己有什么预感了

“张令”刘病已奔到张贺的床前,看到张贺睁着眼,循声看向自己,才长吁了一口气,唤了一声,便在床前跪下。

“大人欲见我”刘病已扬起笑容,仿佛十分愉悦。

张贺向着刘病已伸出手,刘病已连忙伸手,握住张贺的手,触手的冰冷感觉让他再也维持不住那份笑容。

“大人”刘病已将手埋在张贺的手上,“大人尚未见孙,也未见我有子”

“只怕我是见不到了”张贺慢慢地言道,眼中却是带了一丝笑意。

“大人”刘病已急忙打断张贺的话,“大人一定可以”

“皇曾孙”张贺轻声言道,却是让刘病已不敢再说了。

张贺抬起手,轻扶刘病已的脸颊。

“大人”刘病已不敢动弹,只能轻声唤道。

“皇曾孙须铭记”张贺用力地说着,每个字都说得很重。

刘病已胡乱地点头,尽管并不清楚,张贺要自己铭记什么。

似乎是没有力气了,张贺的手缓缓滑下,最后落在刘病已的肩上。

干枯苍黄的手却力似千钧,紧紧地按在刘病已的肩上。

刘病已并不是不觉得痛,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

也许张贺还没有那么快

“皇曾孙”张贺用力地说着。

“太子宫中,数百人”

“唯君得全”

“君之幸”

“然”

“绝非侥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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