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武皇帝钟爱长子,太子宫从师傅到家吏、舍人、宾客,从良娣到宫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人数上都没有什么限制。
设博望苑,任由太子招揽宾客。
听苏文、常融说皇太子借着觐见皇后的机会,与宫人戏,孝武皇帝毫不在意,转头又将太子宫的宫人增加到二百人。
更不必说,如王姬那样,由太子舍人从各地选来的良人。
说白了,就是怕委屈这个长子。
那么庞大的太子宫,在太子兵败后,几乎无一幸免。
属吏下狱,宾客坐诛。
这些都是应有之义,毋庸多言。
可是,女眷呢
从良娣到家人子,没有一个活下来
那才是真正的无一幸免连收葬者都没有
哪怕是当年周勃等人诛杀诸吕,又何曾到这种程度
皇孙的適侧皆号家人子,全部坐诛尚算有理,可是,太子的女人呢
卫太子无妃,太子宫的女眷最多只是良娣。
那些女子连妻都算不上。
想坐诛
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身份
顶天了,也就是收孥
可是,征和二年,太子宫的女子却全部遇害。
重要的是,她们是坐诛吗
张贺按着刘病已的肩,一字一句地言道:“太子宫人从未下狱。”
为什么没有收葬者
那些家人子的确有不少身份低微,连姓氏家人都不清不楚,但是,也不是没有良家子出身的女子。
哪怕太子败了,那些女子的家人呢
不是那些家人因为惶恐不安而坐视亲人死后无葬而是真的难以收葬
谁也不知道,那些人在哪里死的,更没有知道那些女子是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死去的
只是,当太子与皇孙的死讯传出时,当人们以为尘埃落定时,才有人随口说了,那些女子皆坐诛“
然而没有人能找到他们的下落
没有丝毫的记录
刘病已几乎是惶然地看着张贺。
从未下狱
他是在掖庭待过的,他太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了
对于宫中的人来说,最不可怕的就是下狱。
哪怕是被用刑,也终究是有章可循的。
说白了,就是,总是有一线生机的。
最可怕的是什么
是贵人直接处置
也不说理由,也不说律令,直接处置
那才是想求饶都无处去、无话说啊
“为何”刘病已有些明白了,却又敢相信
张贺失笑,唇角扬起,然而,他还没有笑出声,便再次咳了起来。
“大人”刘病已握着张贺的手,立刻将那些猜测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个时侯,那些纠结的往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往事就往事
死人挣不过活人,但是,已经过去的事无论如何也抵不过眼前的人
不管别人如何,现在,刘病已只担心张贺
张贺对自己的身体却没有那么看重。
咳了一会儿,张贺勉强压住咳嗽的感觉,强忍着不适对刘病已道:“为什么”
“大人”刘病已想劝张贺不要说了。
张贺如何能不说
现在不说,什么时候说
又还有谁会说
霍光
那位大司马大将军的眼里何曾有过旁人
霍光恐怕根本不曾关心过那些人、那些事
对于霍光来说,能记住的只有一件事
太子死了
太子宫的其它人
呵
既然太子都死了,那些人为什么不死
张贺无比确定,如果刘病已不是太子唯一仅存的血裔,霍光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待他。
霍光对刘病已几乎是完全没有原则地包容了。
无论霍光的心思究竟如何,至少,任何情况下,他都会竭尽全力地保障刘病已的安全
拿刘病已冒险更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如果这个世上还有另一个同样流着太子血脉的人
张贺轻笑。
他方才说不是侥幸
可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将侥幸二字放在心上
“为何”张贺勉强开口,声音也低了下去,“为何太子宫人尽卒为何卫皇后自杀为何”
张贺近乎喃语地言道。
刘病已不想让他再说了,但是,看着张贺的神色,他只能什么都不说,静静地听着张贺说话。
张贺也没有多少力气了,连手都从刘病已的肩上滑了下来。
“皇曾孙为何仅君得全”张贺轻声低语。
仿若重复的问题却让刘病已不由凛然,原本只是勉强做出安静倾听的姿态,这会儿,他才真的上了心。
为什么那么多无关的女子都死了,他却能活下来
他是皇曾孙。
是皇太子的元孙。
哪怕他的生母是卑贱之人,只要皇太子认他,皇孙认他,他便有非比寻常的地位
更何况,他的生母还远谈不上卑贱
他的生母不是奴婢,不是罪人,虽然是母家不明,但是,却是太子舍人从民家选来的歌舞者,再差也是庶人的身份。
如果他的生母因为是家人子而当死,他又如何能幸免呢
大逆之罪不过罪及父、母、妻、子、同产。
他的生母算不算是史皇孙的妻,犹有可议,他这个子呢
纵然他当时没有上宗正属籍,可是,他的存在没有知晓吗
刘病已不由皱眉,心中那个猜测也越发地清晰起来。
“皇曾孙”张贺再次轻唤。
这一次,刘病已恍然回神。
他发现了,今天,张贺对他的称呼十分正式。
“皇”的意义是不同的。
自从始皇帝创造了“皇帝”这个词,“皇”代表的就是至高无上的统系。
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皇子、皇孙
是“皇”而“帝”
刘病已看向张贺,却发现脸色灰暗的张贺,眼神竟然越发地明亮了。
“大人”刘病已低唤,随即又低语:“病已得全,赖天之幸,更赖众亡者然否”
听到“赖天之幸”时,张贺的眼神黯了黯,但是,刘病已接下来的话却让这位病者的眼神更加的闪亮。
然否
张贺叹息不语,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然否
他要如何才能说出那个“然”字呢
那一个字意味着什么
不是轻飘飘的一个肯定,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一桩旧事
那是一种背负
张贺很清楚,因为,他之所以想告诉刘病已这些,就是想让他明白他的身上背负着什么
可是
可是,真正到了这会儿,张贺又不忍心了
尽管如此,到了这会儿,刘病已也明白了。
少年皇孙的脸色霎时苍白。
他一直都知道,他是不幸的
出生数月,他的父母、祖父母、从父与姑尽丧。
他也知道,他是幸运的。
在那场牵连甚广的祸乱中,他幸运地活了下来。
他的祖父仅留下了他一个后人
但是,他从未想过,他为什么会如此幸运
征和二年的那场祸事究竟是什么
尽管刘病已并不清楚当年的一切,但是,那不意味着他就毫无想法。
不必理会起因与肇事者的究竟,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
很明显,那就是一次针对皇太子的打击
从头到尾,那场祸事就是想除去皇太子刘据
实在是再明确不过的目的了
既然是针对皇太子的打击,那么斩草除根就是可以想见的了。
血缘是割舍不断,因此,皇太子的血脉都在“除去”的范围。
所以,不仅皇太子死了,皇孙死了,连皇女孙也没有幸免的机会
但是,无论如何,那些姬妾都不再必须“除去”的范围。
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可是,那些人都死了
他这个直系的血脉反而活了下来
难道那些人处心积虑,设了那么庞大的一个局,却连皇太子的血脉究竟有几个都没有弄清楚吗
刘病已不相信。
那场祸事让太子家死亡殆尽,属吏、宾客得以幸免的都屈指可数
可见对方的决心如何坚定了。
那些人会一时大意放过他
不可能的
刘病已看着张贺,牙齿用力地咬住嘴唇,半晌才道:“大人病已铭记”
不会是那些一心除去皇太子的人因为人任何原因放过了他
只是那些人没有办法除去他了
虽然不清楚过程究竟如何,但是,想来,他能活下来,一定是得到很多人的保护。
卫皇后难道仅仅因为被废就会自杀
太子宫的家人子难道都是死罪
他的姑母为什么会与他的父母死在一起
哪怕他活下来,一个数月的婴儿只有一句质疑
他就是一定是“皇曾孙”
刘病已放开张贺的手,郑重稽首:“病已铭记”未完待续。